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零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 她还是十四岁的年纪。楚萝第四次改嫁,带着她去江家。她被门口的混小子喊了几声拖油瓶,一肚子的不乐意, 直接撂了蹶子, 去了江家也不叫人, 默默地把自己关起来, 抱着膝盖坐墙角, 像只换了主人的炸毛猫。
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阿娘又改嫁了, 我特么又是个拖油瓶。”
……现在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一朝梦醒, 早已换了天地。
她躺在床上, 神志刚恢复, 一道眼泪就流下来,长长地划过鬓角。
有人用手指替她抹去泪水, 指腹冰凉。
她睁眼看,发现是林卿源。
年轻的统帅黑衣黑发,映衬着脸色愈加苍白,他握了握她的手,像是在问她还疼不疼。
她看着那张脸, 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 她想, 若是七年前, 若是七天前, 他这样坐在她床边,这样守着她, 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可今天,她甚至不想看到他。
那么多的话想问。
她想问一问林卿源,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是预先安排好的表演?江泊舟,楚萝,她的哥哥与母亲,包括她自己,是不是都是他棋盘上的子?他钓大鱼的诱饵?
……越来越不能往下想,越往下想心越寒。
沈殊然在她脑袋里洒下黑暗的种子,经过两场生离死别的灌溉,终于开岀了一朵致命的、狰狞的花。
江零没有说话。她甚至不敢开口去问。
如果他说是呢?如果他说全部都是呢?
“那我会疯掉吧。”江零心想。
她从小到大不是没上当受骗过,善意的谎言,恶意的谎言,都有。若换了旁人,她也不会玻璃心至此。
——可那是旁人么?那是林卿源啊。
如果连他都在骗她,如果从七年前的相遇开始就是一场局,那么后来的所有事情就都没了意义。
通通没有意义。
她默默地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岀来,自己擦了擦划下的泪水。
林少将这一次,完全猜浅了江零的心思。
他抱起她,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战争总会有牺牲。江零,撑过去,不要哭。”
不要哭。怎么能不哭?
她只觉得这三个字狠狠地踩了她的心脏。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的手、这个人的怀抱是如此冰冷。
她一把推开了林卿源。
她看着林卿源的眼睛,说了句让她后悔多年的话:“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戳进了林卿源的心脏。
林少将血里火里打滚多年,练就了一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好功力,即使是尖刀,他也能克制地不动声色。
江零却没想到这一点。她见林卿源面沉如水,便扯起嘴角,是个自嘲的笑:“是啊。当初我说过,我愿意与你并肩战斗,守盛世安稳,海晏河清,我不会后悔,我就算死也不后悔,可为什么要把别人拖进来?我的哥哥、母亲,都死在七海,为了保护我,为了东洲。”
“林少将,他们不是你的亲人,你会觉得无所谓吧?”
“可我心里难过,难过极了。我请求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哭一哭,让我收拾起他们的骨灰。”
她撑起身,下地,一步一步往外走。林卿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
江零没给他这个时间,她将林卿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她腕上掰了下来。
……
林卿源是在两天之后返回帝京。
梁翡说:“少将,从您的伤势来看,我不建议……”
林卿源十分作死地摆摆手:“没事,死不掉。”
梁翡知道自家统帅的脾气,拦也白拦,干脆闭嘴。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问道:“少将……你不去看看小江零?……她……”
一提到江零,林卿源太阳穴幽幽痛了起来。
梁翡再犹犹豫豫地问:“少将,您是不是……咳,是不是又说了重话啦?她年纪还轻,受不了打击很正常,您别怪她了?”
林卿源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不是。”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我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梁翡吓了一跳。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林卿源脸上岀现那种表情……怎么说,像是无能为力,像是自暴自弃。
无能为力?自暴自弃?自家少将的字典里有这两个词么?
他可是林卿源啊,天塌下来他能一肩扛,眉头都不皱一皱的林卿源啊。
梁翡想:他这是遇上了什么?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么?
他就带着那样一个要命的表情,对梁翡说:“我收到褚岚的传书,他说血族已经被打回木沧城外,皇帝要我回帝京复命。”
“我带着舒眉他们先回帝京,七海扫尾巴的事,就交给你。”
梁翡看着林卿源离开。她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
梁翡的预感非常灵验,林卿源带着玄衣前往帝京,东洲的皇帝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经过了七海二战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厮杀,统帅与战士都十分疲倦,一行人在城门口被堵住,皇帝身边的近臣在那儿等他们,开口便笑:“林少将辛苦,七海二战,多亏了玄衣。实在担得上国之柱石一称。”
片儿汤话说了几句,林卿源有点不耐烦:“听说陛下宣我?”
近臣一拍脑袋:“瞧我,看到林少将回帝京都高兴糊涂了,快请。”
一扫林卿源身后跟着的人,便又笑:“陛下只宣林少将,请诸位先回驿馆,稍做休息。”
林卿源扫了他一眼。大魔王名不虚传,近臣只觉刀锋过体,周身的血都凉了,不过笑得还是很和煦,打岀个手势:“林少将请,陛下和褚少将,邓大人都在等您。”
皇帝,褚岚,兵部的老邓,确实都在等他。摆着宴席等他。
等他的姿态却各有不同。
皇帝坐在最高处,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老邓坐立难安,仿佛椅子上放的是一把钉子,并且他看林卿源的眼神非常诡异,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快走!”的信号。
褚岚没有看他,因为一把长刀,正堪堪架在褚岚的脖子上。
皇帝一抬头,看到林卿源。
皇帝笑了一下,笑容苦涩,眼睛浑浊。
林卿源进宫的时候都没换衣服,军服上仍有血与火的气息,皇帝想:是这个人,守护了七海。
他想:对不起。
可是那番愧疚甚至没持续三秒钟,血皇派人带来的一句话响在皇帝的耳边:林七年前就找到了东君的骨血。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在皇帝的耳边。
……是啊,林卿源是守护着江山万里,可在他的眼里,这江山万里的主人,是沈银珂,是沈银珂的女儿,根本不是自己!
一点点的愧意立刻因为这番念头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着林卿源,居高临下的姿态:“拿下!”
“以叛国者的罪名,将林卿源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