耶律采奇从马车上轻盈地跃下,如同轻盈越过草甸的白鹿。
她微微侧着脑袋看着夏景昀,带着几分直接而大胆的注视,“你就是那位南朝的建宁侯?”
夏景昀在微微错愕之后忍不住在心头暗自开始骂了起来,一个夏云飞、一个耶律石,你们两个要干什么!
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提前写封信给我说一下吗?
你俩打的是个什么算盘?
耶律石,这不是你宝贝孙女吗?她从梁都跑到烈阳关又跑到雨燕州来了,别说你个老登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刹那的愣神,落在耶律采奇的眼中却自然地成了痴汉般熟悉而经典的演出,但好在她虽纯澈自然却并不刁蛮泼辣,只是微微皱眉,轻咳了一声。
夏景昀也被这声咳嗽打断了思绪,回过神来,振袖郑重一礼,“夏景昀见过耶律姑娘。”
耶律采奇看着这位自己来南朝最初最想见的人,平静地回了一礼,“耶律采奇见过夏侯爷。”
夏景昀微笑道:“一路跋涉辛苦,耶律姑娘请到城中稍歇。”
耶律采奇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马车。
马车缓缓起步,车上她的婢女小声道:“小姐,这南朝侯爷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一点没有咱们草原汉子威武雄壮的气魄呢!”
耶律采奇虽然见识不至于如婢女这般狭隘,但自幼生长的环境使然,也同样觉得这位在传言中神乎其神的南朝权臣,在书卷文气之外,少了几分英武昂扬之气,颇为遗憾。
不过她还是开口道:“休要在背后议论人家,南朝重文守礼,风俗不与我大梁等同,岂可一概而论。”
婢女缩了缩脖子,不过倒也没有多害怕,继续笑着道:“小姐,若是这位夏侯爷与你示好,你怎么办?会看上他么?”
虽然北梁不如南朝这般苛求礼仪,但以耶律采奇的出身,在这些方面自然是绝对不差的,她正襟危坐,仪态优雅,平静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长得好看些,他有所优待也是自然之事,但不要因此就觉得人家就对你有什么幻想,那是乡野无知妇人才有的浅薄妄念。”
耶律采奇看着她,缓缓道:“建宁侯已有娇妻美妾,又是站在南朝顶端的人杰,只要想,多的是绝色美人蜂拥而至,所以,他既不会如此不堪,同时也自有骄傲,尔等言语最好是多加斟酌,断不可如在梁都般放肆。”
婢女听了这话倒是连忙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姐教训得是。”
教训完婢女,耶律采奇却在心头幽幽一叹。
时至今日,爷爷和父亲也没有派人强令自己回去,说明他们就已经默许了自己的出逃。
这背后的原因,是补偿,还是让她暂时避避梁都的风头,又甚至是带着什么更深的考虑,她已经懒得猜了。
反正出都出来了,就好好体验一番吧,或许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再来此间的机会了。
思量间,队伍就已经停在了城主府前。
耶律采奇走下马车,看着这与大梁风格迥异的华美建筑,微微晃神。
一扭头,却并没有在队伍中发现建宁侯那玉树临风的身影。
“咦?贵国建宁侯呢?”
一路护送他们前来的那个无当军校尉开口道:“耶律姑娘,建宁侯去办自己的事情了,他特意嘱咐了末将好生招待耶律姑娘!”
耶律采奇:???
一旁的婢女一脸震撼,小声道:“小姐,你果然说得对,这建宁侯还真不是一般人,有自己的操守与骄傲!”
耶律采奇扭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幽怨的无语。
看见耶律采奇的迟疑,那无当军将士以为耶律采奇对他们的安排不满,觉得受了轻慢,连忙道:“耶律姑娘放心,州牧府中,我无当军中靖王殿下也在,必不会慢待了姑娘。”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到那个名字,北梁众人齐齐打了个冷颤,耶律采奇当即看着他,“建宁侯去了何处?”
那无当军校尉道:“不知道,就是朝着南边去了。”
话还没说完,耶律采奇就已经直接翻身上了他的马,“借马一用。”
说着熟练地一夹马腹,轻抖缰绳,冲了出去。
身后的侍婢也赶紧借了几匹马追了上去。
这一出,直接给那无当军校尉整懵了,在原地傻了几个呼吸,才连忙命一支小队追上去护送,自己则匆匆跑进了州牧府禀报公子。
当他见到姜玉虎的时候,再度被眼前的魔幻景象震惊。
只见平日里横刀立马,冷面寒枪,杀得北梁人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的自家公子,此刻席地而坐,笑得跟老家村口的二傻子一样,最关键的是,在他对面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竹椅上,被姜玉虎逗得咯咯直笑。
这才多久不见,怎么连孩子都有了?
这儿除了建宁侯也没见别的女人啊?
他吞了口口水,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姜玉虎也感应到了身后有人,但他行事从来是随心所欲,等逗完了观音婢之后,才将她交给了秦家专门找来的信得过的奶娘,然后起身,恢复了往日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公子,北梁定西王孙女耶律采奇忽然出现在烈阳关,金将军和兴安侯不敢擅专,便命末将领五百人将其护送至雨燕州城,交由将军和建宁侯处置。”
姜玉虎瘪了瘪嘴,“就是交给建宁侯处置嘛,不用特意加上我。”
“咳咳.”
“那现在人呢?”
“跑了。”那校尉两手一摊,将刚才的情况说了。
姜玉虎也听得一愣,“你说她们是害怕跟我在一起,还是想去跟夏景昀在一起?”
“咳咳.”
“有病就去抓药!”姜玉虎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既然是自己去追的,就别管了,让他自己头疼去。你们一路辛苦了,出城在营中歇息两日再返回吧。”
等校尉领命而退,姜玉虎摩挲着下巴,自己也差不多该烈阳关了。
——
“公子,你真是利害啊!那耶律小姐长得那么好看,公子居然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直接就走了,这份心性,果是不凡!”
南下的路上,夏景昀听着陈富贵看似吹捧实则提醒的话,无语地白了他一眼,“怎么?这次不说什么我只知道洞庭明珠,不知道草原明珠了?”
陈富贵憨憨一笑,夏景昀叹了口气,“不提我个人怎么想,就说她的身份我的身份,都注定了这不可能是简单的男欢女爱。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先让她留在州牧府中,待我稍稍思索一下。”
陈富贵笑着道:“兴安侯也是舍得,他现在还未娶妻,这不是送上门来的良配嘛!怎么还能当个烫手山芋一样给你扔过来呢!”
夏景昀摇着头,“他是武将,更是边军大将,只要南北对立或者并立的局面没有改变,他怎么可能跟北梁重臣的亲属有何瓜葛。这也是我调头就跑的原因,在未来的大局没有奠定之前,我也不能跟这位耶律姑娘有什么实质性的牵扯。”
陈富贵闻言神色一肃,“那我们这不赶紧给人送回北梁去?”
夏景昀忽然神色一顿,沉默片刻,展颜一笑,“我说大哥为何会把人送我这儿来而不是送回去,怪不得这么久也没个耶律家的人来把人叫回去,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面露感慨,苦笑连连,“长进了,都长进了啊!”
陈富贵听得云里雾里,正要询问,一阵马蹄声忽然响起。
他们扭头一看,只见耶律采奇英姿飒爽,一马当先,带着一队侍女和数十名护卫,便冲到了他们身前。
她翻身下马,看着夏景昀,浅笑盈盈,“建宁侯不告而别,可是有何不方便小女子知晓之事?”
夏景昀还真没想到耶律采奇会追上来,但仔细一想,自己方才也是失算了,让耶律采奇和一帮北梁人在州牧府中和姜玉虎这个杀神待在一起,他们还不如跟着自己风餐露宿呢!
一念及此,他也笑着起身,“耶律姑娘言重了,在下职责所在,是要巡视州中各郡,一路之上,难免舟车劳顿,故而并未邀请姑娘同行。耶律姑娘如果愿意,在下自然是欢迎的。”
耶律采奇果断点头,“那正好,小女子远道而来,正欲见识贵国风土人情,一路便有劳建宁侯了。”“我劳什么,都是耶律姑娘自己辛苦。”
他微微一笑,“那我们就上路吧!”
一路上,夏景昀和耶律采奇策马先后而行,不时停下来歇息一会儿,聊上两句,夏景昀说说此地风貌,气氛倒也不算太差。
耶律采奇同行的婢女和护卫们没察觉出来有啥,但自幼就被耶律石和耶律德言传身教学会了许多东西的耶律采奇却暗自称奇。
这位年纪轻轻的南朝重臣,据说是南朝西南泗水州之人,却对远在东北的雨燕州几乎如数家珍,这份见识和做事的踏实仔细,的确让她有些惊叹,甚至让她想起了她爷爷。
不过,这种多少有些正面的印象,很快就因为夏景昀的几句话又烟消云散了。
当路过一段大树参天,密林丛丛,两侧还有数座古墓的地方,夏景昀就开口道:“耶律姑娘可知,关于此间,在广阳郡可是有说法的,甚至还传到州城了的。”
他指着两侧的古墓,“据说此间深处有一处大墓,墓中古尸成了精怪,有惑人心智之能,噬人心魄以补精血之事,更有一只猛虎成精,在其帐下听命,为其捉拿百姓为血食,当地居民从不敢在夜中孤身行过此间。”
耶律采奇闻言神色淡然,“哦,是吗?那本姑娘倒想见识见识。”
她看着夏景昀,甜甜一笑,“建宁侯兴许不知,在我大梁,刀剑弓马之下,却不曾听过什么鬼怪之说。”
这.在反应过来耶律采奇这是把他当成了【带女孩子去看恐怖片】的居心不良分子之后,完全没有那个心思的夏景昀无奈地笑了笑。
他倒也没有生气,像耶律采奇这等容貌家世之人,面对的各式各样的诱惑和伪装的确多了些,谨慎一点也不是坏事,
只不过他也没再多说,等到日落时分,整整一日的快马疾驰之后,他们来到了广阳郡外。
守城官兵远远瞧见这阵仗吓了一大跳,好在夏景昀派出去跑在前面的无当军士禀明了情况,核验了信物,才得以顺利入城。
然后他们就这么不打招呼地来到了太守衙门之外,直接走了进去。
当正伏案工作的曹玉庭听见动静抬起头来,风姿卓然的建宁侯已经大步入内。
“快快免礼!”
夏景昀快步上前,扶住了匆忙起身行礼的曹玉庭,温声道:“这些日子,你一人到任,局面艰难,辛苦了!”
曹玉庭登时眼眶一红,“侯爷言重了,朝廷委以重任,侯爷交付重托,下官自当竭力以报,不负陛下和太后之期许,不坏了侯爷在雨燕州的布置和大局。”
他的想法跟州城之中那两位属官如出一辙,能够在夏景昀手下做事,是他们这些毫无背景之人毕生难得的机会,又怎能不好生抓住,给出优异的表现,以图未来呢!
耶律采奇站在门外,听得却是默默瘪嘴。
明明是害怕看不到真相,所以不打招呼就冲来,想要检查下属的工作态度和能力,想要抓个现行;
另一人对此也心知肚明,结果两人偏偏在这儿表现得一派和气,感动欲哭,实在是虚伪至极。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官场常态,她自己的爷爷在先帝面前不也是常常卑躬屈膝,自己父亲藏拙一二十年,说来说去,也都一样,所以片刻之后,她的心绪也恢复了正常。
夏景昀并没有藏掖她的存在,大大方方地向曹玉庭介绍了道:“这位是大梁定西王的孙女,大梁安乐郡主耶律采奇。此番来此,是奉大梁定西王之名,前来商议两国进一步和谈之事的。”
在二人互相见礼之后,夏景昀又补充了一句,“我等行事,坦荡无私,无需避讳安乐郡主,稍后有话直说便是。”
曹玉庭是从底层提拔起来的,一听就懂了,那就是最核心的东西千万要避讳,但是可以挑几件不那么核心但又像是大事的东西装装样子。
不过耶律采奇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不懂事之人,闻言立刻道:“二位商议正事,小女子就不在此打扰了。”
夏景昀微笑点头,“既如此,曹大人就劳烦你安排一下,先请安乐郡主洗漱稍歇,待我们说完事情,再一道吃点东西吧。”
虽然耶律采奇知道自己本就该回避,但瞧见夏景昀甚至都没再客套一句,送走自己的态度跟送瘟神也没两样,身为顶级美女的自尊心还是多少受了几分打击。
一通忙活过后,夏景昀带着两个文书,开始认真地和曹玉庭讨论起了新政的种种,认真记录着身处基层,直面这些地方大族所遇到的种种阻力、可能出现的问题、化解的各种办法等等。
并且当面直接对一些曹玉庭拿不准或者不知道的风险和问题,进行了讨论和决定。
这一谈完,天色都已经黑透了。
曹玉庭一拍大腿,“哎呀,侯爷,对不住,咱们这一兴起,倒把安乐郡主给忘了!下官思虑不周,侯爷恕罪!”
夏景昀刚才在议事中也是有些物我两忘,但以他的行事,自然是记得的,但却故意没提前做安排。
这位率性的北梁贵女,给自己惹了不少的麻烦,饿半顿也不碍事,省得到时候又把自己当了舔狗。
而此刻听着这话,这位曹太守怕也是个妙人。
他笑了笑,“无妨,速速安排吧,说这么久,大家肯定都饿了。”
随行士卒的事情自然不用他操心,早就已经安排妥当,曹玉庭也很快就在太守府中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将夏景昀、陈富贵、耶律采奇请了来。
夏景昀笑着道:“郡主,出门在外,礼节上稍有欠缺,还望见谅。如果您不习惯,也可以将饭菜送去房间。”
耶律采奇摇了摇头,“建宁侯客气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只要诸位不嫌弃小女子叨扰就行。”
按照曹玉庭家乡的说法,是几乎不会与女子同桌而食的,但建宁侯不反对,耶律采奇又是身份惊人,那就又另当别论了,当即笑着邀请众人入座。
这一路行来,耶律采奇觉得南朝唯一一项毫无悬念远胜大梁的,就是南朝的饮食了,简直惊艳,加之此刻又饿了,当即举止克制又频率不慢地猛吃了起来。
夏景昀浅浅填了填肚子,就和曹玉庭闲聊了起来,“最近州中这些大族都还老实吧?”
曹玉庭笑着点头,“侯爷在州城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们哪儿还敢蹦跶,都老实着呢!”
说到这儿,他忽然笑容一收,“说起来,这两日城中还有些志怪之事。”
夏景昀挑了挑眉,“志怪之事?”
曹玉庭嗯了一声,“不知建宁侯可有听过城外北郊古墓精怪的传闻?”
耶律采奇埋头苦吃的动作一顿,一口咬着一块炸得金黄酥脆的肉块,诧异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
古墓?精怪?合着这是真的?
夏景昀嗯了一声,“有所耳闻。”
“城中杨家,算是仅次于以前洪家的大户,如今则是成了广阳郡的第一大族,可就在前日,杨家出了个离奇的事情。”
“杨家公子素来行事有些放浪,前日就携着美妾出城踏青,刚好路过了那处,当时他的美妾有些内急,便在那段路旁方便了一下。结果回家之后,当夜歇息下来,半夜时分,就听见一阵怪叫,和窗户撞翻的声音,众人闻讯赶到宿在美妾房中的杨家大公子,就发现他已经被开膛破肚,心肝皆已不见,同床的美妾也没了踪影。”
耶律采奇感觉后背忽然有一阵凉风吹来,心肝儿都在微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差点就要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着夏景昀的胳膊寻求安慰了。
夏景昀听完之后却是眉头微皱,“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杨家人吓疯了,昨日和今日都请了道士在府上作法。”
听到这儿,夏景昀却凝眉细思了片刻,缓缓摇头,“不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