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楼头。苏放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的头发全往上梳,一根不垂,没有戴首饰,只用一把象牙梳子别着。身穿深灰绿重缎紧腰长袍,腰间用同色珠线绣着一只引颈回身的凤凰,把她的腰身拉得很长,越发显得个子高挑。衣服是低领的,银枪毛围领中露出一条细细的项链。那项链闪得耀眼,是铂金掺了精刚打造,为了提高亮度,这细小的链子被磨出各种角度的抛光面——这是孟飞送给她的礼物,着实花去了不少心思。这衣服则是赵云帆为她做的,当真是个好裁缝,听他的话一打扮,苏放露出她独有的魅力,虽然不漂亮,但就是光彩夺目!
不过两三个月,这两个人就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苏无咎胸怀大慰,已经去联系赵九华商量儿女的婚事。今日他二人闲来无事,就起早去第一次见面的福寿楼相对浅酌。
冬日昼短,月亮还挂在天上迟迟不去,窗外瑞雪映得天地格外干净,苏放清晰的眉宇也格外爽利,赵云帆看着她忽道:“晴雪好,万瓦玉鳞游。照夜不随青女去,羞明应为素娥留——只欠泛溪舟。”
苏放知道在说她,心里高兴:“欠舟?那可没辄!现在河都冻上了,不如我把欠舟理解成欠揍……那倒是包君满意!”她笑着扑上去,两人拧成一团。她没用大力,赵云帆用小擒拿手和她拆解,嘴里叫:“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苏放笑:“我是女人,也就是小人,要动口又动手!”
这边正热闹,那边一个眉目清秀的客人“哼”了一声:“这位姑娘,女人怎么就是小人呢?你说话注意些!”她声音娇嫩,一听就知道是女扮男装。苏放心情正好,哪里会和她计较:“好好,女人不是小人,是我自己是小人……”她还扭着赵云帆的手,作势张嘴要咬……
那女客道:“天下就是有你这样自甘下贱的女人,女子才会给人瞧不起!”苏放这下不乐意了:“小姑娘,你也没吃多少,怎么就撑成这样?”女客生气了:“谁是小姑娘?少爷是男人!我是‘锦、锦毛豹’木樨!”苏放一脸坏笑:“男人?胸脯这么高,腰这么细,嘴这么红,脸能掐出水来,你这男人真是极品,不如陪我玩玩?”赵云帆挽住她:“放,别闹了!”
木樨对赵云帆道:“你这朋友哪里找来的?这样粗俗,真欠管教!”苏放道:“木姑娘,你偷跑出来的吧?怎么不学两个姐姐吟诗绣花,等着嫁你姐夫那样的好男人?你这样刁蛮又爱管闲事,闯荡江湖很容易死的!”
木樨脸通红:“你是谁?怎么知道我……”苏放道:“你是海鲨帮木光寿木帮主的小女儿,木家三朵花——木棉木槿木樨,你是最小的‘锦鳞鱼’木樨!不错,果真是人也美、名字也美!”木樨很生气:“你!放肆!”苏放站起来:“我五六七八一起放了,你能怎么着?”
云帆拦住苏放:“那么认真干什么?小孩子。”苏放点点头,坐下来。木樨上前一步:“哼!嘴上功夫厉害……”苏放突然拈起颗花生向她弹过去,声音呼啸,云帆要拦已经来不及。
这时屋子角落也飞出一颗花生米来,后发先到,眼看就撞上苏放发的那个,先前那颗被后面的一碰却没有掉落,而是一弹把后面那颗撞回来一起落进苏放的碟子。
苏放笑起来:“我就觉得屋子里一定有个高手,果然现形了。”那人无奈站起来:“姑娘好高明的手段!”他长条身子,面皮黝黑。苏放摇头:“哪里哪里,你救人心切未出全力,我才占了个小便宜。”
木樨已经惊呼:“大师兄?你怎么来了?”那大师兄道:“师父不放心,让我暗中跟着你!樨儿你惹的祸越来越大,现在得罪了苏家大小姐,大师兄可罩不住你了!”
赵云帆道:“噢,你就是海鲨帮‘入云龙’云飞扬吧。云兄长年在海上,认识你的人少,今日让我们见到真面目,真是幸事!”云飞扬道:“赵兄太过谦,苏赵两家子弟,果然不同凡俗。”
木樨插嘴道:“大师兄,这是苏家大小姐?不是说她长得不怎么样吗?”苏放笑道:“小美女,你是说看我挺好看的?还是你有眼光!”木樨气得拉着云飞扬叫:“大师兄!”
云飞扬却觉得苏放很对自己的脾气:“苏姑娘,有机会切磋一下可好?”苏放好久没打架,听了很是高兴:“先安顿好你师妹,明儿个我送信给你。”云飞扬顿时架着木樨去了,手在背后同苏放做了个手势。
苏放笑:“云飞扬!也是个妙人啊。”赵云帆同她开玩笑,挡着她眼睛:“不许你看!”二人相视而笑,心里都有暖流流过。
忽有一个声音冷冷道:“还有心思打情骂俏?你家出事了!”苏放回头一看,孟飞冷着脸从楼梯上来。自从他发现苏放和赵云帆的关系,就再没一点儿好脸,任苏放怎么哄也没用。可苏放却更确定孟飞没有爱上自己——因为他伤心不起来!孟飞没有郁闷,只是恼怒,应该是觉得丢面子的可能性大。
“出什么事?”苏放吃惊地问。“你家老爷子回来了!”孟飞道。
苏放站起来:“这么早?他不是要在宋世伯家盘桓一个月吗?这才不到二十天。孟飞,发生了什么事?”孟飞别过头:“你爹脸色青白,一路流着泪回来的,至于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苏无咎为了把女儿的婚事办得有分量些,四处邀请武林同道,由于许久没见到宋玉山,和家里人说要去住上一段时间。苏放想起当日分手时,宋玉山闻了她带迷香的手绢气成那样子,后来事情一多,就把他给忘了,这老头儿怕在林子里躺了一晚。于是苏无咎出门前,她嘻嘻笑道:“爹!我小小地得罪了一下宋世伯,他八成还生气呢,你顺便帮我赔个不是!”现在苏无咎怎么回来了呢,宋玉山不会真为这个气到现在吧?
她点头:“我知道了,云帆,那你帮我给云飞扬送个信,约他明早在城东那个小湖边等我,我先回家一趟!”云帆答应着去了,孟飞冷冷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自己坐下喝茶,心中郁闷不已,自己居然输给这么个小白脸?孟大龙头真想一把掐死他。
苏放回到家,苏无咎正激动地发着脾气。她上前道:“爹,怎么这么早就回……”她话未说完,眼前一黑,苏无咎突然出手重重打了她一巴掌!苏放猝不及防,一口咬到舌头,溢了满口血。
苏放被人打耳光还是头一回,一时脑袋嗡嗡作响,吃惊大过疼痛。接着又几个巴掌落在脸上。伊曼风在旁边叫:“老爷!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苏无咎像一下老了几岁:“放儿!宋大哥是我多年挚友,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苏放惊怒交加,一开口满口血涌出来。她先把血吐在地上,然后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角,怒瞪苏无咎。苏无咎见她吐出这么多血,眼里有了一丝关切。苏放道:“不是内伤,咬舌头了!到底怎么了?宋玉山告我状?”苏无咎痛声道:“还让我去问问他记不记恨,你拿准了宋大哥不会怪你!”苏放道:“宋玉山到底说什么了?就得罪一下而已,那么小气?”
苏无咎满眼失望:“放儿,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转头说,“苏福,把她关到房里去,让她好好想想!”苏放耐心用尽:“那么小题大做?关我?那门能关住我?”苏无咎道:“随便你,门上的锁如果坏了,我们的父女缘分就尽了!”他挥挥手,看也不看苏放一眼。
苏福觉得大小姐眼中尽是杀气,干咳一声:“大姑娘……这个……”苏放几个起纵跑回房间,用力把门摔上,苏福赶紧找把锁锁住房门。
苏放怒极,只片刻就呆不下去了,在屋子里不停砸东西,善姐在门外一声声叫姑娘。苏放深吸一口气:“妈的!我不管了,一定找他问清楚!”善姐道:“姑娘,别这样,门窗都锁了,我没有钥匙……”
苏放在里面不知弄什么,一会儿门缝里伸出一个一头带着个弯的铁丝:“善姐,你把它伸到锁孔里!”善姐吃惊:“姑娘,这是……”“少废话!快点!对,下去一点……嗯,左边一点,向下按!”善姐依言下按,那锁“嗒”的一声掉下来。苏放一把推开门,向书房奔去。
临近就听到伊曼风叫:“放儿以前快意恩仇惯了,当时又以为你中毒害怕,下手重一点儿情有可原!”苏无咎怒叫:“她阻止大哥就行了,干吗还挖掉宋大哥的眼睛!”苏放如同受到当头一棒!竟有此事?
伊曼风哭道:“宋玉山大哥不是说他眼睛换回关爷值得,不怪四爷吗?你何必如此?”苏无咎声音疲惫:“我本不信,想回来问问放儿,可她一口承认,你也听到了。欠债还钱,欠人家眼睛也一定要还……”
苏放一惊,却听苏无咎道:“我一直欠放儿母女很多,我明日就启程去宋家,替她还这对眼……”苏放听得热血沸腾,她在门外大喊:“苏无咎!你听着!我没碰宋玉山的眼睛,我这就去宋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回来看见你瞎了,我就把宋玉山一家大小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苏无咎大惊:“放儿!”但苏放已经飞奔而去了!
苏放奔出一个多时辰就觉得不对了,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整整一天,总觉得有人跟在背后。她几次突然停下转身,却还是见不到人影。苏放冷汗流下来,哪里来这样的绝顶高手?
她暗暗让自己静下心,已经有了计较。伸手把自己的项链拉断扣在掌心,然后突然加速飞跑几步,手中的项链被她一弹,呼啸着钉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上。苏放身子用和项链一样的速度扑到那棵树前面。这招叫“如影随形”,在南边的小混混中很是流行。
在项链亮晶晶的抛面里清晰映出一个黑影,又干又瘦,身材十分矮小。苏放道:“原来是个小老头儿!”那人僵住了,苏放慢慢回过头来,在项链里看不清楚,他只有苏放胸口那么高,瘦得一阵风就吹起来,不知有七十斤没有?脸色莹润如玉,须发皆黑得发亮,如果不是年纪不大,那就是内功已入化境!
他开口,声音倒是低沉动听:“你是二十年来第一个看到我影子的人!本来该杀你灭口,但看在你爹爹的份儿上,我还是只要你一对眼算了。”苏放道:“怎么突然全和眼对上了!你是谁?”那人道:“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影子,还不知我是谁?”苏放笑道:“‘没影子’?”
那人笑起来:“二十年了,还有人记得老夫。”苏放脸色凝重,心情更凝重:“你当年和中原群侠一起围杀‘一笑魔君’柳傲松,被柳傲松伤了内腑后就再没听到你的消息,已经二十七年了!‘没影子、血影子,你要见了没胆子’,榜上高手里,你仅排在‘一笑魔君’和钱无用的后面!远在我爹之前,萧千江!你跟着我干什么?”
萧千江道:“老夫和宋大哥交好多年,他无论如何不肯告诉我是谁毁了他眼睛,直到月前我看到苏无咎的反应,才知道这个恶人是谁,他一定心中有数,所以跟了他回来。你爹放你一马,我可要为宋大哥报仇!”
苏放道:“要是碰了宋玉山的不是我呢?”萧千江冷笑道:“你这番话说给你爹听还行,老夫断然不信,你乖乖的,老夫让你痛快点!”
这萧千江虽是白道大侠,却是心狠手辣。苏放可不想没了眼,当下冲萧千江轻笑:“你够得着我眼睛吗?”
萧千江怒吼一声扑上去,苏放身子倒贴着树陡然拔起,手在树干上一拍,钉在树上的项链“呼”地飞起来直打萧千江面门,萧千江伸手一阻,项链回力巧妙刚猛,蛇一样缠到他手指上。萧千江缩手逆劲回旋,但项链里的回力太刚猛,他手指骨微痛,暗叫不好,连忙顺着项链的回力转起了圈子,直转了几十圈,链子才软软垂下来。他刚想稳住身形,树上突然疾落一蓬绿色细雨——千百根松针一齐落下,轻轻的松针也挟着呼啸之声,萧千江身周三尺都被笼罩。他并不慌乱闪避,而是回力不歇,身子接着刚才的圈子转得更快了,袍子像充了气一样鼓起来,密密的松针碰到他全****而出。
他还没停下,苏放的脚尖已经对准他小脑袋踢过去。萧千江举手向上,势成兰花。苏放这脚要是真落下一定被他捞在手里,但苏放脚尖回转,踢他后脑玉枕穴,萧千江就着身子旋转的势头去弹她脚踝足三里。苏放身子下落,用膝盖顶他下巴承浆穴,萧千江又转半个圈子甩头去撞她膝头,苏放另一只脚在树上一撑,手绕过去对着他背后大椎穴凿过去,萧千江又转一个圈子挥手去弹她手指,这下苏放似乎没躲开,正被他抓住了手,萧千江大喜,正准备用力——
这样近身又无所不用的打法是萧千江从来没遇上的,他明明武功高过对手很多,却被迫在这里不停地转圈子,虽然招式不乱,但这么多圈转下来,他头却晕了。没发现本来被他转松的项链已经随着他自己的旋转又反方向缠住他的手指。苏放捞住项链的另一头用力一抽,“咔嚓”一声,萧千江这多灾多难的手指骨终于断了。而且苏放用的回力那样巧妙,链子一松手,另一端就翘起来“砰”地抽在他脸上。当时为了增加亮度,项链里掺了精刚,又打磨出很多抛光面和棱角,这时就像长了刺的鞭子一样狠狠抽在他脸上,伤口深可见骨,血立刻就下来了。
他捂着脸又转了几圈才踉跄退后。苏放一喜,欺身上前,眼前的人影突然不见,苏放急忙转身,萧千江的小拳头已经正打在她膻中穴上,好俊的轻功!好个没影子!
人影飘忽,“没影子”又不见了,苏放只觉一阵尖锐的风声响起,她急忙向前伏身,那条项链掠过她脑袋打在一棵树上,整个都没进去。当真是行家出手!
劲风又起,这第三招是攻向她腰间的。苏放的身子躺到地上,腰像毛巾一样拧起来,从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一脚踢出。两个人同时中招,苏放腰上剧痛,好快的“没影子”,这样还是被他打中!“没影子”被她一脚踢中,但是却借着来势倒飞出去,伤得并不重。
两个人喘息着对看,苏放躺在地上看他倒容易些了。“没影子”的伤虽然吓人,却都是外伤,苏放却岔了气息,一时回不过来。
萧千江这时手上脸上一起大痛,不顾前辈风范,合身向苏放扑来,双手成钩,立意挖了这可恶之人的眼睛。苏放一手扶腰,一手用巧劲同他拆了两三招,萧千江眼见她封不住自己的招式,十分得意:“丫头!你认命吧!”
他欺身上前,脸离苏放的脸只一尺远的时候,苏放把眼闭上了。萧千江以为她认命,正高兴间,苏放扶着腰的手陡然扬起,一阵浅红色的细粉笼罩了他们二人,苏放闭着眼当然没什么,萧千江可是把眼睁得老大,这一下无数粉末进去,双眼一阵剧痛,大叫一声蹿回去,泪水长流,伸手要揉。
苏放道:“想要眼就别碰!”萧千江乖乖住手:“这是什么东西?”
其实那只是一包担担面的调味料,里面很多朝天椒粉末,加上盐和胡椒面,苏放喜欢那个面摊子老板的手艺,要来准备自己下面吃的。
她坐起来:“这是腐骨辛香草研的粉末,不会死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还是前辈呢,哭啥!”萧千江果然闻到一点辛辣的气味,脸都白了,他何尝想哭,可是眼睛里进去盐和辣椒他又怎能不哭?
苏放道:“我也念在宋伯伯面上放你一马,过来,我给你解药!哎,别运气,气息流得越快,眼睛也瞎得越快。也别睁眼,见了光解药就没用了!”
他果然乖了,苏放心想:“没影子、血影子、见了苏放让你没胆子!”她随手抓起些松针,放在石头上拍出汁来,然后把草汁均匀涂在萧千江眼周,道:“好了,你现在坐三个时辰,一动也别动,一天内不能睁眼,三天内眼睛周围不能沾水,我失陪了!”
等她走了,萧千江才敢冲着树林空叫:“让我再见到你就不是一对眼可以解决了,苏放!我一定要了你的命!”这话说得够狠,不过自己也觉得好生无聊,好生无奈。
苏放买来匹马儿全速奔跑,两天一夜就跑出一千几百里,行到第二天夜里,前面一条大江,宽得望不到对面,苏放只好放了那马儿去找船。
江边上不远处泊着艘乌篷船,船家个子瘦小,手上一条条全是纤绳勒出的伤口。苏放给他一锭银子道:“把船划到对岸!”
船家哑声说:“客官,再等等,马上天就亮了,天亮一点才好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