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前辈子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在600多年以前的紫禁城里,教这座皇城的建造者吃东西。而且他真的照杨婉说的,认真地用手托着她捧给他的坚果子,一口气塞进了口中,低着头慢慢地咀嚼,坚果很脆,在他牙齿间噼啪噼啪地响,像过年的时候没炸开的小哑炮。
杨婉托着下巴,对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比喻感到很满意。
她坐直身,看着邓瑛在灯下的轮廓。
贞宁十二年这个雨水绵绵的夜晚忽然变得很有现实的氛围,就像她在图书馆熬大夜的时候,保温杯里装着柠檬枸杞茶,暖手宝边放着坚果包,眼前这个叫邓瑛的人,化身大片大片锋利的文字,陪她度过了好几个完整的冬天。
“欸。”
她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邓瑛听见杨婉的声音,想开口应她,没想竟呛住了,杨婉忙倒了一杯水给递到他手上,“喝口水缓缓。”
邓瑛忍着咳意咽下一口水,过后自己也笑,“对不起,以前也不会这样。”
“没事,你吃,我不出声了,你吃东西的时候,还挺不像你的。”
“那……像什么。”
“像我以前养的仓鼠。”
“仓鼠?”
“就是和耗子很像。”
“啊?”
他听完这个比喻,不禁笑着摇头,掩住口鼻把口中剩下的坚果吞了下去。
杨婉托着下巴问他,“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你指什么。”
“好性情,别人怎么样说都不生气。”
“嗯……”
邓瑛握着茶杯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我交往的人不多。”
“那我哥哥呢。”
邓瑛听她这样问,似乎有些犹豫。
“你哥哥……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不过现在我也不能和他交游了。”
杨婉看着他手背上的伤疤,忽然说道:“他现在这样对你,你不觉得他很不要脸吗?”
不要脸?
邓瑛起先并没有什么表情,把这三个字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之后竟然笑了一声,他抬起头看向杨婉,“你说话总是让我想笑。”
“那是因为我爱说实话。”
杨婉说着差点没把二郎腿翘起来,“说真的,我以前以为杨伦挺厉害的,不过现在看来,他在贞宁年间也就那样。”
她说着撇了撇嘴,“对妹妹呢,好是好,就是方法太笨,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一味只知道护短。讲学呢……还凑合吧,一本正经的照着书念,果然是白阁老教出来的。欸,邓瑛。”
她说到有兴致的地方,不禁扒拉住了邓瑛身下的褥子。
“你什么时候去内学堂讲学啊。”
邓瑛看着杨婉的手,离他的腿不过三寸,他刚想往里面撤,她却适时地收了回去。
“你一定比杨伦讲得好。”
不论说什么话,杨婉的立场都是站在邓瑛这一边。
邓瑛到现在为止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之前从未谋面的女子为什么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在南海子里,他以为那是一种错误的爱意,但此时他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不过他也不想问。
“姑娘是想听邓瑛讲学吗?”
“嗯。”
杨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线封的小册子。
“你看,听课笔记本我都准备好了。还有,你以后不要叫我姑娘,我有名字,跟你说了的,我叫杨婉,我还有一个小名,叫婉婉,虽然他们都说后来我性格跑偏了,这个小名不太适合我,不过如果你想叫的话,也可以。”
“不会,婉婉这两个字很衬你。”
他说话时的目光和声音都很诚恳。杨婉听完却很想笑,忽然决定要在《邓瑛传》添一笔——邓瑛也是个对着姑娘睁眼说瞎话的人。
“你还是我成年后,第一个这么说的。哎……”
她说着叹了口气,抬头朝窗外看去,“不过我就很担心,杨伦好像不太喜欢我现在这样。”
“子兮……”
他脱口而出杨伦的表字,顿了顿又改了口,“杨大人近日还好吗?
“很好啊,他能有什么不好的。”
“你呢。”
“啊?”
杨婉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到她发愣,邓瑛忽然有些惶恐,忙道:“邓瑛无意冒犯。”
杨婉听他这么说,托着腮笑了,“你是问我的近况吗?怕我被张洛为难?哈……”
她眸光闪烁,“别担心,现在整个京城的女人怕是都瞧不起他,天天骂他始乱终弃,逼我退婚还要玷污我的名声。昨日姐姐在陛下面前像是提了一句我与他的事,陛下动怒,命慎刑司打了他二十板子,这会儿估计在家里养伤呢。我哥表面上上了本替他们张家求情,私底下吧,我看是乐得很。”
说完自己也笑了,好不容易忍下来后,接着又道:“你放心,这些事儿跟你都没有关系,你就好好做你的事,去内书房的时候,知会我一声,我好跟尚仪局告假。”
“我很久没有讲过学了。”
“你…还会紧张啊。”
邓瑛摇头,“不是,是怕不及你想得那么好。邓瑛徒有虚名多年,事实上只是老师的弃生。”
杨婉听他说道这里,忽然想起杨伦曾在私集里提及过,邓瑛死后无棺安葬,整个京城无人敢管。是白焕将他备给自己的棺材给了邓瑛,而他自己死后,则是用一方贱木草草地就葬了。
师生情谊深厚至此,却在有生之年有口难说。
这是时代性的悲剧。
有些情感是违背当下伦理纲常的,明明存在,却要用性命来守住它不外露。
杨婉提着风灯走在回承乾宫路上,一直在想白焕和邓瑛的关系。
他们真正决裂就是在贞宁十二年的秋天,那个时候,历史上发生了特别惨烈的一个屠案,桐嘉书院七十余人全部被斩首。
这些人大多是东林党人,曾就连内阁都敢骂的人,最后被张洛一个一个地折磨地体无完肤,很多人受刑不过,在诏狱里把自己认了一辈子的道理都背叛了,然而最后还是一个人都没能活下来。
杨婉曾在史料上看到过这样一段描写。
“周丛海双膝见骨,已不堪跪刑台。死前痛骂天子,呕血结块,甚见腐肉,可谓内脏皆受刑罚疮烂,其惨状不堪言述。”
这一段历史有几处盲点,是杨婉考证很多次,都没找到实证。
首先,这些人是因为替邓瑛不平,才被捕下狱的,但是他们最后的惨死却是因为张洛,张洛为什么要残忍地杀死这些人,这个原因史料上并没有说清楚。
第二,这些人的下场过于惨烈,以至于文官团体震动,皇帝不堪压力,被迫启用东厂,监督锦衣卫,以此来削弱北镇抚司的势力。
邓瑛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太和殿走到了司礼监和整个大明朝文官集团之间。史料上没有记载确切的过程,但是后来的研究者,从白焕与邓瑛决裂的这个史实上分析,这场惨案应该是在邓瑛的推波助澜之下发生的。这也就是史学界判给邓瑛的第一宗罪——为了自己上位,亲自把那些曾经不顾性命为他发声的人推入了万骨堆。
杨婉不认可这个说法,但是遗憾的是,这只是情感上的不认可,她并没有实证支撑。
如今距离贞宁十二年的秋天,还有半年的时光,算起来,这好像是邓瑛在内廷里最纯粹的一段日子。
杨婉想起他坐在自己面前像常仓鼠一样,吃坚果的样子,有些怅然。
她忙揉了揉眼睛,告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历史毕竟是历史,局中人再如何艰难,也与她没有关系。
“姨妈。”
一声稚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杨婉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承乾宫的宫门口了。
宁妃的儿子皇长子易琅正晃着他的胳膊,“我还要看姨妈变小人儿。”
杨婉见他身边没有人,又跑得一头汗,便蹲下来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拭。
“您又叫奴婢姨妈了。”
易琅扒拉着杨婉的手,“母妃说,你是她的妹妹,那就是我姨妈。”
杨婉见他一脸小霸道总裁的模样,总想趁着没人去捏他的脸。
不管在哪个时代吧,暖心的小孩子总是让人心疼的。
“姨妈,你不开心吗?”
杨婉摇了摇头,“奴婢没有不开心。”
易琅松开手,一本正经地问杨婉,“那为什么你刚才一直盯着地上不说话。”
杨婉笑笑,“奴婢的耳坠子掉了。”
她刚说完,宫门前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什么时候掉的,本宫遣人替你找。”
杨婉抬起头,宁妃正走下台阶,她刚刚下了晚妆,穿得素净,冲着易琅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杨婉忙行礼,宁妃一手牵着易琅,一手扶起她。
“回来了。”
“嗯。”
“去什么地方了。”
“去看了个故人。”
宁妃温声问她,“婉儿在宫里有什么故人。”
“……”
杨婉只是笑,没有应答。
“是邓少监吧。”
杨婉一愣,宁妃挽了挽她被雨打湿的耳发,轻声到“傻丫头,你以前是最怕事的,现在是怎么了呢。”
她虽是这样说的,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你就不怕吗?”
“有娘娘护着奴婢,奴婢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