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发生的事儿很快传到了揽月宫内,小德子叙述的细致,婉贵妃起先还好好的,在听到丞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求皇帝下旨赐婚的时候,手中端着的茉莉花茶泼了一半。
小德子不敢再吱声,只安静的跪着。
过了好一会儿,婉贵妃才找到声音般,自嘲一笑,喃喃道:“也是,他那样的人,恐怕也只有孙蓁那样儿的才能入他的眼吧。”言毕重重搁了茶盏,直将剩下的茶水也都尽数泼了出来。
梳洗,更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肚子内孩子动的厉害,婉贵妃更是心烦气躁,竟恼的朝肚子捶了两下。
她自打记事起就是个孤儿,后来人牙子见她长的还不错,就将她拐了回去,直到饥一顿饱一顿的养到八、九岁,眼看着长开了些,一眼看去就是个美人坯子,就毫不犹豫的将她卖到了妓院。
有一些嫖客专好她这样未长全的幼女,她被大鱼大肉养了几日,看着气色好了些,老鸨就迫不及待的逼她接客,买下她初夜的是个浑身油腻腻,一张嘴满口大金牙的老头子,她死活不依,被他左右开弓打的满嘴是血,又将她的衣裳撕的稀巴烂,她咬了他,最后还是逃了出来,可是刚跑到大街上就被老头子拽住了头发。她疯狂挣扎,跌倒在地。
他拾起她的一条腿就往回拖,她的血在坑洼的地面擦下一道刺目的红。
直到一袭冰蓝色织锦袍在她眼前晃过,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抱住了那人的腿。
老头子又回过身发了狠扯她的头发,几乎都要将她的头皮掀掉了般,但她死活也不松手,因为她知道,若是松手,便是失去了最后一丝求救的机会。
但是,不松,这身衣裳的主人会救自己吗?
就在她胡想的刹那,只觉头皮一松,那老头子已然被人一剑挑开,鲜血四溅。
头顶上,传来一道极淡极冷的声音,“放手!”
她抬头,只觉在晨光的雾霭中,他逆光而站,朦胧似披了金光霞衣,仿若神祗谪仙。
“娘娘,”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
婉贵妃警觉,“谁?”
黑暗中一个人影朝床榻走来,仿入无人之境。
婉贵妃并不觉得害怕,拢被而坐,“可是主子有什么吩咐?”
来人也不说话,只快速的移动身形,朝掀开一角的帘子内递进一物,放下就走。
婉贵妃在黑暗中摸到那一小团东西,她知道那是他传递的消息,她已经好久没收到他的命令了。
此刻,心中虽然紧张,却按耐不住阵阵欢喜。
他还记得自己的不是吗?
本来,她以为自己穷极一生的追求不过就是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当她真正拥有的伊始,她狂喜雀跃,还曾担惊受怕过,生怕他拿住了自己的把柄,不叫自己好过。可当日复一日的骄奢成为习以为常,寂寞空庭,宫深似海,她的心却越来越空寂,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场笑话,而她却从未看透过自己的心。从刚开始的抗拒接到任务,到现在日日夜夜盼着他能给自己吩咐点事做,只因这样,便能证明,他从未忘记过自己。她忽然意识到,这么些年她所思所盼不过是他的回身一顾,只是她卑微进尘埃,从不敢奢望罢了。
婉贵妃喊了宫女进来掌灯,屋内亮堂了,又命她退下。殿内四下无人,她这才小心翼翼的展开字条,只见上头遒劲有力的几个字:接花吟入揽月宫,严密看管。
花吟是谁?婉贵妃锁了眉头,好熟悉的名字,在哪儿听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本来还当他会命自己在贞和帝面前吹吹枕头风,撮合他与孙三小姐。
没想到却是不相干的人。
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欢喜。
今夜到底是睡踏实了。
次日,婉贵妃先是让小德子将花吟这人给打听清楚了,而后一番细致打扮。
昨儿贞和帝歇在丽妃的寝宫,婉贵妃人未到声先至,丽妃一听她那声儿,面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
贞和帝却是心情颇好的样子,都没让婉贵妃在丽妃这儿耽搁,直接揽着她就去了昭和殿用早膳。
婉贵妃说:“昨儿臣妾走的早,听说有位姑娘跳了臣妾两年前在琼花宴上跳的《花中仙》,宫人们都在传,说是青出于山胜于蓝。臣妾十分好奇呢,不知这位姑娘现在何处?”
贞和帝眯了眯眼,心道岂止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说:“就歇在晨光殿,你要是想见,我叫人将她带来。”因花吟是许给了金国太子的,身份大不一样,自然不能再回到花府,只暂时歇在晨光殿,再做安排。
婉贵妃急不可耐,连声催促。
贞和帝只得命了宫里的太监去请。
片刻后,花吟便跟着宫人走了来,低头垂眸,恭敬小心,行止礼仪分毫不差。
婉贵妃笑意盈盈,说:“你抬起头来。”
花吟应声抬脸,只是眸子仍旧垂着,不敢直视凤颜。
婉贵妃在看到她那张脸的瞬间就愣住了,那是一张美的过分的脸,尤其她的皮肤好的她都忍不住想掐一把。
只是,这张脸,怎么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是了,她叫花吟,是那位花小神医的双胞胎姐姐。
可是……
“爱妃,爱妃?”贞和帝连声唤了好几下,才唤回了她的神智。他大笑,“爱妃你再这么看下去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婉贵妃假装恼羞捶打了贞和帝一下,说:“皇上,听说这位妹妹许了金国太子,在出嫁之前是要在宫内住下了,臣妾与这位妹妹一见如故,皇上,可否允了臣妾与这位妹妹同住啊,刚好臣妾临盆的日子近了,心里也慌张,宫内有个人,也好说说话解解闷。”
贞和帝听了这话哪有不允的。
恰在此,大总管太监上前,附耳说:“皇爷,晋安王进宫来给太后老佛爷请安了。”
贞和帝一愣,先是扫了花吟一眼,意有所指道:“爱妃,这位花小姐可就交给你照看了,她如今是待嫁之身,一些不必要的人就不要让她见了。”言毕,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离开。
婉贵妃恭送圣驾,继而若有所思的看了花吟一眼。
昨儿夜的事,她听说了。如此倾世美人,能叫那位素来老成持重的晋安王敢当众和金国太子抢人,倒也不难叫人理解了。
她嗤的一笑,上前牵住她的手,“妹妹,这里说话不方便,随本宫先去揽月宫再说。”
花吟一言不发,心内反而落下了一块石头。
婉贵妃不会无缘无故要接自己去揽月宫,她会这般,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南宫瑾的意思。
他既然这般吩咐,就是给她机会见他。
既能见面,她就有机会阻止他迎娶孙三小姐。
昨夜她一宿未眠,想了很多,这世的姻缘早就乱套了,若是南宫瑾真的爱着孙蓁,她也想成人之美。但是她知道,他不爱她,若是不爱她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孙蓁毁在他手里。
可是既然不爱,他这般做的目的又是为何?
镇国公府虽尊荣,却无实权,他完全没有通过与孙家联姻巩固自己地位的必要。
花吟想的头疼,仍旧无解,为今之计,只有见他一面。
揽月宫内,婉贵妃临行之前早就命宫人将偏殿打扫了出来,她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会要不来花吟同住。
婉贵妃指着宫内的摆设,笑说:“妹妹可还满意?”
花吟却是看了四周的宫人一眼不语,婉贵妃看出来了,屏退左右,又叫南宫瑾派给自己的心腹宫女守住了殿门。
花吟单刀直入,“我今夜想见你主子一面,你给安排一下。”
婉贵妃面色变了变,慢慢的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说:“你也是替主子办事的?”
花吟嗯了一声。
婉贵妃便不再说话,如果说花吟是南宫瑾的人,那一切都解释的通了,看来她会跳《花中仙》也是素锦教的了,但是素锦也太没新意了,都两年了,还是这支舞,看来才女也有才尽的时候啊。
婉贵妃想到这儿,心中一阵畅快,她一直是不喜素锦的,因为她每次见南宫瑾都是素锦随身伺候,而能近他身的也只有素锦。
花吟午饭后睡了一觉,为了叫自己好眠,她给自己喂了一粒助眠的药,以至于下午慈宁宫派人来传她,她睡的太沉,怎么也叫不醒,婉贵妃就心情舒畅的给推了。
南宫瑾有交代,叫她严密看管花吟,花吟要是去了慈宁宫,她也必须得跟去。而皇后是惯会在太后跟前尽孝的,她和皇后素来不对付,能不见面,都是尽量避免见面的。
当夜,花吟被打扮成小太监送出了宫。
一路畅通无阻,花吟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朝堂的事她不清楚,但能做到在皇宫内大摇大摆带走一个人,而一路畅通无一人盘查,可见他的权势已经到了何种可怕的程度。
花吟不敢再多想,只一路思量着见了面该如何劝说他放弃孙蓁。
见面的地点不在相府,领路的人直接将她引到了苍蓝江,花吟抬头看天,云遮闭月,乌云密布,凉风入骨,看样子很快将有一场狂风暴雨,渔船都靠岸了,因此江心停着的一艘巨大的游船显得尤其的醒目。
一名武人请她上了一条小船,船渐渐驶离了岸,天水一色,黑暗仿佛能吞噬天地万物,一阵狂风卷来,小船猛的晃荡了下,花吟吓的惊叫一声,大汉大笑。
花吟努力让自己冷清,却反而更忐忑不安了。
好不容易小船靠向了大船,有人放下了一个篮筐将她拉了上去。
船外漆黑如墨,寒风凄凄,船内灯火忽明忽暗,亦是清凉如许。
南宫瑾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窗户大开,他似是专门在等她来。
花吟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发觉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怕冷了,身子完全好了,不觉莞尔一笑。
南宫瑾刚好回头,眸中闪过一丝困惑神色,说:“你笑什么?”继而又说:“你在发抖,冷吗?”
花吟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抱紧了双臂。
南宫瑾关了窗户,径自走向她,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低头看她,二人挨的很近,呼吸缠绕在一起。
“你这么急着找我,何事?”
挨的太近,花吟紧张的心脏漏跳一拍,为了克制这种不正常的紧张,她呛声道:“你既然将我安排到婉贵妃的住处,难道我不可以理解成你也想见我?”
南宫瑾眸色一深,转身离开。
花吟后悔了,紧追两步,“殿下,你怎可言而无信?”
“我何曾言而无信?”他往榻上一靠。
“你明明不爱孙蓁,为何又要求娶她?”
他反感这种被质问的语气,声音冷硬,“我的事与你何干?”
花吟噎住,半晌,改口轻唤他,“大哥,难道这么些年,你就真的不曾感觉到,我是真心真意的在关心你。”
南宫瑾没说话,但冷硬的面容到底缓和了下来。
她缓缓朝他走近,一路察言观色,及至到了塌前,施施然歪坐在地上,将头枕在他的衣袂的一角。
许久,谁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及至听到一声声压抑的哽咽,他这才收回了放空的神思,眉头一动,抬起手支起了她的下巴,却见她早已泪流满面。
他收紧眉头,“你这又哭什么?”
花吟由着眼中的泪砸在他手上,说:“我处处为大哥着想,大哥却半分不领我的情,还对我恶言相向,难道我不该哭吗?”
他愕然,旋即失笑,“听你这么说,倒全是我的错了。”
“本来就是。”
“小狸,”他心头一软,倾身一捞,她便落入了他的怀中。
斗转星移间,他已然俯身将她压在身下,他的吻便那般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温柔而绵长。
花吟如遭雷击,魂不附体,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的手移到她腰间的系带时,终于神魂归位,也不知哪来的巨大力气,猛的将他从身上推开。
他的后背撞到木板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大响。
他惊愕的看着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花吟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榻上下了地,两手紧张的攥在一起,头深深的埋在胸口,“对……对不起……对……”她气息不定,语无伦次。
“你拒绝我?”他一字一顿,面上明明白白写着失望,难过。
花吟没瞧见,此刻她心乱如麻,只有两种情绪异常明显,担忧,恐惧。
他闭了闭眼,面上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冷清,“你走吧。”
她站住不动,只咬着唇看他。
二人僵持许久。
他终是忍不住,一脚踹开面前的桌案,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滚。”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恼恨什么,若说因为被女人拒绝欢、好之事他就恼羞成这样,那他就不是南宫瑾了。
但,他就是恨。
也许当他感情涌动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她会拒绝。
亦或者,他在像她索、爱的同时,亦是默默的试图与她敞开心扉,打从心底深处接纳她,将她看做自己人。
是的,自己人。
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微妙情绪。
但是,她拒绝了。
大抵是太过剧烈的响动惊到了外面的人,有人站在门口低喊了声,“主子?”
南宫瑾冷声吩咐,“进来!”
随从进屋,单膝跪地,垂眸不语。
“送她回去。”他看也不看她。
随从领命,办事利落,花吟甚至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大哥……”
上了甲板,花吟便被不由分说的送上了停靠在巨船边的小舟。
大汉看了眼天色,说:“眼看着快要下雨了,咱们得快点上岸。”
花吟嗯了声,恹恹的,不想说话。
大汉唱着不知名的歌,嘿哟嘿哟的滑动木浆。
就在小舟将将靠岸之时,突然天际一道惊雷,惊雷带着开天辟地之势骤然响起,旋即暗沉的天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大雨倾盆而下。
花吟吓的浑身一哆嗦,整个人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
大汉没心思打趣,从小船内拿出一柄油纸伞,撑在她头顶,口内说:“姑娘,您快随我去避避雨。”
码头不远处,有灯光摇曳,那里等候着接应她的人。
花吟埋头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了步子。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今夜来此的目的,不是就为了来见他一面,吵一架。
他并没有答应取消和孙蓁的婚约。
孙蓁是凤君默的,她怎能嫁南宫瑾!
大汉不知出了何事,焦急的催她。
花吟抬头看他,说:“这位大叔,能麻烦您再将我送回去吗?”
大汉一愣,笑:“姑娘开什么玩笑,如今大雨倾盆,苍蓝河水流湍急,咱们这小船,搞个不好就船翻人亡,我大老粗水性好,倒不至于轻易丢了性命,可是你……”
花吟朝着幽深暗黑的苍蓝江看了一眼,一咬牙,突然冲进雨幕内。
她不能等,她没有时间了,她心里清楚,若是错过了今日,他不会再给她机会见他一面。
闪电惊雷在远处炸裂开来,她一路狂奔,到了码头,一个纵身就跳了下去,半分犹豫都没有。
那大汉仿似被唬住了,好半会才一扔手中伞,大喊着,“我的姑奶奶哟!”
二人在码头并没有纠缠许久,花吟就是那般执拗的人,只要是她决定的事,就是一条胡同走到黑也绝不回头。
大汉却是因为被她挑起了斗志,笑骂着划起浆,将不知名的歌儿吼的更洪亮了。
乌云密布,雷声轰鸣,风卷巨浪,一个浪花兜头打来,顷刻间吞没了他们的小船,但转眼间,这一叶小舟,又乘着风浪,毅然决然朝大船驶去。
风太大,雨太急,即便是力大如牛的大汉也渐渐没了气力,他嘶吼,痛骂老天。
花吟一直紧贴在小船上,攥着船沿,十指发白,她睁不开眼,仿若置身漩涡之中,小船再不能移动半分。她很愧疚,她喊,“大叔,要是您支撑不住了,您不要管我,您尽管逃命去,我是自作自受,我不会怪你的!”
“小姐说的什么话!”大汉粗着嗓门喊话,却突然高声喊了起来,“大船过来了,大船过来了!姑娘,你再坚持一会,只要咱们不沉啰,很快就有人来救咱们了!”
明明是酷暑夏夜,这一场暴风雨却刺骨的冷,船身剧烈的摇摆,撞击的她想吐,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脑子嗡嗡作响,就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船很快靠了过来,有人放下篮筐,她已然瘫软在船上,几乎丧失了意识,大汉赶紧将她放了上去,随即也登上软梯。
花吟直到感觉落在平稳的甲板上,这才恍恍惚惚的找回神识。
她抬头,就见南宫瑾站在不远处,身后的随从撑起一把伞,高高举起。
夜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靴子衣摆被雨水打湿,晕染开来,颜色深沉,仿若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艰难的起身,朝他跌跌撞撞的走去。
及至到了跟前,她展颜一笑,却在这一刻整个人骤然失力,直直倒了下去。
也就那么一瞬的犹豫,他还是上前一步,托住她,拥她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