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清晨,豫章城细雨朦胧。
披着蓑衣的范二,在草场码头拜别了范宁夫妇和甘夫人,又与刘穆之、雷恩加尔等人挥手作别,便就此登船而去。
出了豫章城的皋门之后,范二便命令所有船只都张起了风帆,一刻之后便汇合了从三江源出来的甘纯等人,半天之后再次汇合了早已等在梅岭码头的蔡葵等人。
随后,整个船队共十三艘船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彭泽湖,四天之后便出了湖口,由此向西而行。
这一段路上,范二的船队自然受到了桓玄江州兵的骚扰,还好范二早就准备好了路引,还有吉祥物顾恺之。
听说顾恺之在船上后,桓玄竟亲自到了釜口,非要顾恺之和范二等人留宿一晚不可。
范二自然明白桓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主动提出了打算送一船木板给桓玄的请求,企图以此打通桓玄这条商路。
桓玄故意要留宿他们,显然是想趁机揩油的,但他绝没想到范二会这么识相、这么大方。
眼见如此,桓玄便痛快地收下了这船木板,再不提其他的要求。
倒是在吃饭之时,桓玄说起了前江州刺史王愉的消息,——王愉在荆州军杀来之前,就从驾船从湖口逃入了彭泽湖中,而后一路顺流到了临川,一个多月后才被桓玄的士兵追上。
王愉是桓玄的姐夫,他现在虽被囚禁在江州,却不会有任何生命的危险。
况且,范二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关心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所以对于王愉的处置,他是不方便发表任何意见的;桓玄本来也只是想对范二夸耀一下自己的武力,待发现这是在对牛弹琴时,便知趣地将话题引到了艺术上。
在艺术的创造力和鉴赏力方面,顾恺之理所当然是江左第一人,至少是现在硕果仅存的艺术家中排在前列的;所以桓玄对他也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能够留在寻阳助自己一臂之力。
能力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反正范二是看不出顾恺之除了绘画之外还有什么能力。
最重要的是,顾恺之的名望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啊,但凡要做什么大事,有他这么一个吉祥物摆在身边,平头百姓还会非议自己所做之事的正义性吗?
顾恺之对桓玄一直是装傻充愣的,过去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对桓玄的狼子野心,顾恺之是有所了解的,可桓玄现在实在太弱了些,他就是要做出选择,也绝不会是现在。
也因此,顾恺之又将话题引到了天门那些水深火热的老百姓身上,桓玄再次感受到了这是对牛弹琴,于是谈性瞬间就消失了。
范二趁机告辞,船队也再次起航,一路向西而去。
三天之后,船队开始进入荆州,随后便遭遇到了连续四五日的阴雨天气。
经过武昌、三江口、夏口、赤壁、巴陵以及巴邱,船队开始进入洞庭湖,时令也到了六月,而天气也难得一见地开始放晴了。
船队又航行了三天,这才终于从洞庭湖的东口,进入了西北方向的澧水,由此也算是到达了天门郡的管辖范围。
吴景帝永安六年(公元263年),稾梁山裂,千仞石壁之上洞开如门,吴帝孙休视为吉祥之兆,遂把稾梁山改为天门山,并分武陵郡西北部置天门郡,郡治设在今张家界市政府所在地,析充县溇中县,辖零阳,溇中和充县,属荆州。
西晋太康四年,改充县为临澧县;进入东晋后,天门郡辖临澧,溇中,零阳和澧阳四县。
久违的晴天持续了三四天,天气却仍然是闷热不堪,范二和顾恺之等人就算是躲在船舱之中,也能捂出一身的汗来。
六月初四这天下午,范二所率的船队终于到达了天门郡治所石门城外的码头,他也终于见到了已有五六年未曾见面的范泰。
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现年四十二虽的范泰,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
范泰的形貌与范宁有几分相似,区别只在于年龄而已,从他一丝不苟的穿着和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范二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
事实上,除了范二这个另类之外,范家上下又有谁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书呆子呢?
范二的船只还未靠岸时,便看到范泰带着手下三五个的官员,以及十余个衙役早早等在了码头。
范泰的隆重,针对的显然是范二送来的救济粮,后者自然能认清这一点。
船一停稳,范二便与顾恺之、王绵先后从梯子上走了下来,三人不疾不徐地走向范泰。
顾恺之宽衣广袖、范二持剑、王绵拿着折扇,三个人的组合可谓是帅到出了极致,但他们中最显眼的还是顾恺之。
范泰一眼就认出了范二和王绵,但对顾恺之的到来却有些不敢相信似的。
范二和王绵先后向范泰行了礼,而后又向范泰引荐起顾恺之来,范泰也向身旁的官员引荐起范二来,却又技术性地淡化了王绵。
他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也是因为王绵之父王国宝的关系,朝堂上的政见之争虽没有对错可言,问题是王国宝被杀之后至今还没被平反啊。
几个天门的官员都在暗自揣度王绵的身份,随后对对顾恺之拍了一通马屁,又对范二的到来表达了热烈的欢迎。
范二现在相当于是范宁的使者,同时也是善财童子,自然可以受到这样的待遇。
几个人聊了几句灾情之后,范二这才知道天门的阴雨天气从一月底开始,一直到五月底才结束的,期间经历了整整四个月。
在这四个月中,最大的一次雨竟然让澧水都漫过了河岸,而最长的一次连续降雨是三天;因为连续下雨的缘故,石门城内很多人家,甚至达到了连煮饭都没有柴火的地步。
但这并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直接被雨水冲走的人家。
最惨的是他们很快就要面对,接下来一整年都没有粮食吃的窘境!
范二听到此,眼中的泪水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而后招手叫过扶余清慧,命她与范泰的度支钱粮的功曹交割起救济粮来。
对于范二让女人来与他们完成交割工作的轻佻,几个官员的脸色是黯淡的;当他们意识到这支船队带来的货物,只有一小部分是属于救灾物资后,刚才还浮现在脸上的热情也就荡然无存了。
对于范二的做派,范泰心中也是极不舒服的,可也不能在此时对他提出批评不是?
范泰皱了皱眉,便请范二和顾恺之等人上车。
范二看着不远处只停着一辆车,所以便与范泰礼让起来,好不容易才将他与顾恺之劝上了车。
他却回身与甘纯、蔡葵、扶余清慧交代了几句,这才与王绵、甘绦以及冉小贱等人大步跟在车后,往城门而去。
石门城并不算大,其规模最多不过方圆五六里,城内居住的百姓不过两千余户罢了。
即便如此,石门城内还是显得一派萧条之相,现在已差不多是做饭的时间了,却看不见几家炊烟.......
范二看着萧条无比的石门城,心下暗道,“还好现在已经晴了四五天了,要不然就只能将煤炭支援给他们了。”
车子从南门而入,才走了两箭之地便进入了一座宾馆之中。
范泰让顾恺之下车之后,这才跟着下来,随后将范二招手叫了过来,“你们先在这宾馆住下来吧,原因刚才我跟顾参军说过了.......”
“这.......”范二当时就懵了,范泰将自己安排在宾馆,这对自己而言显然是喜闻乐见的事,可这根本不符合逻辑啊!
面对远来的侄子,而且还是带着粮食来帮忙的侄子,哪有不往家里带反而安排在宾馆的道理啊!
范二正在愣神之际,一个小衙役却急步跑了过来,附耳在范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范泰听了他的话,似乎比听到范二送粮食来的消息还高兴,他脸上竟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对这样的反差,范二能够当做视而不见吗?
他看了看身边几个满脸尽是狐疑之色的随从,终于低声对范泰道,“叔父,有几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范泰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强笑道,“当然,但可不可以晚点再说?”
范二摇摇头,将他拉到一边之后,固执地问道,“侄儿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还请叔父指点一二,还是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正是你那两个弟弟得了重症,所以才会搞得我现在六神无主的。”范泰点点头,又补充道,“先是晏儿的奶妈得了这症,而后是他,然后.......我正是担心这病有传染性,所以才将你安排在这宾馆的。”
范二点点头,心中却五味杂陈起来。
在原本的历史上,范泰的几个儿子还是极为有名的,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他的第四子范晔了,《后汉书》就是他的著作。
范晔此时并没有出生,但他的大哥范昂早就夭折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现年八岁的范暠和现年两岁的范晏。
按照正常的历史,范暠原本是范弘之的继子。
也就是说,他是在范二死后被甘夫人接过去抚养的,这是为了保住范家的武兴侯爵位。
可现在呢?
范二却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重生了,也就是说,范暠的命运早就发生了改变;也正是因为自己重生的原因,他们会不会寿终正寝,就只是一个未知数了。
范泰是担心儿子不治才摆出的臭脸,他也正是担心自己被他们传染,才安排自己在这宾馆的。
想到此,范二不由得有些内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