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问?”第一个问题不是针对两名被问话者的,而是老酒鬼提出的关键性意见。
“谁都无所谓,就算你们想问他们的隐秘到极点的私人问题,他们也会老实招认的。”修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可以等你们问完了再问,因为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考较一下你们的语言能力。”
“我的笨嘴拙舌殿下早就知道了。”虚空明显有点心虚,说话的底气都不足,“所以我能不能不参加?”
“不能!”修伊的回答很干脆,干脆到虚空差点要喊救命了,“对你们各项能力的锻炼也包括语言训练,我可不想带着一群只有功夫强的同伴到处行走——在某些情况下,基本的语言能力也是计划成功的不二法宝,三言两语就被人问穿帮的笨蛋我可不想要。”
“……你是指说谎骗人吗?”蕾娜斯的声音有点不高兴的意思,“我们行事光明磊落就够了,为什么要对别人说谎?”
“对敌人说谎是军事家常用的手段,虽然我们并不是军事家,但面对敌人的时候该说谎还是要说谎。”修伊摇头不已道,“蕾娜斯……听我说,我并不是要你学说谎去骗所有的人,而是学会用谎言来保护自己和别人——也许你认为谎言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许多谎言是善意而必要的。”
“能举个例子吗?”蕾娜斯问道。
“你想要例子?”修伊的笑容很悲伤,“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三百多年前,我在魔界军北部第六军团中曾有一个叫加罗的朋友,他是一名普通的百夫长,也是个有名的孝子,具体的认识过程我就不说了,但重点的是他的母亲……一名中风偏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一旦情绪激动生命就会有危险,所以身为他朋友的我很清楚,一旦他有什么不测,他的母亲除了死之外再无别的结果。也正因为这样,我一直想有足够的权力能使他远离战场。”
“你没能做到吗?”蕾娜斯望着修伊沉痛的神色,小心地问道。
“是的……只差一点就做到了。”修伊悲伤地笑了笑,“至少在当时,我的另一个朋友华比·扎兰克被任命为北部第六军团的新军团长时,我认为我能做到——华比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可是当他从北部军团接任的第二天就给我传回了噩耗……就在华比上任的前两天,在一次例行的边界巡逻中,他率领的巡逻队正面遭遇了一个天界军的千人队……”
众人神色一齐黯然下来,作战素质不是相差太多的天界军和魔界军相遇,十倍兵力的差距只意味着绝对的死亡。
“我当然不会怨恨那些杀死他的人,因为这就是战争,可是对他的母亲来说,这却无异于死刑的判决……我说过,没有他的存在,他母亲的生命是不可能延续太久的。”修伊的嗓音此刻听起来异常沙哑,“我能怎么办呢?作为他的朋友,把他的死讯带给日夜期盼着儿子回到身旁的母亲,就是我应该做的吗?”
“……”蕾娜斯先沉默了一会,而后才接着小声问道,“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一个横贯五年的时间,直到他母亲因病去世之时还在继续的谎言,还有我用心临摹仿制的一百五十四封信,以及相比起来微不足道的赡养费用,这就是我做的全部。”修伊淡淡道,“我是他的朋友,我知道他真正希望的是什么,那就是母亲能安宁地走完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人生旅途,所以我要替他把这个心愿完成,就必须以谎言来填补他离开所遗留的空缺,就这么简单。”
“那他的母亲到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蕾娜斯欲言又止。
“是的,直到她病入膏肓不治的那一刻,她还一直相信她的儿子仍好好地活着,正身为魔界军的一员在保护着这个国家的安宁。”修伊语带苍凉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无法在临死前见上儿子最后一面,可这却是我唯一无法做到的——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学会使用幻觉魔法,更无法告诉她一切的真相……也许有人会说,我把真相一直隐瞒在心中是对死者的亵渎,是对生者的不负责任。但就算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也绝不后悔我做过的这件事,因为我不认为让她带着安慰和满足的感觉离开这个世界是一个错误,既然人都是平静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离开的时候也该以宁静的方式走,这就是我的观点。”
“……就由我第一个接受你的语言测试吧。”蕾娜斯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间接默许了修伊做法的她用这句话表示了自己的不再坚持。
“那么,请你对他们提问吧。”修伊还是一副很淡漠的表情,但眉宇之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却因为重提往事而更加明显,“不用多说,只要问一句我就可以得到结论了。”
“那么,请问你们,是谁派你们来接受委托物的?”
“扑通”一声,刚才还四平八稳坐在椅子上的修伊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立马一个后仰,极其狼狈地翻倒在了地板上。
“……你怎么啦?”对修伊的异常举动感到非常奇怪的蕾娜斯问道。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修伊干笑着回答道,“我只是想不到而已。”
“想不到什么?”蕾娜斯有些不解,“我的这句话吗?”
“嗯,的确是这句话的问题。”修伊疑惑地挠了挠头皮,“虽然必须承认你在问话技术上实在是个外行,但让我完全想不到的是,你的心思竟然如此单纯而直接,这倒是很让我感到意外。”
“……这话怎么说?”老酒鬼问道。
“第一,对被问讯者使用‘请’这样的敬语,在证明她很有礼貌的同时,也说明她即使是对敌人也很难产生敌意,接下来的话直接切入问题核心更是她个性不太成熟的表现。”修伊叹气道,“好像是在对朋友和同伴说话一样……不过你却忘记了一点,被问的人并不是对你信赖有加的朋友——看看被问者的反应吧。”
说到这里,蕾娜斯才记起从刚才就没有得到被问者的回答,回头一看她才真正吃了一惊。
抗拒,还有复杂而矛盾的表情。
这就是被她问了这个问题的人的反应。
“被催眠者只是暂时失去了主体意识的记忆载体,并不代表意识在记忆中所残留下的强制性痕迹就会消失,特别对心志比较坚强的人更是如此。”修伊重新把“美杜莎之眼”掏出来在两个被询问者眼前晃了晃,被红色钻石折射出的美丽光线重新魅惑住心神的两人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呆滞,“在他们心中,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是属于需要极度保密的部分,在心底给自己加上了一道安全锁的他们,是不可能在对你还不十分信赖的情况下给出你答案的,所以我认为,你语言之中的真诚是你的致命伤,不过这样的缺陷还是可以补救的……下一个是谁?”
“我来试试!”老酒鬼也被引起了兴趣,“我也想知道我的语言缺陷在哪里,让我来!”
“问。”这回修伊只说了一个字。
“你今年几岁?”
“碰!”这次是蕾娜斯和虚空一起跌倒,修伊倒是老神仍在,只不过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斯特朗的回答很快:“四十一。”
“二十五。”托德也很干脆。
“问题是很有效,不过对你的结论也同时出来了。”老酒鬼洋洋得意的示威眼神随即得到了修伊的冷嘲热讽,“蕾娜斯是单纯,你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为什么我是白痴?”老酒鬼立刻暴跳如雷,“你要是不给我说清楚,我今天跟你这小子没完!”
“还不够清楚吗?”修伊撇了撇嘴,“这种问题需要在催眠的情况下问吗?我看你是老顽童才对,活这么大岁数越活越回去了……你说说,再往下问你是不是要问他的生日和婚姻状况呢?”
老酒鬼顿时语塞。
“那你对他语言能力的意见呢?”虚空试探着问道,“有没有补救的方法?”
“没有必要培养,补救则完全不可能。”修伊下的结论十分残忍,“教白痴说谎和让白痴说实话是同等难度的事情,我不认为教他有实际的意义,因为想从语言不着边际的白痴口中得到情报,在理论和具体操作上都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青筋暴跳的老酒鬼差点要冲上前来一把掐死修伊,但却被见状不妙的虚空和蕾娜斯迅速拉住:“冷静一点,别冲动,有话可以慢慢说嘛。”
“该死的臭小子,凭什么说我是白痴?”老酒鬼破口大骂道,“就算我语言不着边际,又有哪里像白痴了?”
“就像醉酒的人总说自己没醉一样,白痴总不承认自己智商低,而你就是个例子。”修伊悠悠道,“说话没重点,这不也是个人智力水平低下的例证吗?”
“不是这个问题……”虚空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老酒鬼和修伊打口水战,“你们不觉得在此时此地吵架有点不太合适吗?”
“当然不合适,但这可不是我愿意的,是有个羊癫风发作的白痴在找我的麻烦啊!”修伊一边继续调侃着正在蕾娜斯的劝阻下张牙舞爪的老酒鬼,一边丢给了虚空一个大大的白眼,“要我做正事可以,只要你和蕾娜斯把他的火气压下去就成。”
虚空当即喜上眉梢,试探性的词句随即证明他高兴不是没有理由的:“殿下打算自己来问……这么说我不用接受测试了?”
“我不想再多一个疯子在屋里胡闹,让人以为我关了两只狗在房间里对咬。”修伊懒洋洋的样子丝毫不减话语的剧毒杀伤力,“还是让我亲自出马,好好给你们上一堂对话技巧课,也省得浪费时间。”
“那你不等于在说,我们从刚才起就在浪费时间了吗?”老酒鬼叫了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一开始就你来问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
“这个……你不觉得,有水平相对低下的参照物做对比,更能体现出我在语言能力方面的优势地位吗?”修伊漫不经心的一句解释让蕾娜斯马上脸红,而老酒鬼则是血压立刻上升到了眼球中央,从瞳孔到眼白全都红成了一片,看起来就跟斗牛场的斗牛似的。
“有道理,那就请殿下展示自己的才华给我们看看如何?”虚空一见老酒鬼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再次向着暴力倾向的思维发展,赶紧打圆场道,“如果是您,第一个问题您会问什么呢?”
“很简单、也很复杂的一个问题,你们大概也想得到的,只不过忽略过这个问题是大多数人所容易犯的错误吧。”修伊的目光渐渐变得认真起来,视线投在托德身上的下一刻,一个的确是很简单的问题随即问了出来,“你的名字,是什么?”
“该死的臭小子!你这个问题比我的还弱智!”老酒鬼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他的名字还用你问?他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是告诉我了,但我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望着托德的呆滞面庞,修伊露出了异常神秘的笑容,“告诉我答案,托德,你的真名叫什么?”
“米修拉·基斯罗。”这个答案让除了修伊之外的所有人齐齐吃了一惊,同时凝聚到修伊似笑非笑表情上的三双目光中只写满了一句话——“这个小子(这个人)(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说是叔侄关系的两个人,居然在外貌特征上存在这么多差异,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他们在说谎。”修伊对这个回答显然非常满意,没等三人问就把答案说了出来,“身为本地人,又有固定营业地址和固定店面名称的斯特朗相对说谎的可能性比较低,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侄子就不一样了,没人注意他的存在就是最佳的身份掩护,所以这样的人才最可疑。”
“外貌差异很多?”老酒鬼很疑惑地问道,“据我所知,相貌不是很相像的亲戚也很常见,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那是外表上的差异,在两代之内的旁系血亲之间,总是存在固定的相貌相同点的,而这两个人名为叔侄却体现不出这一点。”修伊的手指在斯特朗的面庞上划出了一条无形的轮廓线,并索性用手边的一张白纸描绘下了大致的图样,“也许你们都没有注意过,一个人的面部除去肌肉之后的头骨形状是和他的遗传外貌息息相关的重要证据,身为旁系血亲的侄子至少在两代以内的遗传外貌中存在着或多或少的相似,而托德的头骨形状却存在着和斯特朗的巨大差异——你看,斯特朗的头骨轮廓在模拟化地除去一层层肌肉后,你就会发现他的头骨形状偏向扁圆,而且颧骨和下颚骨之间的接合也较疏松,但托德却是偏向瘦长的类型,刚才我说的两块骨骼明显接合得相对紧密一些,这在显示出这个人并不是经常进行面部肌肉活动的类型的同时,也证明了这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任何的亲缘关系。”
“我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也许是因为我也是你说的那大多数人中的一个,只是习惯从表面的美丑上来分类人的模样吧。”望着修伊在纸上画下的两个头骨轮廓,蕾娜斯不由得苦笑了起来,“现在仔细看看,这两个人的样子的确存在太多明显的差异——我不得不说,你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连这种另类到极点,但却非常有效的方法都想得出来。”
“可是这也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脑子所想的东西根本就不属于正常人的思维范围。”老酒鬼虽然心服,但嘴巴还很硬,“除了他以外,有哪个男人会在看同性的时候死盯住不放,还看出了这么多东西来的?”
“我只对身份神秘的男人感兴趣,而且仅限于对方的目的和身份方面。”修伊笑了笑:“你总不能说,把对方的脸看成一个骷髅的样子也是‘爱’又或者是‘喜欢’的一种吧?”
“接下来呢?”虚空皱着眉头说道,“光有一个真实的名字并不能解决问题吧?”
“那当然,所以下一个问题来了。”修伊笑道,“你在华斯特帝国军内身居何职?所属什么部门?”
“格利司顿公爵麾下,所属南方军团第五骑兵军,职位副统领……”喃喃说出口的一句话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不过吃惊的理由却大不相同,除了修伊外,其他的三个人单纯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吃惊。
而修伊却已经从这句话中找到了整个事件的最终答案,最起码他已经明白了大半的部分。
“乖乖,这个家伙别看其貌不扬,居然还是军队内的高级军官啊!”老酒鬼有点奇怪地问了修伊一句,“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你难道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吗?”
“其貌不扬的人才会办事,清秀俊俏徒有其表的草包实在是太多了。”修伊是这么回答老酒鬼的,“先前和我们交手的不也是军队假扮的山贼吗?我只是想,能被派来参与这件事,又不能表露身份的人,多多少少都和军队有点关系……更何况只是问一问而已,不过居然能得到这样标准的答案却让我感到很意外。”
“意外?”蕾娜斯很惊讶地问道,“连你都会感到很意外……是什么让你有这种感觉的?”
“答案,我们所寻求的答案,就在他说出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大概找到一条比较清晰的事件线索了。”修伊说道,“只要再有一个问题能得到我想要的回答,整件事情的轮廓我就能完全勾勒出来了。”
“你已经都知道了?”这回不仅是蕾娜斯,连老酒鬼和虚空都瞪大了眼睛,“这么快?”
“只要结合一点离开魔界前所得到的情报,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困难,还是等我先把问题问完吧。”修伊暂时用话把三人稳住,转向托德……不!应该说是米修拉问了一句乍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格利司顿公爵是要你把画带到奇菲勒,亲手交到克鲁泽总理大臣手里的吗?”
“……是。”略微犹豫了一下,米修拉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而听到这个答案的修伊则是重重一掌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满面都是恍然大悟的神情:“果然是这样!看来我们的麻烦果然不小啊!”
“什么麻烦?”老酒鬼叫道,“别净说些我不明白的话,你到底知道了什么倒是快说啊!”
“等会再慢慢告诉你们,我想单独思考一会儿,你们能不能先出去呢?”修伊指着两个还处于催眠状态的人说道,“为了不留下会引起怀疑的破绽,对他们的催眠时间不宜太久,现在该是把他们叫醒交还那件东西的时候了。”
“你在吊我们胃口吗?”老酒鬼的骂声刚出口,就被眼中露出深思神色的虚空捂住了嘴,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房门:“我们走吧,蕾娜斯小姐,修伊殿下愿意告诉我们的时候,他自然会说的。”
深深望了修伊一眼之后,还带着少许迷惑神情的蕾娜斯缓缓离开了房间,还顺手带上了房门。也就在门关上的一刹那间,脸上浮现出奇妙神色的修伊迅速回到两个被催眠者的面前坐下,轻柔而有节奏地拍了四下手掌。
斯特朗和米修拉那迷茫的神情陡地一震,本来空空荡荡如若无物的眼神也在同时恢复了清明,好像是大梦初醒的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了修伊一句:“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修伊的唇角随即浮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斯文而舒缓的语调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地平静:“正好相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难道两位忘了吗?我刚刚说了,由于路上遭遇到山贼袭击,我希望两位能重新考虑提高一下此次任务的佣金,就不知道两位考虑之后的意下如何?”
※ ※ ※
“为什么不让我问完?”另一个房间中的老酒鬼正在怒气冲冲地质问虚空,“万一那个小子到事后又推得一干二净装不知道怎么办?你应该知道,趁热打铁是对付他这种滑头的最好方法,给他单独思考的时间迟早又会让他蒙混过关的!”
“即使殿下不愿意说,那也是为了我们好,能让殿下认为值得隐瞒的事情,一定是他认为有这个必要才这么做的。”虚空的回答很模糊,但似乎有着什么别的含义,“你还记得吗?当殿下第一次跟我们说起他要寻找‘地狱镇魂歌’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当然记得,我活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过的最奇怪开场白,想忘都忘不掉啊!”老酒鬼略微犹豫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蕾娜斯,“你认为在这里说合适吗?”
“我离开一会。”善解人意的蕾娜斯马上知趣地走向房门,却被虚空的一句话留住了脚步:
“请稍等,蕾娜斯小姐,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你对修伊殿下的真实想法,到底是怎么样的?确切地说,我是想问你到目前为止,对修伊殿下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虚空面色非常严肃地说道,“这关系到我下面将说的话,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确实的答案,不必刻意去猜我是什么意思,只需要按照你自己现在的感觉来回答就行了。”
“……又熟悉又陌生,还能带给我一种奇妙的安心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我想试着去相信他,但最起码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在意他的魔族身份了。”蕾娜斯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道,“他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个值得依靠的人,可是他却能用自己独到的方式消去我们对各种麻烦的担忧和恐惧,所以我觉得,他作为朋友和同伴都是值得信任的……不过我这么说可能不太会让你满意,因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会这么想的人应该不只我一个吧——你可以去问问玛丽嘉、米伯特和倪剑,他们可能嘴巴上不会承认,但把一切托付给修伊似乎已经成了我们最近行动的一贯标准呢。”
“这个答案我非常满意,满意到了极点。”虚空和老酒鬼迅速交换了一个惊异但却充满欣慰的眼神,回答蕾娜斯的语气瞬间变得异常恭敬,“不愧是修伊殿下所认定的人,我已经完全放心了……就算我违反和修伊殿下的约定把一些很特别的事情告诉你,我也不认为我是做错了。”
“很特别的事情……是什么?”望着虚空和老酒鬼的严肃模样,蕾娜斯隐隐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意中开始慢慢接近到一些事情的核心了,“难道修伊不允许你们说吗?”
“不,他给了我们充分的自由,不能允许胡乱泄露这些事情而立下约定的人是我们自己。”
老酒鬼轻声说道,“因为修伊告诉我们是因为信任,我们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
“从刚才你的回答中,我找到了和修伊殿下对话时完全相同的感觉,那就是真诚和信任。”
虚空接道,“我相信你,就像相信修伊殿下一样——也许你并不相信,但我认为,你和修伊殿下是同样类型的人,都喜欢把责任和心事埋在自己的心底,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别人受到伤害,不到最紧要的关头或者是对自己最重视的人绝对不会把心事吐露……而这样的你,和修伊殿下一样是值得信赖与依靠的人,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如果这么重要,你们也可以不说,”蕾娜斯叹道,“我不认为什么事情都知道会是好事……我不勉强你们。”
这句话刚出口,蕾娜斯就发现老酒鬼和虚空居然笑了,而且是会心而喜悦的微笑。
“虽然修伊这小子一会说自己和蕾娜斯小姐不是同一类人,一会又说魔族和神族怎么能同等进行比较,但我想他自己还是很清楚这件事的。”老酒鬼嘻嘻笑道,“现在证据更明显了,不是吗?”
“是啊,从不勉强任何人去做任何事,也从没想过去支配别人,这就是修伊殿下的个性。”
虚空也笑道,“真想不到,蕾娜斯小姐的想法居然和他不谋而合。”
“你们不是修伊的部下吗?为什么说他从没有去支配别人呢?”蕾娜斯大为奇怪,“从你们以往对修伊的计划都言听计从的情形上来看,难道不是这样吗?”
“部下?”老酒鬼笑着摇了摇头,“你没仔细听虚空刚才说的话吗?修伊是把我们当朋友看,而我们听他的意见做事仅仅因为我们相信他——你不妨回忆一下,我们对他说话时的样子像是下级对上级说话的口气吗?”
“……完全不像。”想起面红脖子粗地和修伊对吵的老酒鬼,以及总是苦笑着做出各种建议、却没有对修伊显得敬畏的虚空,蕾娜斯不得不同意老酒鬼的说话。上下级关系的人之间,是绝对不会存在这种轻松而自由的对话气氛的。
“因为信任而言听计从与因为服从而唯唯诺诺,两者之间是存在本质差别的。”虚空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一贯的强硬作风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他提出计划的时候总希望大家能给出相对正确的意见和补充,而对此进行说明和解释并不单单是增加我们的信心,也是他检验自己想法的一种手段,只不过他原本所制订的计划相对比较完美,所以使你们产生了殿下总是把意见强加给他人的印象,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殿下所提出的方案,你们能想出比他更好的主意吗?”
“……不能。”这一回,蕾娜斯不得不承认虚空所说的完全正确。
在想法和思考方式上有异于常人的修伊,总是在每件事情上都比他人高瞻远瞩得多,再平凡不过的事物在他的眼中也能看出比表面上更多更深刻的含义,人在下意识中总是不愿意承认别人更聪明的好胜心使众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毫不奇怪——老酒鬼和虚空也许曾经存在着这种好胜心,但是在经历了和修伊的长久相处之后,不知不觉中认同了修伊实力的他们却丢掉了这个想法,所以他们才会认为修伊并没有强人所难。
“事情的表象从来就不代表什么,真实只存在于看待事件的人心中,根据个人的判断和想法得到截然不同的结论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必要强求别人接受你的想法,也正因为这样,求同存异的想法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永远不应该忘却。”虚空悠然说道,“这些就是殿下曾对我们所说过的话,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接受了他寻找‘地狱镇魂歌’把这个世界彻底颠覆的理由。”
“颠覆世界?”蕾娜斯的眼睛瞬时瞪大了数倍:“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古怪吗?”老酒鬼的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就拿整个世界的起源来说,一个身份和目的都不明确的‘创世神’就能创造出整个世界,还能建立出种类名目如此繁多的物种,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耐人寻味吗?”
蕾娜斯顿时花容失色,因为这句话实在是太可怕了。
创世神在三界的传说中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这位谜一般的人物创造了整个世界的构架和世界上的所有生命,连自视甚高的神族都异常恭敬地承认他的地位,更不用说人族和自称为创世神意志继承者的魔族了。
在三界中的人可以不信教,不相信正义与邪恶,也不相信任何感情和道德,但是没有人敢怀疑创世神的伟大存在——创造了世间万物的伟大生命,赋予所有人生存权利的神明,令三界的历史之轮因为有生命存在而转动的神秘存在,谁又会去怀疑这样的人呢?
也正因为如此,老酒鬼的这番话才显得石破天惊——这些话本身包含了几个很重要的问题。
几个非常致命的问题。
创世神创造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怎样做到的?
按照一般人的观点,这些问题已经接触到了神所不能容许的“禁断领域”,是只属于神才有资格回答和讨论的绝对问题。
“请你不要再说下去……我不想再听了!”蕾娜斯断然拒绝听下去的神情与其说是感到理念被亵渎的愤怒,倒不如说是对一些未知事物的害怕,或是对知道某些事情之后的情形所产生的恐惧——她有种预感,能使虚空和老酒鬼接受这种想法的修伊,他所追求的事物可能是足以把整个世界都颠覆的巨大存在。虽然还不清楚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修伊所说的“地狱镇魂歌”,但下意识中拒绝相信这一切的蕾娜斯还是选择了逃避。
“可怜的孩子……”虚空凝视着蕾娜斯带着骇然神色的面庞,不无怜悯地叹气道,“我们刚知道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根本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但铁证如山之下一切都会被还原回原本的形态,现在的你也只是在欺骗自己罢了。”
“算了,我们当初接受不也用了好几个月吗?就别勉强她,她不愿意听就算了。”老酒鬼同情地拍了拍虚空的肩膀,“就到此为止吧,等她自己察觉到的时候,她会来向我们寻求答案的,这不也是修伊那小子不希望我们到处说这些事情的原因吗?”
“我同意,也许到那个时候由修伊殿下自己告诉她更合适……”虚空的话才说一半就被叩门的响动打断。修伊听起来像是很疲劳的声音随之缓缓响起:“我能进来吗?”
“请进。”一个箭步拉开门的虚空马上看到了神色和声音一样疲惫的修伊,“都结束了吗?”
“暂时如此,只要别再和这类的事情扯上关系就行了。”修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视线随即落到了一旁神色有点异常的蕾娜斯身上,“蕾娜斯也在吗?你看起来表情不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唔……啊!没什么!什么事情也没有!”蕾娜斯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略带勉强的笑容和惊慌失措的口吻都体现出了她内心的不安,也让她掩饰性的话语显得特别笨拙:“他们没有产生疑心就被你打发走了吗?那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被‘美杜莎之眼’催眠的人,会把被催眠前的一切事情都忘掉,甚至连看到过它的记忆都会被洗消得一干二净,所以他们什么都不记得,所谓的疑心自然也不会存在。”可能是因为使用催眠术过于疲劳的原因,修伊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蕾娜斯的异常神情,只是口气淡漠地说道,“我已经把那幅画交还给他们,还费了点口舌让对方多支付了一半的佣金,只要对被山贼追杀的幕后原因不做多余的猜测,这次的事件还是就此结束最好。”
“你又打算什么都不说吗?”老酒鬼把不满的怨气瞬间转到了虚空身上:“我就说嘛!他迟早要赖账的,现在你看吧!”
“我只是说事件到此为止最好,并没有说不告诉你们。”修伊的话让还以为他不会公开事件真相的三人一起瞪大了眼睛:“不过听过以后,你们最好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更不要对倪剑他们提起,毕竟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实在有点出乎我的预计,以我们目前正在遭受魔界追杀令的情况来说,这类的麻烦越少越好。”
“有多严重?”虚空问道,“殿下先前的预计又是什么?”
“整个华斯特帝国内部的军政派系斗争,以及三界各个国家内部的战略联盟计划,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能想到的牵涉事件。”修伊的话在三人的耳中简直像是天崩地裂一般,“我先前说过,本来我还以为此次事件只是军队内部对魔法军团战力强化的一个设想,但从刚才得到的答案来看,事情远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
“我的天啊!”蕾娜斯望着早已瞠目结舌的虚空和老酒鬼,近乎呻吟地问道:“有这么严重吗?”
“有,而且证据很充分。这个说法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而是有我在魔界所收集的情报做依托的。”修伊神色凝重地说道,“先说天界军,天界军在近年来对魔界军的战斗中屡次都落在下风,这虽然和我作为‘平衡者’不无关系,但联合人界的所有国家结成反抗魔界的大联盟,却是天界军自从第六次神魔战争以神族失败告终的那唯一一次败北后一贯的制胜战略,到现在这个方法更是在近两次神魔战争中得到验证的最佳选择。”
“这我知道,在三十四年前开始、在十四年前结束的最后一次神魔战争就是这样。人界除了华斯特帝国军外的另外三个国家与天界军结盟,组成了史无前例的浩大人族军团与魔界军展开了激战,曾一度把前锋推进到了泽兰哈尔城外五十公里的地方。”老酒鬼的面上浮现出极其无奈的苦笑,显然是对那时的事情有着很深刻的记忆,“如果当时没有修伊这小子把‘龙炎修罗箭’的大批量生产计划完成,又或者是那九座最新完成的超大功率‘空牙炮’没能投入实战运用,也许魔界这个词语早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不是战况危急,两个生产计划的完成期我可以再拖上一百年。”修伊不无遗憾地说道,“但是当时的两族联军实在是太强大了,出此下策实在是迫不得已。”
“殿下的一个迫不得已,就报销了一千万两族联军,我对此是无话可说了。”虚空的苦笑看起来像是在哭,“三界视之为圣战的庞大战役,在你的眼中就像棋盘上的两军对阵,无数英雄豪杰拼死奋战也无法改变的战果,你大脑之中的一个想法就能彻底扭转……所以我说,三界中最可怕的人其实是殿下这位‘平衡者’才对。”
“最可怕的是战争,而不是想让人民安生的人。”修伊淡淡地说道,“战争中的抢掠和破坏是只属于胜利者的专利——而只要不存在完全的胜利者,人民也将尽量避免被战争波及。既不纯洁也不高尚,只是为了相对的平衡和安宁,这就是我成为‘平衡者’的动机。”
“但是,就算天界军有和人界各个国家联合的打算,也和我们现在的这件事没有关系吧?”蕾娜斯不由得问道。
“当然有关系,当时与天界军联手的三个国家就是新红帝国、法利玛帝国和加雷斯教国,现有人界的十四个人类国家中最强盛的四个国家如果去掉了华斯特帝国,就属他们三足鼎立。”修伊说道,“当然,他们会和天界军联手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正义又或者是除魔卫道——对一个国家来说,所谓的战争就是争取利益的一种手段,他们之所以参加战争的原因应该和战胜后的魔界土地划分有关系,只不过是被我的计划所粉碎罢了。”
“所以如果你做的事情被人知道,三界之中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人只有你一个,”老酒鬼喃喃道,“亏你还做得这么卖力,都没想过惹上麻烦的后果吗?”
“人要是想太多,很多事情都做不成、更不敢做了。”修伊答道,“而且就算被人知道,我现在的处境难道会变得更糟糕吗?”
“这倒也是,殿下被魔界追杀就够麻烦了——要知道,魔界军的综合素质比天界军差的原因主要在于占军队主力的大部分种族本身素质低,像猪族、蝙蝠族和不死族都是战斗力低下的兵种,但就是这样的魔界军反而能和素质极高的天界军战成平手,这就证明魔族内的高手还是很多的。”虚空说道,“别的不说,光是神魔战争后新补充的十二龙骑将就够头疼一阵了,还不算那些在军队之外独善其身的佣兵级高手……”
“想那么多也无济于事,先把蕾娜斯的疑问解答完再说。”修伊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说到哪里了?哦,对,是我粉碎了他们的计划——这样一来,他们不仅没在战争中受益,反而亏了本。于是他们对于神族的联合提议也开始不太感兴趣,转而在人界中寻找有共同野心的盟友……也就在这个时候,拥有和魔界军相对抗实力,并且在两次神魔战争中因为未参加联军而无损战力的华斯特帝国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华斯特帝国为什么不参加人界的联合军?”蕾娜斯问道,“难道是他们和魔界军有什么协议吗?”
“刚好相反,华斯特帝国和魔界军不共戴天,不参加联军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比起魔界军来说,华斯特帝国更讨厌的是天界军。”修伊的笑容中隐隐透出一丝悲伤的神色,“很抱歉……由于一些个人的原因,这其中的原由我不想说,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华斯特帝国是绝对不会参加与天界、魔界有关系的集团的,他们要和谁战斗只依靠自己的力量。”
“单单依靠自己的力量?”蕾娜斯惊讶地追问道,“华斯特帝国有这么强大吗?”
“强大……蕾娜斯小姐,您是从来也不了解人界各个国家的军事概况的吗?”虚空叹气道,“华斯特帝国是人界中地域最庞大、人口最密集的超级大国,整个国家的领土面积占到了整个人界的四分之一,而人口也达到了三十亿这个惊人的数字——天界的总人口是五十亿,魔界大约是七十亿,而人界则是八十亿,华斯特帝国所占的人口比例之高简直是骇人听闻,所以拥有超过两亿国防军和四亿预备役军的华斯特帝国是名副其实的强大帝国。”
“六亿……”蕾娜斯被这个庞大的数字吓呆了,“天界军的全部战备力量也不过只有五亿啊!”
“不错,除了综合兵力数量为七亿六千万的魔界军外,天界军在数量上还比不上华斯特帝国,但总体战斗力还是以质量最高的天界军最强。”老酒鬼补充道,“但华斯特帝国习武成风,整个人界最强的十大骑士团和十二骑兵军华斯特帝国都占了七个名额,由此再加上六亿这个数字,这个国家简直就是可以一统天下的超级强者。”
“那他们为什么……”蕾娜斯的问题随之而来。
“华斯特帝国是足以一统人界的强者,但是他们也有无法出兵的理由。”修伊的笑容透着说不出的悲哀,“因为华斯特帝国的创始者比罗德·华斯特在临死之前,用自己全部的霸者之气和残余的生命力完成了一个带着最恶毒诅咒的超高速老化魔法,凡是继承他的血统、却不遵守这条定律的华斯特王都将无一例外死去。而这个诅咒的引发条件也很简单:‘凡天、魔两界未灭而敢妄图霸业者,受我永恒之咒,失却一切时间之常规,身化尘埃而灵魂不宁’。因为不相信这个诅咒而出兵的华斯特王到目前为止有四人,都是在正式决定出战的第二天就急剧衰老,并在不到一天之内身躯就腐朽干结化为惨不忍睹的枯骨,死状之惨和痛苦之烈简直是常人难以想像的。”
“为什么比罗德·华斯特要下这个诅咒呢?”蕾娜斯的这个问题只换来了修伊的一个苦笑。
带着深深叹息与哀伤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