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姻缘债(6)

卫瑕说,在这世上,能让一个男人狠心抛下妻女远走十余年之久的理由只有两个。

若非逼不得已,便是另有新欢。

引商在小楼里坐了一夜,谁也没去打扰她,也不忍心。花渡始终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已经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物件,无声无息的等在那里。

她不开口,他便一直等下去。

卫瑕也睡不着,怕打扰了引商,便远远的点了一根蜡烛,只在角落里捧着书看了一夜。

翌日,报晓的鼓声响到第九声,引商终于开口了。

她的嗓子还隐隐作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才勉强哑着声音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他”自然是姜榕。

而花渡根本无需去回忆,自从知晓这件事之后,他便已将那些名字记在了脑子里,“会稽山阴。”

会稽郡,山阴县。

引商将这个地方牢牢的记在了心里,又问道,“那他现在与何人生活在一起。”

“入赘,妻子姓程,岳父曾在长安做过中书舍人。”

既然已经说出了口,花渡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他确实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毕竟当初在知晓这件事后,他便忍不住好奇去看了姜榕一眼,那时程家还未搬到会稽,而当初的程阁老即便辞了官也仍是有权有势。

“谢谢……谢谢……”除了重复这两个字,引商已不知该如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她谢花渡对她知无不言,也谢他因为不忍而瞒了她这么久。

花渡只是垂下了眼眸,不愿去看她脸上的悲戚之色,自母亲去世之后,她还是第一次露出那样悲伤的神情,确实是为了母亲而悲,悲的却不再是生死两隔,而是母亲这十余年来的痛苦。

病重也比不过被心上人辜负的苦。

眼见着那女子欲扶墙壁站起,花渡本想去扶一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可是手才碰到她的胳膊,就突然被她反手抓住。

引商紧紧抓着他的手站在那里,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眼眸也随之瞪大,喃喃道,“中书舍人……中书舍人……”

昨日她随母亲上街时,正听到路人说起了一个辞官归老的中书舍人欲将外孙女嫁给荣王的事情。而青娘也是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病症突然加重,急火攻了心,竟那样撒手人寰了。

引商本未将这两件事放在一处去想,也想不到一处去,直至刚刚听到花渡所说的事情,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才总算是连在了一起,有如醍醐灌顶。

原来青娘是知道的,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姜榕离去的真相,连他娶了何人,那些人又是什么来头,她都知道的很清楚。甚至十余年过去了,她还默默关心着那一家人的去向。

可她还是听不得这些的,她本已没有多少时日了,在亲耳听到丈夫另娶他人生下的女儿也要嫁人时,十余年来的怨与恨终于压垮了她,她那病弱的身子怎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许是人在悲愤至极的时候往往会想清楚很多以为自己想不清的事。引商扶着花渡的手,两人就那样慢慢倚着墙壁坐下,她闭着眼,重新回想了一遍自己娘亲讲过的那个故事。

也许,那个故事并非全是虚假的;也许,当年的姜榕确实是得罪了仇家,闹上了公堂;只不过,当他回到家中辗转难寐之时,想着的却不是如何逃脱非难,而是该不该抛下妻女,另娶他人。

当年程阁老还未辞官,有权有势,膝下却只有一个视若珍宝的女儿。若程小娘子一心爱慕姜榕,那程阁老帮姜榕脱困,甚至为避免青娘母女纠缠,帮姜榕假死脱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青娘深知夺走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是什么来头,她争不得抢不得,只能编出了故事哄骗女儿,宁愿女儿深信父亲已死,也不肯让女儿知道,父亲是主动离开了他们母女。

引商仔细想着这些事,想着想着,原本困惑不解的一切都找出了真相。可是有时候糊涂着过下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毕竟清醒过后留下的尽是悲伤。

她甚至连愤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卫瑕悄悄出了门,本想去寻些吃食回来,以防她还没去寻母亲就已经支撑不住身子。可是捧着东西回来的时候,一人变成了两人。

华鸢本以为引商是不想见到自己的,为此甚至独自回了道观躲了那么一夜,可是此刻再看到眼前的人,他便知道她已经无暇去想自己的情怨恩仇,满心只有那行踪未明的母亲与薄幸的父亲。

“吃完再走。”卫瑕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她怀里。

引商轻声道谢,并未拿自己的身子去赌气,老老实实吃了饭,总算是有了些力气,这才站起身,“会稽离长安有多远?”

她从未离开过长安,也不知道此去会稽的路途多么遥远,可是她知道,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也必须前去。

在这世上,她仅剩的亲人只有父母!

他们道观总共也没几个人,除了下落不明的天灵之外,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卫瑕腿脚不便,只能留在长安,暂且不论另两个人去哪儿,引商都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只要李林甫一天在任,麻烦事就不会结束。

可是卫瑕却摇摇头,示意她无需忧心,“你们离开,我便去郡王府住上一段日子。”

与李瑾朝夕相处,那岂不是更麻烦?

引商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青娘已经离开长安足有一天一夜了,事情不能再耽搁下去。交代完卫瑕要小心之后,引商便想去寻一份地图来,无论如何去,总要看看方向才是。可是未等她走出这小楼,花渡已经拉住了她,“我带你去。”

“你……你怎么带我去?”引商知道他们阴差都有那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本事,可是她不过是肉体凡胎,也能跟着他们这么做吗?

花渡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这两天来也是第一次笑了笑,“自有别的法子。”

他说的法子是要寻个没人的地方才能成。

卫瑕坚持送他们到了城门,才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际。引商对着他挥挥手,叫他别担心,他也只能最后劝她一句,“凡事还是三思而行。”

引商用力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守在城门处的李瑾刚好赶上送他们一程,虽说他没弄清这些人又要去做什么奇怪的事,可在听到卫瑕说出这句话后,却不由打量了一眼身边这人的神色。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了?”相识多年,李瑾对卫瑕虽然多有微词,但是同样了解对方,他看得出,卫瑕那句平平常常的嘱咐可是大有深意。

而卫瑕只是一笑,摇摇头,“有些事还是少说两句才好。恶人,总不能一次做到底。”

长安城外。

引商已经很久没往泾河边的槐树林走,上一次还是范无救硬是挟持她去阴间才来到这里。而这一次,她同样在槐树林外见到了范无救的身影,那少年一脸悠闲的坐在树下,见到她还挥了挥手。

想来冥司无主一事确实让下面闹了个天翻地覆,不然这赫赫有名的黑无常怎么会成日待在阳世?

镇守阳间的诸多阴差尽归黑白无常差遣,花渡见了这位八爷,还要恭敬的微微垂首。可是范无救却不在意这些虚礼,不见外的把手往他肩上一撘,目光则落在了引商身上,“走吧。”

他这话说得明白,他也要去。

引商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一天都没说话的华鸢,华鸢却哼了一声把头扭向泾河那边,装作在看风景。

他不管。

不管就不管吧,引商自认这几人里自己最没本事,哪敢说个不字,老老实实跟在范无救身后朝着林子身处走去。

再往前,到了周围都被槐树包围,分不清方向的时候。范无救随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画出了个引商看不懂的图案。

他画得认真,引商看得也认真,可是身后华鸢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最后还是花渡看不下去了,又不能直言提醒,只能装作漫不经心的抬手在身旁树上一拍,那看似坚实的树身很快显出了一个闪着金光的符咒,与范无救画的那个正是一模一样的。

华鸢撇撇嘴,不再去看那边的两人,抬手抓起地上范无救,用力甩到了对面,自己则看也不看,便一脚踹在身边的树上,震得枝叶都跟着摇了摇。

范无救的脸撞上了对面的树身,至此,三棵树的树身上都显出了同样的符咒。引商茫然的站在他们三人中间,正想着这是要做什么,眼前已是一黑,朦胧中,似乎有人将她揽在了怀里,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景象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她傻傻的坐在地上,而面前的城门上所刻的,正是“山阴”二字。

会稽山阴,引商从未到过此处,但在此事之前也不是未曾听过这个地名。就在几个月前,她见花渡为卫钰摹拓《兰亭序》时,还见过这几个字。

《兰亭序》可不就是东晋年间,王羲之与谢安等人在山阴兰亭修禊时所作。

说不准花渡生前就是住在这里的。

若不是一心惦念着父母之事,引商定会在这个地方好好逛一逛,可是如今,她只想快些去证实心中的猜想。

程家就住在城里最大的那间宅子,初到此处时还有些失神的花渡如今已经敛了心神,撑着那把红伞陪她踏进了程家的大门。

华鸢自来了这里之后就不见了踪影,阳世之人也看不见范无救的身影,三人走在程家的宅院里自是一路无阻。

只是,越是接近内院,引商便越是要努力抑制自己扭头逃开的念头。

世事正是如此,来的时候不顾一切,可是真的到了眼前,却难免会畏惧。

“还要往里面走吗?”见她如此,花渡先停下脚步问了一声。

引商很想回答“当然。”,可是身子已经不由自主的站住,再也挪不动半步。

几人就这样僵持在了院门里,直到一个看起来刚刚及笄不久的少女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那少女自然是看不到他们几个的,也无心向周围看上两眼,因为她的眼中只有站在院子里的那个男人。

“爹爹。”她叫得是那样依赖。

站在院中的人一见到她,很快就放下了手里的书,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怎么了?”

父女之间的举止再亲昵不过,而站在院外的引商却在看到那个父亲时,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现在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姜榕在家中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单衣,连头发也未束起,只是松松挽在脑后,在女儿过来之前,他正捧着一本古书在树下看着,任阳光自枝叶间倾泻下来,铺染在脸侧。

十余年未见,引商记忆中的那个爹爹还像当年那般眉目如画,清俊卓绝。

还记得年幼时,她曾以为爹爹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了,还希望大家也这样认同她。可是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这世上有那么多认同自己想法的女人是多么悲哀。

“走……”她轻轻扯了下花渡的衣袖。

“什么?”花渡一时没能弄懂她的意思,可是紧接着便见身边的少女已不顾一切的朝着府外跑去。

她不能再待在这个地方,也不能再看那男人一眼,否则,她怕自己这性子会在弄清事实之前就毁了对方现在拥有的一切。

而在她撑着那把纸伞匆匆离开姜家之后,姜榕却终于将目光从面前的女儿身上移开,若有所思的看向那已空无一人的院门,久久没有说话。

当晚,程家的人都聚在一起商量着去长安一事,姜榕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便提前回了房。

他单独住着一个小院,回房时已是明月高悬。而当他推开房间的门,见到屋内已经有人坐在那里等他时,他并无意外,只是阖上门,然后走至那人面前,先是深深一拜,这才笑道,“今日突然见到引儿,便知道先生也来了。”

小桌上有一坛酒,华鸢斟了一杯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杯一饮而尽,最后漫不经心的敲敲桌子,“你当我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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