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白去世了。
他病逝于司鹊17岁的这一晚。
徽白临死前,是小白来到他的床前,聆听他最后的话。
“师父。”徽白挣扎地坐起来。他的两鬓斑白,脸上皱纹层生。
“有什么想说的吗?”小白浅色的眼眸,沉静地望着他。
“师父……”徽白低声说:“我想念之前……和师兄师姐一起下山,在路边买到的米糕糖……糖很甜,很好吃……”
小白颔首,从怀里掏出两三颗米糕糖:
“我知晓你喜欢,所以早已买好。”
徽白的瞳孔颤动了一下,露出满是皱纹的微笑:“师父表面上对我们三个很严格,但其实心里很软吧……就连这种事,师父都记得……”
小白直接将糖塞进他口中:“多嘴。”
徽白眉头舒张:“师父不吃吗?”
小白摇摇头:“糖果,不过是多羟基醛、多羟基酮以及能水解而生成多羟基醛或多羟基酮的有机化合物。我不感兴趣。”
小白还没说完,徽白就把另一颗糖塞进了她嘴里。
那双琉璃似的眼眸微微睁大,嘴里的甜味很快化开。
这番大逆不道的举动,却没有引来雷霆大怒。小白手指抵住嘴唇,静静地望着徽白。
徽白知道师父是仙人,是罗瓦莎最顶层的存在。他这一世命如蜉蝣,在她漫长的寿命中不过沧海一粟,他只是怕,师父和师兄师姐会忘了他。
转生之后,他会失去记忆。又有谁会记得他短短的十七年?
“师父,味道怎么样?”
小白眼帘拉下,视线微垂。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说了:
……
“甜的。”
“……甜的。”
……
她始终是俯瞰众生的仙人。
但他拽住她的衣袖时,她却为他俯下了身。
“师父,要和我打个赌吗?”
“赌什么?”
“我死后,尸身会化作鱼卵。就赌……当我破卵而出,转世重生后,我依旧能认出您。”
“不可能的,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小白犹豫了一瞬,话尾一转:“赢了怎么办?输了怎么办?”
虽然徽白能转世重生,但没有记忆的徽白,不能算是今天这个徽白。于徽白而言,每一世都相当于真正的死亡。
所以,这是徽白的遗愿。
徽白的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喉结颤了颤,缓缓说出最后的话:
“赢了……就劳烦师父……继续带着我……谱写世界之书……”
“输了……就劳烦师父……”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流出一滴泪。
“忘记……我……”
很快,房间里寂静无声。
昏黄的灯火发出“哔啵”声,小白伫立床前,为徽白的尸体盖上白布,站了许久。
千琴与司鹊都已经下山了,这是徽白的意思,他不想让离别变得过于悲伤。
良久,小白轻轻开口:
“好,我跟你赌。”
“若是你赢了,我会将你收为【秩序守护者】,在未来,你就与我一起谱写世界之书吧。”
“我……从来不懂你们,你们明明寿命短暂如斯,却总试图留下点什么。”
她的嘴唇顿了顿,仿佛米糕糖仍在她口中:
“真心……你拥有一颗真心。”
……
“你拥有一颗真心。徽白。”
……
创生确实在消耗人的生命力。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司鹊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他的寿命本来只剩三年,再这么缩短,恐怕连18岁都撑不到。
尽管知道司鹊能活很久,但苏明安仍然有些担忧。
距离18岁生日还差十个月的时候,司鹊开始整日整日地疲惫,食不下咽,肌肉萎缩,发丝逐渐染白。
距离18岁生日还差九个月的时候,司鹊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无力行走,器官老化,但他仍能挥笔,因此仍在坚持创生。
距离18岁生日还差八个月的时候,小白领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紫发金眸,容颜俊秀,身披红衣。
世主。
自从被司鹊写出后,就离家出走的世主,竟然被小白领上了神山。
世主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看上去命不久矣。
小白说,世主当时离家出走后,不幸地遭遇了恶魔母神的一瞥,导致他的灵魂受了污染,撑了多年,近日撑不住了。
她觉得司鹊应该想和世主见最后一面,所以把濒死的世主带了过来。
“……你当年推门而出的时候,应该向左走的。”司鹊望着奄奄一息的世主,叹息道。
当年,司鹊竭尽最好的灵感与最好的笔墨,写出了世主。司鹊为世主准备了庆生蛋糕,出门左转就能看到。也许看到了蛋糕,世主就不会那么决绝,认为司鹊只把他当成灵感道具。
然而,世主离家出走后,选择了向右跑去,错过了司鹊为他准备的蛋糕。随后世主意外遇到了恶魔母神,灵魂受到重创。
“朋友,你有办法救下苏文君吗?”司鹊在信件中这么问。
“……他叛逆如斯,你为什么想救他?”苏明安回信。
“我只是好奇,他的未来、他的前途、他的发展……能给我带来不少灵感。”司鹊的回复是冰冷的。
苏明安也不想世主死去,虽然世主喜怒无常,但无论是实力还是智力都算是二代诺尔。
当晚,苏明安拜托小白,帮忙联络高维。
小白是【守望者】,是有机会升维但没能成功之人。她拥有联络高维的方法。
“我确实认识一些高维,你想联络哪一位?”小白望着他:“祂们都不是好相与的,随时可能将你生吞活剥,我劝你不要接近祂们。”
苏明安笑道:“陌生的高维确实危险,但我要联络的是一位熟人。”
他附耳说了那人的姓名,小白点了点头。她右手高举,朝向天空,无声呼唤。
不一会,神山上,一个金发青年攀登了上来。
他身高一米八,手持黑桔梗手杖,风尘仆仆却不失优雅。
“哼……我聆听到了遥远的呼唤,赶来一看,竟然是你找我。”小阿巴拄着手杖,瞥视苏明安:“找我何事?”
“小阿巴,我需要你的帮助。”苏明安坦然道:“你应该很擅长切片,能否请你将世主切成两瓣。一瓣容纳恶魔母神留下的污染,另一瓣脱离污染,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这个想法来自他自己,他也曾被切成三瓣。其中一瓣的死亡,不影响其他两瓣。如果世主也能切成两瓣,那么只有一瓣会污染死去,另一瓣能够幸存。
“哦?断尾求生吗?你的想法可行。”小阿巴双手抱胸:“我确实擅长切片,毕竟我本人就是从叠影切片而来的。不过……我为什么帮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苏明安说。
小阿巴眯起眼睛,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道:“我听闻你与诺尔分道扬镳了,不如,你去捅诺尔一刀,我便帮你。”
“捅过了。”
“捅过了?”小阿巴露出愕然之色,随后,他爽快地大笑出来,边笑边拍膝盖,笑得前仰后合:“唯一真实的诺尔,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苏明安面无表情。
小阿巴笑完了,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好吧,反正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我试试。”
黑桔梗手杖顶端弹出一根漆黑丝线,在世主身上一割而过,像是有丝分裂一般,世主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满身污染的世主,与一个毫无污染的世主。
前者很快陷入了疯狂,忍受不了全身的污染,尖叫着跳下了神山。后者眼神懵懂,犹如一张白纸,身上毫无污染。
宛如一个恶魔,一个天使。
世主成功被切成了两瓣。
“上帝的交给上帝,凯撒的交给凯撒。”小阿巴望着这一幕,如此戏称。
满身污染的世主,已经痛苦地跳下了神山。而留下来的这个世主,他的叛逆情绪随着污染一同被剥离走了,性情变得洁白无垢。
苏明安的心中一颤。
他突然意识到,恐怕那个满身污染、跳下神山的世主……才是他未来认识的那个世主。
而面前这个纯白无垢的世主,也许是中途去世了,没有出现在未来。
“跳下神山,摔得粉身碎骨,满身污染……世主竟然挣扎着活到了未来吗……”苏明安震撼地望着神山下缥缈的云雾,心中颤抖:
“怪不得,世主的性情残暴如斯。原来,世主也不想那样的,但他无法驱逐自己的满身污染,永远都在痛苦,因此逐渐癫狂……”
在罗瓦莎众生的眼中,世主性情残暴、喜怒无常。
在众神明的眼中,世主亵渎女神,放任魔化危机,胆大妄为,倒反天罡。
在世界游戏的视角中,世主插手高维,妄图颠覆秩序。
——无论在哪个角度来看,他仿佛都是确凿无疑的“恶魔”。
苏明安的心里突然五味杂陈。
他想救下世主,却没想到是自己推动了世主的不幸。
……
【“我诞生于罗瓦莎时,也和离明月一样凭空出现在这世间。但与离明月不同的是,我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过去是谁。”世主道:】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碌碌无为的人。我被上级压榨过,被高等种族欺辱过,被生活压垮过,直到偶然的机会,我捡到了一篇‘十二故事’,于是我以此为饵诱骗了数位高等种族,骗他们自相残杀。又鼓动那些和我一样的可怜人,掀起了反抗。”】
【“我经历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难以道完。我承认许多手段并不光彩,我的目标也并不伟大——我只是想要权力。”】
……
苏明安叹了口气。
命运如同海潮,波涛汹涌,推人向前。
为了区分,满身污染跳下神山的世主称为“苏文君”,而眼前的这个纯白无垢的世主,回归了司鹊原本给他起的名字:“司黎”。
司黎聪慧、多疑、敏感,但他不癫狂、不残暴,像是剔除了所有负面的世主。小白将司黎收为了弟子,一起加入了谱写世界之书的大业。
不过,现下最关键的是……司鹊的身体。
司鹊的身体好像真的扛不住了。
器官老化,肌肉萎缩,腿脚无法行动,一睡便是很久,就连紫发都染上了几分霜白。
第一个注意到这点的,是千琴。她每天早上都会送来青柠可乐和手指饼干。
“司鹊……司鹊!!”
她唤了半天,司鹊都没有醒来,连忙喊来了小白。
司鹊缓缓睁开双眼,眼瞳蒙着一层苍白的阴翳,头发干枯得犹如稻草。
小白检查了司鹊的身体情况,摇了摇头:“不行,你必须停笔了。再这样下去,你连18岁都活不到。”
如果苏明安不在司鹊体内,小白不会把羽毛笔赐予只有三年寿命的司鹊,这会让他很快死亡。她的想法是让苏明安成为“奥利维斯”,司鹊不要落笔,让司鹊能活得久一些。但司鹊自从拿到了笔,就从没停过。
他实在太痴迷于创生了,也太痴迷于燃烧自己。
司鹊安静地听完了诊断结果。
“不会的。”他摇了摇头:“我会活到很久很久以后,这是……我身上的神明先生预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