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王向来以铁腕治军著称。
当年,镇西军四十万人分批在土门关外进行高强度的练兵,绝不允许有任何一个将士休息,就算是真的无法坚持,在调整之后,也要补齐与其他将士训练相等的时间才能离开高地。逃兵者,斩。不遵守将令者,斩。四十万铁军就是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中,百练成军。是以,镇西军才能在剑门关一役中游刃有余,如履平地。
而现下,他却说要走,只因为钱若水的不良反应。
钱若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突然胃中一阵翻腾。
又是吐了他整双靴子都是。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夏辞西半夜起来放水,瞧见这处的营帐灯影幢幢,进来一看,被一股酸臭味逼得后退了几步,对着灯下那人喊道:“佛儿没好你怎么不说?”
那人幽幽地开口:“说了就能好吗?”
“阿松那备了些药丸,兴许能派上用场。”夏辞西这才想起出门前,那名医免费赠送的药丸。
杜恪辰如风一般掠到他跟前,揪起他的衣襟,低吼:“你不早说。”
夏辞西没好气地说:“是你没早说。”
“你……”杜恪辰按捺心中不爽,“带本王去拿。”
夏辞西哪敢不从,提溜着把阿松叫醒,找出一瓶药丸给了杜恪辰。
等杜恪辰走后,夏辞西淡淡地笑了起来,有一种老怀安慰的满足与笃定。
太阳挣脱薄雾,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俯视大地,光芒万丈,刺眼夺目。
叶迁逆着光走来,面有倦容,“王爷,您去睡一会儿吧。”
杜恪辰不知何时趴在榻边睡了过去,身上搭了一件大氅,钱若水已然睡去,呼吸和缓,面色安宁。
他抬头,阳光刺入眸中,“天亮了?”
“王爷去睡吧,这里我守着。”叶迁值下半夜,因职责所在,不敢擅离职守。天亮了,王赞和夏辞西都起来,他才敢进来。
杜恪辰摸了摸钱若水的额头,这才放心起身,“本王去洗漱。”
他一身的污浊还没换下,竟是穿着过了一夜。
出了营帐,夏辞西坐在草地上,捧着一碗羊奶轻啜出声,看见他一身狼狈,不免又是一番揶揄,杜恪辰甩了一记眼刀过去,自行找了换洗的衣裳,又是一身清爽地出现,顺手还抢了夏辞西手中没吃过一口的羊肉包子。
夏辞西却没恼,悠闲地继续喝羊奶。
杜恪辰凑过去,“你和……佛儿怎么认识的?”
夏辞西唇边掠边一抹诡异的笑意,“从小就认识。”
“从小是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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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辞西绞尽脑汁,“太小了记不得了。”
杜恪辰磨牙,“又一个青梅竹马?”
“难道王爷您没有吗?”夏辞西反问。
杜恪辰语塞,把羊肉包子塞进嘴里,支支吾吾,“谁没几个青梅竹马什么的。”
“这就对了。”夏辞西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俨然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笑意渐敛,眸光清冽,郑重其事地说:“答应我,好好待佛儿。”
杜恪辰嫌弃看着搭在肩上的手,用力拍开,“本王为何要答应你?”
夏辞西手中的羊奶洒了一地,瘪嘴道:“你会不会聊天啊?”
他身上那股子闲适慵懒的气质竟与钱若水有几分相似,同样的难以捉摸。
“你不会是钱忠英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钱家似乎连家生子都没有,有必要还弄私生子吗?你说像小爷这么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能是私生的吗?”夏辞西甩袖起身,神情肃然,“你要是不能好好待佛儿,我就带走她。”
“你敢”
“王爷要是待她不好,我就敢就算挖地三尺,你也绝不会找到她。”
四目相对,火光四溅。
“我以杜恪辰之名保证,我会好好待她。”
夏辞西怎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撂下狠话:“倘若有一天我带走她,你不要后悔今日所说的。”
钱若水还在睡,睡容香甜。
杜恪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叶迁立于卧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的女子。那如水的目光温柔至极,唇边噙着一抹从未有过的笑意,温暖如东升的旭日。
杜恪辰惊得说不出话来,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似有光芒一闪,叶迁回眸,帐帘的一角扬起,复又落下,他又回复往日不苟言笑的端肃默然。
草原上,阳光正好,成群的牛羊在阳光下肆意地吃草。附近的牧民听到李家来了客人,热情地送来自家备下过冬的吃食,一来是迎接客人,二来顺便关心何氏的身体。
何氏快要临盆了,就在这几日。她请了邻居有经验的婆子帮忙接生,顺便把自己家四个孩子寄养的别人家,以免做月子的时候照顾不来。李霖是完全不懂得照顾孩子,他只能带孩子们出去放牧,滚一身的青草回来。何氏只能提前做好准备。
可李霖却有些不乐意,“咱家孩子干嘛要寄养在别人家?我能带好。”
“王爷不是在咱家吗?你要好好招待王爷,哪里顾得上四个孩子。等王爷回去了,再把他们接回来。”
在孩子和王爷之间,还是王爷比较重要。李霖只能答应。
说话间,五岁的儿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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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急得跳脚,“你看看,孩子都跑出去了,你也不管管。”
李霖追出去,李成已经跃上一头牛的背,手中拿了鞭子驱赶羊群。
“娃儿你快下来,你娘发火了。”他大喊。
“娘有哪天是不发火的?”李成骑牛越走越远,头上的冲天辫一摇一晃。
“你娘追出来了,你还不回来。”
“放心啦,爹,娘跑不动的,球太大了。”
李霖只能摇头苦笑,看来还是何氏说得含蓄,他不是顾不上孩子,是管不了。
杜恪辰坐在草地上,咬了根枯枝,目光柔和,一家人其乐融融,过着琐碎却又简单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而这样的幸福,他可能穷极一生,也很难拥有。
“原来你们都有四个孩子了。”杜恪辰艳羡不已,“本王有段日子没来了,你们这小日子过得不错。”
李霖不好意思地笑了,“小童顽劣,让王爷见笑了。”
“你有几个儿子?”
“就这一个,其他都是女娃娃,肚子里的那个都说是男娃。”李霖的眼中满是期待,“多一个男娃,就能送到镇西军,在主帅的麾下效力。”
杜恪辰仰面躺下,天空的流云近得仿若触手可得,“到时候咱们都老了,本王说不定也跟你一样,看着自己的孩子……”
子嗣是杜恪辰的硬伤,他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
“一转眼孩子都大了,想当年主帅在清理战场的时候捡到的叶迁,才这么大……”李霖比出一个齐腰的动作,“现下却比我高出半个头,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本王记得那年本王十六,小叶迁十岁。”
他至今仍然记得初见叶迁的场景。
当年的幽州之役死了很多人,战争结束后,他被征北大将军祁逊派去清理战场。那也是他第一次得到战后的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到处都是身首异处的尸身,鲜血浸润了脚下的土地,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味蕾。他从尸体的身上掏出证明身份的名牌,神情从震惊到木然,已然有了看淡生死的悲凉与无奈。
而叶迁那时便是坐在一堆死尸上,浑身是血,睁着一双静寂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以为是个死人,伸手去抓,却被他反手握住,木然的眼睛眨了两下。
杜恪辰把他带回了军营,一个半大的孩子从那之后到哪都带着这个不哭不闹一脸木然的孩子。
一晃十年了……
李霖无限感慨,“小叶迁都二十了,快行冠礼,给他成家了。”
杜恪辰一怔,不得不承认叶迁真的长大成人。
“小叶迁有意中人没有?”李霖又问,“这孩子打小无喜无悲,许是看透了生死,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杜恪辰眉头紧锁,“唉,本王都给疏忽了。回去后,让王妃操办起来,给他找一个好姑娘。”
“又找什么好姑娘呢?”钱若水从营帐出来正好听到一个尾巴。
杜恪辰回眸,起身迎向她,“你怎么起来了?”
夏辞西给的药丸有镇定的作用,钱若水一觉醒来,人也精神了,面色如常,呼吸匀畅,笑颜如花。
他轻抚她凌乱的发端,“都说让你换男装。”
钱若水一身素淡的袍子,不施粉黛,徒添了几缕少见的病娇模样。从最初的装病和遇刺之后,她都会刻意化浓艳的妆,穿张扬的大红衣袍,似乎这样的装扮是她的随身武器,就像杜恪辰的那杆银枪。
“你问问李霖,他第一眼可把我当男子了?”
李霖羞涩地垂眸,“侧妃风华绝世,岂是一袭男装可掩。”
“真会说话,我喜欢。”
“侧妃还没用过早食吧,我去给你拿牛奶。”李霖很有眼力地退进营帐。
杜恪辰紧张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你确定无碍了?”
钱若水嗔他,“你喜欢病怏怏的人啊?”
“昨夜把本王吓死了,还好你吃了药丸睡过去。”他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恨不能以身相代。
钱若水心情甚是舒畅,挤眉弄眼地挤兑他:“我没发现,王爷这么会照顾人。”
杜恪辰答得坦然,“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啊。”
钱若水展臂抱住他,依偎在他结实的胸膛。
“谢谢你,玄武。”
何其有幸,能遇见你。
然而,又是何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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