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色的天幕像是被泼墨一般大肆渲染,晦涩而压抑。
凛冽冬风阵阵呼啸,吹刮着不堪一击的枝干,伴随着乌鸦一阵高于一阵的鸣叫声,令人倍感惊悚。
这等荒野之处,远处却屹立着一座宅子,透过窗纸,隐隐可见烛光明亮。
一阵马车车轮碾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所带来的杂乱响声响起,待那马车行至偏宅处,只见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随后,一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从马车上走下,她命车夫在此等候,随后便独自一人走入那宅院中。
宅子极为简陋,穿入大门便是前院,顺着青石板小路往里走,不过几步便可瞧见正房与两侧东西厢房。
景王妃走进正房,官吏早已在此恭候良久。
“王妃娘娘,郡主现下便住在东厢房之中,您可前去探望。”
景王妃郑重地朝着那官吏俯身一拜,“本妃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来日,本妃必定报答。”
那官吏忙将景王妃扶起,“王妃娘娘,这可舍不得,您还是快去瞧瞧郡主吧,明早天一亮,本官便该带着郡主启程了。”
景王妃轻轻颔首,随后便穿入东厢房之中。
厢房内烛光熹微,穆雪柔则是惴惴不安地坐在矮凳上,身前的大理石桌上摆置着一根正燃着的红烛。
景王妃一踏入厢房,便猛地上前握住穆雪柔的手,破涕而笑,“女儿,我的好女儿,你受苦了。”
穆雪柔见着景王妃平安赶来,悬着的心才放下,她忙追问:“母妃,京中情况如何?皇上可有怪罪下来?”她生怕会连累景王妃。
景王妃摇头,抚了抚穆雪柔近几日来明显消瘦许多的脸蛋,那双顾盼生辉的眸下亦是微微浮肿,这几日来的牢狱之灾已是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堪。
“皇上日理万机,哪会有心思搭理这等小事,若非宁森月那贱人与景云晟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咄咄逼人,皇上也不会这般快便下旨将你发配西北。”景王妃面目狰狞,妖冶凤眸掠过一道血光。
穆雪柔闻言,这才刚刚浮上嘴角的笑顷刻间荡然无存,她心中本还存着一丝希冀,想着即便云晟哥哥不爱她,可多年情分还在,总不会对她赶尽杀绝。
景王妃一眼便看透穆雪柔的心思,心下燃起无名火,呵斥道:“事到如今,你莫不是放不下那景云晟?他这可是要你的性命,难道你还不死心?”
穆雪柔面色惨白,本该灿若星子的双眸如今却是黯淡一片,她摇头,“不,女儿早该死心了。”
闻言,景王妃这才松了口气,她便是唯恐穆雪柔心中放不下景云晟,来日又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景王妃不敢耽搁,她从衣襟内掏出一块方帕,紧接着,又将方帕展开,被方帕紧紧包裹着的乃是一枚玉佩。
玉佩通体莹润白皙,以极为精湛的工艺镌刻了栩栩如生的藤纹,玉佩下的流苏更是上等的孔雀翎所编制而成。
景王妃将玉佩塞入穆雪柔手中,紧握着她的手,“雪柔,明日一早,母妃收买的那官吏便会将你送去荆州,到了那儿,你带着这枚玉佩前去符太守府邸,那太守见了自会收留你。”
穆雪柔一脸困惑,她道:“母妃这是要将我送出京城?
可那荆州太守又是何人?他为何会收留我?”
景王妃凝视着满脸困惑的人儿,重重叹了一声,她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对穆雪柔道:“那符家与你有着千丝万缕,斩不断的情分。”
穆雪柔更是不解。
景王妃微微垂下眸子,声音透着一丝连她也未曾意识到的轻颤,“雪柔,你并非我抱养的,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而那符太守死去的父亲便是你的亲爹爹。”
道罢,景王妃这才微抬眸子,小心翼翼地瞧着穆雪柔,她心下忐忑,生怕这孩子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将近二十年来,她头上冠着的始终是景王府郡主的头衔。
果不其然,穆雪柔轻轻挣开被景王妃紧紧钳制着的手,玉佩从她掌心脱出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景王妃忙将玉佩拾起,慌忙查看,生怕玉佩出了闪失。
穆雪柔却丝毫不曾理会这一幕,她踉跄着往后退去,“这究竟是这么一回事?”虽说心下已是隐约有了答案,可穆雪柔却还是想听景王妃亲口将真相道出。
景王妃长叹一声,将潜藏在她脑海中多年的回忆一一剖开。她不再隐瞒,将真相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二十多年前,景王妃的母家与符家乃是三代至交,而她自小便与符将军的长子符乘风一同长大,二人关系极好,及笄后,符乘风更是对风华绝代的景王妃生了别样情愫。
却不料后来,符乘风的父亲战死沙场,符将军继承家业,被封为骠骑大将军,替父出征。
后来,景王妃对当时还是世子的景王一见倾心,哪怕为妾也要嫁给心爱之人。
再后来,符乘风出征归来,而与此同时,景王以万念俱灰,出家为僧,景王妃虽把持王府事务,可膝下并无子嗣。
景王多年来的漠视与薄情磨平了景王妃年少时的少女情怀,见符乘风对她一往情深,景王妃便心生一计,借符乘风怀上子嗣。
后怀有身孕的景王妃以进道观为王府祷告为由,实则是潜藏于道观内养胎,一载后,景王妃抱着女.婴回到王府,对外却说,这女.婴是道长赐予她的福娃,可保佑王府无灾无难。
符乘风喜不自胜,亲自为女.婴取名雪柔,且将玉佩赠与雪柔作为信物,日后若是雪柔遇着难处,便可拿着信物登门,符乘风曾嘱咐符夫人,若有一日,有一女子拿着玉佩登门,她即是将军府的小姐。
再后来,符乘风被派往西北与叛军交战,不幸战死沙场。
皇帝为感念其忠诚与功勋,有意提携符家大公子,亦是符家唯一的男儿继承父亲衣钵,可符夫人却不愿她唯一的儿子,符家唯一的血脉与战事再有牵扯,她恳求皇帝让她一家归隐荆州,那荆州本是符家祖家,她此等要求合情合理。
•t tkan•C〇
皇帝虽觉惋惜,却也不好回绝,他提携符家大公子为荆州太守,并且赐给符家黄金与良田作为安抚。
至此,符家便彻底退出朝堂,归隐荆州。
而景王妃之所以将穆雪柔送往荆州,一来,穆雪柔本就是符乘风之女,现如今让她认祖归宗实属合理。二来,她年轻时曾与符家夫人有过几面之缘,符夫人爱极了夫君符乘风,穆雪柔若是拿着玉佩上门,想必符夫人念起自家夫君,看在符乘风的份上,也绝不会亏待她。其三,荆州不比其他州郡那般贫苦荒凉
,相反,荆州亦是富饶之处,且远离京中,穆雪柔以荆州太守之妹的身份待在荆州,许是比她留在京城会好上百倍,届时,她便可重新开始,择一良婿,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待景王妃道罢,穆雪柔已是泪染青衫,见景王妃这般为她处处着想,穆雪柔不但不动容,反倒是嘶声质问,“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为何不早些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符将军曾为云升立下汗马功劳,若皇上知晓我乃符将军之女,又怎会不为我赐婚?”若她是功臣之女,而非身份卑微的养女,又岂会落到如今这一步。
云升对待战场上战死的将士极为看重,前朝曾有先例。
抚军大将军在与伽纳对战中战死沙场,前朝皇帝感念其功勋,将其幼女封为公主,虽未养在膝下却也是恩宠有加,公主及笄后更是令其挑选夫婿,此等待遇可谓是羡煞旁人。
景王妃先是一怔,她痛心疾首,不料穆雪柔知晓了身世,竟是会心生怨恨。
“雪柔,你糊涂啊,景云晟的心中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你,即便你嫁于她又有何用?难道你希望与你母妃一般,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丈夫独宠其他女子,自己却日日独守空闺?”景王妃抚着阵阵钝痛的胸口,年少之时,她不顾一切,甚至撇下了身为女子本该有的矜持,下嫁景王府作为侧妃,可换来的却是亲眼目睹着夫君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夫唱妇随。
早知如此,她当年不如嫁给深爱着她的符乘风作为妻子,也不会酿下如今这等灾祸。
穆雪柔跌坐在地,双眸呆滞,事已至此,再论这些又有何用,责怪景王妃又有何用,现如今,景王妃已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景王妃心疼不已,她蹲下身子,将穆雪柔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脊背好生劝慰,“雪柔,去荆州,太守之妹的身份虽比不得王府郡主高贵,可在荆州,已是无人敢欺你,逆你,忘了京城的一切,重新生活。”
良久,才见穆雪柔颤着声音道:“母妃觉着,符家当真会凭借着一枚玉佩便真心待我?只怕会将我当做洪水猛兽,恨不得诛之。”
景王妃忙摇头,她解释道:“符夫人乃是通情达理之人,她深爱着你爹爹,又岂会违背你爹爹的意愿,你拿着玉佩登门,她定会收容你,哪怕不能将你视作女儿,也不会亏待了你,以你的姿色与聪慧,又何愁会在符家吃亏?”
穆雪柔思前想后,终是应下,与其远离京城,去往一处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当一个普通人,倒不如去那荆州做那太守之妹,符家小姐!
穆雪柔被劫不足一日,此事虽不值得皇帝深究,可难保宁森月与景云晟不会暗中盯着,景王妃不敢在宅中久留,嘱咐穆雪柔到了荆州之后安顿下来定要给她书信,日后,她们母女便只能以书信联系。
穆雪柔忙应下。
厢房内布局简陋,除却那足以容纳两人的床榻外,便只有一张方几,方凳,以及一面铜镜。
穆雪柔向来有着睡前对镜梳妆的习惯,如今亦是如此。
望着铜镜中天姿国色的她,穆雪柔心下又重新燃起斗志。
符家无女,她去了符家便是符家唯一的小姐,若真如景王妃所言,符夫人深爱着符将军,不会为难于她,那么届时,符家后宅便是她的天下。
荆州太守之妹,虽不是名门贵胄,可在那荆州却已是能遮去半边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