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战场的时候,陈灿觉得自己在做梦,既兴奋又紧张,身体微微颤抖,手心满是汗水、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双手把罗桑枝条与自己的剑握到一起,像是怕它们长出翅膀跑掉一样。
出身一般,资质寻常,修行道路坎坷不平,性格踏实不爱弄险,正常来讲,陈灿这样的修士难有多大成就,然而他的运气不错,磕磕绊绊,始终吊在第一梯队的末尾。
这里的梯队指同一境界,比如刚开始修行的时候,宗门师长将同批入门的弟子大致分档,预判应有八人首先筑基成功,当时陈灿不在这份内部名单内,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刚好第八个。
筑基之后继续修行,慢慢腾腾抵达后期,那年几大宗门大比,决出一次秘境试炼的资格;内部选拔时陈灿本该落选,后因一名参赛师兄功法反噬不得不退出,替补登位。选上之后正式比斗,用来充数的他无人看好,然而一路打下去,总有这样那样的奇怪事情发生,最终陈灿获得第七名,而参加试炼的资格,刚好是七个。
需要提到的是,最后一场比斗陈灿原本必输,可他的对手头天打坐时忽然感受到破境之兆,♂心神动荡外魔入侵,道崩而亡。
于是陈灿得到机会秘境试炼有助于结丹,然过程险恶,各方面都不出众的他被认为生还的机会不大。
结果也如所料,秘境开启直到关闭,生还弟子先后归来,陈灿迟迟不见踪影;眼见大门即将封闭,正当大家以为这个走狗屎运的家伙终到尽头时,他却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询问缘由时获知,陈灿本被凶物追杀,不曾想那头凶物遇到天敌,彼此恶斗被他找到机会,逃出生天。
该说什么好呢。
到此,“好运陈”的名头渐渐叫响。无论谁看到他,目光总会显得复杂。
好的方面讲,这样的经历让人很容易生出诸如“天命所归”“上苍眷顾”等等幻想,然而陈灿不是笨蛋,知道这个名号并非夸耀,天性稳固的他继续修行,踏实本分、甚至有些战战兢兢。
事实上,陈灿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聪明,他知道别人说的对。自己的确因为运气好才走到这一步,如此便意味着,若有一天运气不再,他的修行之路亦将终止,泯然众人矣。
就这样,陈灿勤奋而踏实努力着,一路吊着别人的屁股走过结丹、元婴、化神,始终保持着极的好运气。
突然有一天。陈灿发现自己站上人间巅峰,即将在千万同道敬畏羡慕的目光下飞升!
依旧是吊着大家的屁股。依旧是好运气,陈灿的心情迥然不同。他知道自己即将去往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走上全新起点,与更多优异出众的同道竞争。
恍然如梦啊!
回首往事,五大境界,陈灿不知遇到多少杰出之士。竟然个个止步半途,阴阳两隔。他们当中很多人比陈灿优秀,很多比他刻苦,很多比他遇到更多机缘,甚至有些人。陈灿觉得他们一生都没有犯过什么错,结果依然悲惨。
未来怎样呢?
还靠运气吗?
不能啊!
陈灿相信没有用不完的运气,坚信这才是正确的修行态度,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一直踏实勤奋,在别人议论、羡慕其好运的时候平静修行。如今情况不同了,他将离开熟知的世界,运气随时可能、或许已经终止。
心境这个东西就是奇怪,人的变化也是如此,有时潜移默化,有时耳濡目染,有时则因为偶然,一个临时想法可以彻底改变人生,一次邂逅可以打造全新之路,自此与以往大相径庭。
陈灿就是如此,踏上飞升盘的那一刻,陈灿在心里暗暗发誓,今日后,要摘掉“好运”这两个字。
他要求变,要奋发,要冒险,要搏斗,要总之他要做很多事,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知道自己将会经历很多困苦,同时相信自己足够坚韧,他做好了迎接挫折与失败的准备,甚至不畏惧生死。他即将要做的,不再只是修行,而是对自我的一次挑战,他不想再被人唤着“好运陈”,轰轰烈烈活上一回。
带着这种想法,陈灿飞升脱离人界,一头撞入混乱漩涡。
未来果真无限精彩,现实依然那么残酷。自从踏上狂灵大地,陈灿未能如其想象的那样舞动风云,反而失去了主宰命运的能力,没头苍蝇一样乱闯乱撞,身不由己。
仙灵洗练,狂灵之石,兽潮余生,四族追杀。
仙灵殿,六宗族,狂灵地,十六苏,银龙现,太岁来。
三百年时光,陈灿经历的比过去千多年丰富十倍,剧烈百倍,精彩万倍,但没有一样属于他。
根本来不及思索,无力反抗,陈灿只能随波逐流,像一枚卷入飓风的落叶,看到以往做梦都看不到的场面,见到那么多非人的人,经历了那么多必死的局。
接下来的事情更离谱,等到狂灵大地入世,两域战争爆发,轰轰然一通天翻地覆,现在居然到了冥界,与金花大判并肩!
无比精彩,然而对陈灿而言,这个过程更像一场梦,他像野马从头到尾都在狂奔,挣扎,从头到尾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比如先前,十三郎确定携界入冥,狂灵修士可以自主选择来与不来,如果说别人是综合判断后做出抉择,陈灿的脑海一片空白,完全是跟着走。
相比人间修行经历,这种感觉让陈灿几度险些崩溃,完全接受不了,为何自己付出比以往多十倍的心力,结果却是这样。
是因为得到的不多吗?
不是的。
陈灿心里知道,无论谁如自己这样经历,能够活下来就该觉得万幸,而他不但活着,修为也比以往快得多的速度提高。达生修上境。
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成就,哪怕当初励志的时候,陈灿给自己制定的最高目标也远远低于现实。值得一提的是,按境界,如今这批狂灵修士当中,陈灿不能再如过去那样吊着第一梯队的尾巴。而是第二梯队的头;按实力的话,他的位置更低一些,不上不下,八百人居中。
应该满足、或者高兴吗?
当然不。
他还是过去那个好运陈,当初别人这么叫的时候,要么羡慕要么敬畏,总之必定包含一重意思:希望做他这样的人。
如今情况完全改变,当有熟悉的人这么叫他,只是为了无聊时逗乐。开开玩笑。
玩笑而已啊!
陈灿觉得无力,感到愤怒,觉得生不如死;这种愤怒与别人无关,只恨自己不争气,没能做到更好。
结果相似,区别在于过程与心态,陈灿当然有过思考,而且找到原因。
以往的他。目光紧盯身前一位,安然自乐。
现在的他不甘平淡。视线离不开头列前排。
他希望自己像家成、燕山、欧阳、十三郎
有些同时起步,有些同修剑道,自己比过去更加努力,好运仍在,豁出生死,甚至都没犯过错。为什么距离越拉越大?!
善于总结的陈兰问过自己,这种想法难道错了吗?
当然不。
亿万众生,每个人都曾有过类似经历、念想、愤懑与不甘,每个人都有过艰辛跋涉,最终不满于现状、但又不得不安身于现状的时候。
你。我,他,莫不如是,绝无例外。
“一定要做到,一定!”
有这种想法的人,绝大多数没有办法改变现状,甚至没有机会去改变。
陈灿等来了机会。
宣布开战之后,雨薇马上传令,面对那名不可一世的刀客,他代表人修首个出战。
与那些不明就里的鬼物不同,陈灿知道这是十三郎的意思,他甚至猜到其目的:其一不让鬼王变招,将这场本不该拖延、如今应该拖延的比斗拖下去;其二让横山对人修更感兴趣,唯如此,才能加大这个一根筋的家伙与鬼王之间的隔阂,进而生出诸多变化。
他不确定十三郎有没有考虑过第三点:好运陈,有好运。
对陈灿而言,这场比斗异常重要,其重要不在于胜负,连生死也可放到一边,而是他需要机会向自己证明,可以做到那些超绝之士才能做到的事。
要知道,他的对手是横山!
道者,修心也,心若不坚、不定、不安,身无落处,修来修去、终不过是一坨会说会走的肉。
要实现这个目标很难,陈灿一面提聚法力,一面在内心暗暗发誓。
“一定要做到。”
揣着心意来到横山面前,陈灿脑海无法宁静,握剑的手却慢慢变稳。到底是剑修,千锤百炼已成本能,当战斗即将到来,哪怕心境尚有波动,身体与手仍按照习惯步入轨迹。
持剑施礼,拔剑备战,陈灿走足后辈礼数;做完这些他抬起头,正对着横山不二的眼睛,看到对手没有拔刀,表情也无特别。
他就这么站着,看着,静静等着对手出剑。
涅级大能,纵横无敌,横山不二有这样的表现很正常,别说对手是陈灿,便是靠山王站在当面,也难令其动容。
陈灿仍觉得有些不舒服。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占有一项绝大优势,同样修为,狂灵力运剑比普通修士威力强出三分,对方不止需要压制境界,还要面对意外。
他清咳一声,努力将紧张的情绪压制下去,左手握住枝条,右手持剑向前。
“请赐教。”
“慢着。”
剑未出,叫喊自身后传来,略显急促。
“横山挑战八百生修,然其身有伤病,不利久战;他想见识人间剑意,不妨直接施展出来,让他多看几次。”
这番话的内在意思很多,愿意想的话,各个角度都能理解出深味,也有可能说话的人纯粹为了扰乱视线,让那些爱想的人胡思乱想,但其直接意图明显,是要陈灿莫为缠斗,直接劈出剑芒完事。
叫声来的突兀,结果更加出乎意料,没等那人把话说完,陈灿忽然低吼开声,细剑脱手如画笔纵横,转瞬间画出一副春风细雨图。
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定会认为有人与陈灿合伙演双簧,意图在最后关头给横山制造障碍,令其不备。因此当陈灿出剑的时候,周围喝叱之声不绝于耳,群鬼有些紧张地望着横山,担心其会不会落入生修算计,真的上了当。
除了发出声音的十三郎、陈灿、或者还有横山,没有人知道真正原委。听到一半,陈灿已经明白意思,内心似有一垛浇油干柴遇到火星,陡然间被羞愤填满。他知道自己状态并非最佳,战时心术不正,或许就因为这个,十三郎才会仓促开口,让他及时抽身。
仅仅这样,陈灿不至于抗令不遵,但他看到自己的对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横山似有所动,神情稍显讥讽。
不多,一点点,足够了。
“吼!”
春风化雨,陈灿一生修行、从未改换的剑道功法,他的剑很细,点点画画的速度奇快,出剑时起至话落时止,三千银丝已随微风扑面而来,无从躲藏。
或许愤怒真能够带来额外力量,出剑瞬间陈灿就知道,这是发挥最好的一次,虽说与事先制订的拖延念头有所违背,但他还是很满意。
最好最美的一副图,最好、最强的一剑。
出剑、最好、最强、力竭,这几个过程通常紧挨着,陈灿也不例外,他立即催动修为、运息三周握紧罗桑枝条,准备放出剑芒。
就在这个时候,陈灿看到对面,横山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如刀锋明亮,让人不能逼视。
横山发怒了吗?还是被这一剑所惊,被迫用出杀招?
他会防守、抢攻、如何运刀,自己能否接下,会不会死?
陈灿不怕死,他已下定决心,今日定要放射光华。
几重念头瞬间闪过,陈灿以最快速度调好气息,举枝催力内心忽然剧痛,双手突然一轻。
剑没了。
罗桑枝条与细剑一道,莫名其妙脱离控制,飞到对方手中。
刀来了。
三千刀意自眼中出,横山一眼看透春风化雨,看清所有、全部雨丝,三千剑。
陈灿一剑做图,千万剑丝仍为一剑,横山则目光为刀,一刀破一剑,看完了,破干净。
破干净,刀锋隐没,力道不轻不重,次数不多不少,刚刚好。
痛传来。
三千剧痛瞬间传来,又好像只有一次;每破一剑,陈灿遭到一次重创,三千次累加血喷三升,连退三千丈。
伤身,伤志,伤魂,伤意,最沉重的还是伤心,血虹成桥,末尾陈灿神情哀伤而绝望,发出凄厉哀嚎。
“啊”
他知道,自己这次不再有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