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赌局

明德三绝分别是百折桥、寂钩湖、内画工天。

过了百折桥,向南半里路就到了寂钩湖,内画工天的听雨轩就坐落在湖畔西边,院落四周是竹林,下雨时竹声沙沙,闭上眼细听灵魂都仿佛会被雨水洗涤干净。若听厌了这竹音还可以到湖边,这寂钩湖地势奇特,一面是低矮的断崖,崖壁被人凿出一条通道,下雨时雨声回荡,而通道内却绝无杂音,内外仿佛两个世界。偶尔有水渗出石壁滴落,叮咚如天籁之音。

“本来明德三绝是百折桥和寂钩湖还有听雨轩,但工天住进听雨轩后,这三绝就改动了一下。”

“工天?就是那个前大内御用内画王?”

“就是他。”

“久闻大名,想不到他竟真的在这里啊!”

一行三人下了滑竿软椅,走走停停。后边跟着几十个男人,有老有少,也不知是赏这美景,还是赏那美人。

前面就是寂钩湖,远远的便有沁人心脾的水气扑面而来。东方倩茹禁不住深吸一口气,身旁的人群也都忙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吸气声此起彼落。东方倩茹回头看去,顿时抿嘴呵呵笑起来。这一笑,人群中的吸气声更大了。

寂钩湖并不大,从东望到西,一里不到,但水质清澈,碧如青玉。湖底水草茂盛,湖中心有一亭子,四周没路桥相通,只有坐船才能到达。那亭子本是一方耸立在湖中心的怪石,后有好事者在它上面建了小亭,亭子异常小,仅容一人垂钓,所以叫寂钓亭。寂钓亭四周湖面生了大片荷花,即使不开花,每日里也有清香扑鼻。

“亭子叫寂钓亭,湖却为什么叫寂钩湖?”

东方倩茹一脸好奇的问,司马远水倒吸一口气,努力将目光移向他处,定了定神才回答。

“相传寂钩湖本是一个洼地,曾有一个男人在此等待省亲的妻子归来,但一年又一年,他妻子始终没有回来。后来有人告诉他,他妻子已经在很多年前回家的路上被老虎吃了,但他不相信,就在这里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死去。他落泪成湖,化身成一方怪石。因为他的名字叫穆寂钩,所以这湖也便叫寂钩湖了。”

“落泪成湖……好一个痴情的人哦!”

东方倩茹停了脚步,望着眼前的湖水发呆,脸上有淡淡的哀伤。赵小小在旁边也叹息一声,她对吴可儿的死有些惊诧,未料到吴可儿如此决然,痴情如此却无所报,那司马长山一早就和四少爷司马尘同到镇上的花楼买醉去了。

就在所有人都默然不语时,路旁的竹林突的沙沙作响,有什么东西正分开枝叶走出来。

东方倩茹回头看去,脸色顿时一变,惊骇的连退三四步,直到被司马远水抱在怀中。

暖香在拥,司马远水脸涨红得泛起光来。

竹林中探出一张脸,那是一张恐怖至极的脸,没有鼻子,惨白的鼻骨却挺立在脸中央,周围的皮肤像被大火烧过,没有一块完好,结着各样恐怖的疤痕。他甚至没有眼睑,两个突兀的眼球仿佛随时会跌出眼眶,而那张嘴更是缺少了双唇,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露着肉红色的牙龈,颧骨上看不到肌肉,两只耳朵也撕裂成几瓣。他怔怔的盯着东方倩茹,有令人恶心的口水从牙齿间滴落,滴答滴答的敲在竹叶上。

这张脸,仿佛是从地狱而来。

“不要怕,那就是内画王,工天。”

司马远水的话惊醒场中人,东方倩茹有了勇气,在司马远水怀中扭头看去。而面目狰狞的工天则怪叫一声,迅捷无比的逃进林子,竹叶沙沙声一路远去,直至消失。

“听闻工先生俊美无比,怎的……”

东方倩茹无声的挣脱,司马远水一脸失落。

“工天的脸是被人放火烧坏的,多亏老爷相救,他才保全了性命。”

赵小小回过神,走到了东方倩茹和司马远水中间,将他们隔开。

“那个……听雨轩,我还是不去了,真是吓人呢!”

东方倩茹轻拍胸口,目光转向寂钩湖东边,那里有一幢建筑孤立湖畔。

“那是……熙音馆,好别致的名字哦!是作什么的?”

“表妹好眼力,那里嘛,呵呵……”

“噢,我知道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熙音馆嘛,是赌馆!”

“表妹真是聪慧无双啊!”

熙音馆前有座九曲桥,探到湖里十几米,桥下荷叶簇拥,景色如画。

“如果能每天都和表妹出游,这里倒是一个好地方。”

司马远水犹豫了半天,终于说出这句话,但当他回过身时才发现,东方倩茹不见了,人群正蜂拥而入熙音馆。

“表妹去赌博啦?”

司马远水被这个念头吓住了。

熙音馆内静悄悄,包括刚进来的东方倩茹和跟随而来的人群。

清一色红木的大厅内,所有赌徒都停了手,楼上楼下的目光都聚集在厅中央的那张赌台上。赌台前站着年青人,浑身是血,他的右手不见了五指,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血还在流,那人却将左手也押在了桌上,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庄家,口中喘着粗气。

“我押整个左手!翻倍!十六点小!”

“你……你靠左手吃饭的人,真的想卖身给我们东家?”

“放屁!还没开宝你怎么就知道老子输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开了。”

庄家嘴角挂着冷笑,正要开宝,东方倩茹突然走上前。

“等一下!我也要押……”

东方倩茹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却没掏出一个铜板,俏脸涨得通红,猛得挽起袖子,露出粉嫩的手臂,直拍在那人粗壮的左手旁。

“我押右手!也赌十六点小!”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连那个疯狂的人也一愣。

“你疯啦?”

“不是啦,只是见兄台豪赌,心里痒痒,也想玩一手。别这么看着我,人家可是淑女哦!”

庄家有些迟疑,但还是开了宝,唱道。

“十三点大,落子无悔,收左右手各一,男女各签契约,或……”

“讨厌,人家只是好玩,才不要把手给你呢。这回不算,咱们重新再来,好不好?”

庄家的手有些抖,他也为东方倩茹的美貌所惹,但还不失本性。正要喝斥,突然看到司马远水,立即用询问的目光看去。

“这就是东方小姐,按她的意思办吧!”

“谢谢二表哥!”

此后连开三十局,东方倩茹也连胜三十局,那个断指豪客也跟着收回本金,还大赚一笔。

将到西洋时辰下午三点时,断指客收了手,似有急事。

“东方小姐,今日之恩无以为报,来日有用得到小人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噢,小人叫……”

“不必说了,快忙你的事去吧!我还要再赌他三十局!”

庄家脸色一阵惨白,但见到东方倩茹的笑又有些欢喜,于是决定更加卖力的输钱。断指客也不多说,一躬到地,兑换了钱匆匆而去。

此刻东方倩茹已全无淑女模样,高挽起袖子,一只脚也踩上了板凳,口中大大大的叫个不停。

吴家大院的密室内,一身丧服的吴天德端坐不动,一个精干的汉子立在他面前。

“老爷,我看她就是个普通人,只不过漂亮些罢了。”

“蠢货!你见过普通女人见了没了五指的手还镇定自如的?见过只一笑就能让身后跟着十几个男人的?就凭她收买人心那两下子,哼哼,就够司马老狗看的了!”

“哪……老爷您看,是不是叫徐一刀等等,现在就杀了她,不就便宜司马老贼了吗?”

“不!害死我女儿的人,就算她是我主子也一样不放过!”

吴天德恨恨的说,眼圈却又红了。

隔了三层院落,吴可儿的小院内哭声震天,而闺房内却静悄悄,司马长山坐在床边,温柔的望着床上早已没了生机的吴可儿,仿佛下一刻那个任性刁蛮的丫头就会坐起,像从前一样缠着他讲故事,作令他头痛的事情。

窗外残阳如血,天要黑了。司马长山始终没落一滴泪,只是他的头发却白了大半,一眼看去仿佛饱经沧桑的老者。

时间仿佛已经凝固,眷顾这阴阳永隔的爱人。

司马长山站了起来,温柔的目光刹时不见了,只剩下无边的恨意,他在颤抖,却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与此同时,东方倩茹也终于走出了煕音馆,这一日赢钱无数,加起来足有七八万,小户人家够十几年用度了。东方倩茹毫不客气的将钱收下,又全部散给了身后一直跟随的人群。

“既然赌局开始了,那我就押上这条命吧!”

东方倩茹在心中对自己说,她又回头望向那些坚定的跟随者,嫣然一笑。

寂钩湖的碧波泛着金光,美景如画,西边听雨轩外围的竹林里,一个本是东方倩茹计算在内,但见了面后却又舍弃的棋子,画王工天正紧盯着伊人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却无人能听懂,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了。

“她一直都在,她一定还会来。明天再来等吧……不,晚上就来……还是不要走了,万一她又回来了怎么办?可天黑了会看不见……”

司马家大院。

司马南正在看富盛装货,一个家仆不小心没抓住绳子,滑脱了手,一只沉重的箱子落在地上碎裂开,十几条崭新的长枪滚出。富盛顿时一抖,上前便是一鞭子,那名手上脱了层皮的仆人立即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

“算了,快点收拾,天一黑就上路,这批货不能出意外!”

“是,老爷。”

富盛恭敬的应了,立即指挥仆人重新装箱,用黑布蒙了。几十辆驴车挤在一起,等待夜晚的到来。

寂钩湖畔,工天还躲在竹林里自言自语。而湖的对面,熙音馆明烛高照,迎来了又一个不眠的夜晚。

不知何时,工天昂起头,那张恐怖的脸上突然滚满泪珠,他仰天发出悲愤的嚎叫,那声音不似人类,却又充满的苦痛。

残阳跌落,万物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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