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1

接连三日,清行书院访客不绝,大多都是那时对楼清发难的人,楼清一一接见,也接受道歉,化解误会。

也在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季长风隐瞒的那些,如他所想,季长风将所有的矛头都引向了他,在这场流言中,他成了受害最深的人,季长风却承受了那些过错,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过错。

楼清想过要为季长风澄清,可每次这念头冒出来,话语在舌尖上,就有一道声音提醒他,季长风不会希望他这么做,如果希望,季长风就不会在一开始时这么做。

于是楼清越来越茫然,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了解季长风。

如何了解,连他生的到底是何模样都不清楚,要怎么了解他的为人?

清行书院重开,原本因楼清不在而离去的老仆也回来了,照顾楼清的衣食住行,楼清依旧上课,那面孔,还是熟识的面孔。

开院第五日,楼清坐在院中凉亭上,饮着茶,看着月色。

老仆已经六十多岁,却依旧眼利耳聪,听见了楼清自坐在那开始的第十九声叹息。

“先生有心事?”老仆不仅耳力好,眼力也很好,今日的茶从热放到温,最后凉了楼清都一样饮下,若是以往,他得嫌弃一番。

楼清保持着将饮欲饮的姿势,抬起头,看着两鬓斑白,脸上皱纹如沟壑的老仆道:“很明显?”

老仆笑笑点头。

楼清借此放下茶杯,又叹息一声。

老仆笑道:“先生有话,不如明言。”

楼清抿着唇,若说关系,当然和自他在东南县落脚就照顾他的老仆更亲近些,楼清也愿意和他分享自己的想法和烦恼。

楼清试探着问道:“老仆觉得,季长风如何?”

老仆十分自然的道:“山贼风范,不过如此。”

楼清摆摆手:“我不要听这些大众说词。”

老仆还是笑:“先生是指...?”

楼清探过身,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是问,你觉得季长风这人如何?”

老仆明了的点头:“此人坚毅沉稳,是个好苗子。”

楼清终于听到了一个好评论,因这几日不能为季长风辩解一二的无能感也消散不少,眉头稍松:“老仆,你觉得,季长风可像是会做蠢事的人?”

老仆好奇:“是何蠢事?”

楼清低声道:“便是强抢了我,与我成亲,受尽谩骂的事?”

老仆更好奇:“这事是真的?”

楼清尴尬的点点头。

老仆定下心,淡然道:“季长风不像是会做蠢事的人。”楼清听见这话,又舒服了不少,可老仆一句话又将他打回原形:“但如果他这么做了,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必须如此。”

所以他真的不是想太多,而是季长风真的...

楼清觉得难为情,心中百般滋味,如此一聊,他觉得自己更不了解季长风了。

楼清授课完毕,学生归家,他在书房内,目光瞥见三字经,不知为何想起了云蛋蛋,离开山寨半月,也不知蛋蛋如何?季长风可有好好教育他,饭可有好好吃功课可有做?练武可曾荒废?

楼清叹气,都已离开山寨,还想着云蛋蛋作甚?即便是想着,又不能见到,多想无益。

楼清手指敲着桌面,想自己不能回去长风山寨,有一人却行,那人就在书院后边,拐个弯便到。

楼清打定主意,起身离开书房。

出了书院,楼清往后方巷子走去,一直到邱尚的院子才停下脚步。

楼清敲了门,喊了几声,里边才传来邱尚的应答声。

邱尚开了门,身影在门后:“老师。”

楼清故作自然道:“打扰了。”

邱尚笑笑,请他进来:“老师造访,可谓是让寒舍蓬荜生辉。”

楼清笑了笑,随着楼清进屋。

屋内摆设及其简单,除了床便是桌,一盏烛火,一壶茶。

邱尚请他坐下,给他斟茶。

“老师怎会这时过来?”邱尚说罢,观摩着楼清脸色的他捕捉到楼清稍瞬即逝的尴尬。

这个时辰的确是很尴尬,因为刚至掌灯时分。

楼清道:“心里有些事,想来问问你。”

邱尚虽已不是楼清的学生,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喊老师还是喊的很诚心:“老师请问。”

楼清直言问出心中所想:“你可有再去过长风山寨?”

他讲可有,一定是他离开后的这半个月,邱尚明白,可他又装作不明白的应道:“老师你不知季寨主早已离开长风山寨?”

季长风离开了长风山寨?听到这词的楼清只觉得自己耳朵忽然嗡嗡作响:“那蛋蛋呢?”

“也离开了。”

云蛋蛋不在,那就代表孙姨他们也不在,可不在长风山寨他们能去哪?“你可知他们去向?”

“老师在意?”邱尚岔开话题。

楼清也知自己语气过于着急,觉得不妥后,淡下语气:“我只是想念蛋蛋。”

邱尚未怀疑他的说辞,解释道:“你下山之后,他们就走了。”

这么说,他们已经走了半个月?

一寨子那么多人,不可能走的无声无息,而且他下山前还跟云蛋蛋在一起,也见过孙姨,非要这么说,是他下山时,也是季长风他们离开的时候。

这是什么意思?他一下山,季长风就迫不及待的要走?

“他是打算好的?我一走,他就离开。”楼清不觉自己此时语气竟含有抱怨。

邱尚见他误会,开口为季长风辩解:“老师可知,季寨主为何急着离开?”

邱尚的视线过于热烈,热烈到楼清的第一念头就是跟自己有关。

邱尚见他领悟,慢慢道来:“尚学带人上长风山寨,自然是做好了要与长风山寨刀剑相向的准备,季寨主虽为山贼,可为人光明磊落,也知自己强抢了你是不对,尚学借着这个由头攻打长风山寨,季寨主无可避免,只能迎敌。”

楼清急道:“可我已让尚学将人撤走,他为何...?”

邱尚惊讶:“原来真是你!”

楼清一愣,郑重点头。

邱尚稍感安慰:“若是季寨主知道是你,一定欢喜。”

“既然无须交战,他为何还要离开?”

邱尚道:“如果真的交战,谁能保证妇女稚儿的安全,季寨主一定是为了让蛋蛋他们安然无恙,在你离开前就先让蛋蛋他们离开。”

楼清忽然想起,季长风曾不让他见云蛋蛋,想到这,楼清也信了:“既是如此,他们再回来不迟...”像是想到了某一点,楼清再问:“品贤你是...长风山寨的人?”

邱尚惊讶他居然猜出。

“是。”既已知晓,邱尚也不打算隐瞒。

被瞒着楼清也不生气,毕竟这是邱尚自己的事。

“那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邱尚道:“昶叔和庸医带着孙姨蛋蛋在东阳县,大齐友德随着寨主走了。”

居然不在一块!“季长风去哪了?”

“办事去了。”邱尚含糊道。

楼清见他不明说,也知这是他们的秘密,可他不知道,邱尚不说是不想楼清担心。

楼清想着云蛋蛋,不知他在东阳县可好?“他们何时回来?”

邱尚摇头道:“不知。”

楼清失神点头。

邱尚见他心不在焉,也不说话,陪着他静默。

默到茶冷,楼清才端起饮下。

邱尚道:“老师,我添壶热的。”

楼清摇头,制止了要起身的邱尚:“心头茫然,冷的正好。”

邱尚又跪坐回了矮几旁,看着眉眼低垂的楼清道:“老师怕是已经猜出,是学生向寨主通报你的事情。”

楼清茫然点头:“他为何要这样做?”

楼清一直想不通季长风的目的,他一直想不通。

“因为尊敬。”邱尚道:“老师可记得你初来东南县是何种情形?”

当然记得,他初来东南县,便以一己之力开办了清行书院,传授知识,对来求学者一视同仁,从未对谁拒之门外。

邱尚观他神色,也知他猜出了几分,便道:“如老师想的那样,寨主便是因为这个,对老师青眼相看,五年前的东南县并不太平,寨主担心先生会遇上难题,所以让我成为老师的学生,暗中帮助老师。”

难怪他遇到许多问题都能在关键时刻化解,可季长风为何要做这些?

像是懂楼清的疑惑,邱尚又道:“长风山寨虽占山而立,却从未做过有损百姓利益的事,山贼一名,是前任寨主刚占山时外人所赐,一喊便喊了二十多年,寨主不介意,也未去纠正,如若真的有做过跟山贼相似的事,就是抢了老师你,但那是无可奈何。”

的确无可奈何,当初情形,即便是邱尚不答应陈夫人所提,陈夫人也会变着法将这件事传出去,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这便有了开始时发生的那一幕,总归是季长风来的及时,虽然这件事是他让邱尚传出去。

“他抢我,就是为了将流言引到他身上?”楼清哑着声问,此时他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味道。

“嗯,寨主已是山贼,不怕再多一条断袖,可老师不同,老师要做的事还很多。”

楼清想过许多,却从未想过是这个,就连最荒唐的,季长风爱慕他这理由他都想过。

“我不值得他如此。”楼清垂眸道。

邱尚道:“值不值得要寨主说了算,也许他们说的不错,寨主真是爱慕你也说不定。”

楼清的脸在烛光下泛起红晕,邱尚看着,又笑道:“可惜老师心不在寨主身上,寨主即便是有情,也是付之东流。”

楼清的脸色猝然苍白,一颗心狂烈跳动。

“若是寨主多好,他敢为尚学不敢为。”

楼清恍然想起,成亲前期,季长风对他说,嫁给他不用怕。

“他为何跟我约定三月之期?”这是楼清另一个想不通的,若说强抢是为了将流言引开,可三月之期是为何?

“是想你有一个名正言顺回来的理由,最好的理由便是由尚学接回,流言自破,而你在长风山寨的日子不为人知,大家一定觉得你受了诸多折磨,因此对你的愧疚之心会更甚,但是寨主失算了,他以为要三个月,可尚学只用了半月。”

楼清想起他刚回来时,县民过问,言语之间,关怀与愧疚显露,清行书院更是三天客流不绝。

这些都是为了他,可季长风一句都没跟他说过,自己对他心生怨恨,究竟是有多糊涂,才愧对他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