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云又等了一会儿,才回到内园的小红楼。她进了卧室,里面很凌乱,有打斗的痕迹。书云笑了笑抓着床里面的柱子转了转,又按动几下,对面墙壁现出一道暗门。她叫:“小姐,苏姑娘,我回来了,老爷把百年空青石乳都给赵公子喝了下去,他一定没事。”
随着她走进去的一点光亮,依稀看到内室的两个人,背对门的一个身材苗条,正面的赫然正是苏放!那人低沉动听的声音响起:“你放心了,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那声音十分熟悉,却是当日拿解药给她的人。
却说苏放抓着那家人往内室奔去,片刻就到了内园的小红楼。苏放放开他小心地潜到门口,忽听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这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没有睡觉。
一个声音急急地问:“什么?他受了伤?”苏放听着这声有点儿耳熟。另一个道:“听老爷说伤得不轻,血是艳红的,证明很重的伤势突然发作……啊,是谁在外边?”
她家走廊造得奇特,门口该是转弯的地方突然伸出一个檐头,苏放正听得入神,就磕在上面了。这是薛家小姐小时候作弄人的玩意儿,连她老爹薛成贾都在这撞过头。
一阵风声扑过,苏放伸手捞住袭向她的手掌。这人说到就到,功夫很是不坏。她手掌被苏放抓住,膝盖立刻顶上来,招式阴毒。苏放不闪,让她顶上,右手成鹤嘴在她太阳穴一凿,她膝盖就没了力气软下去。
苏放掐着她脖子进来,一个人惊呼:“书云,你怎么了?”书云在苏放手里挣扎不得:“小姐,快响警号,这人很厉害!”薛雪突然看清楚眼前人:“苏放,是你?”苏放这时也听出薛雪的声音,怪不得总觉得耳熟,她也惊叫:“是你?”薛雪立刻道:“你要干什么?放开书云!”苏放道:“对不起,云帆受了很重的伤,要请你父亲医治,我要扣住你交换。”薛雪立刻道:“好说,书云,你快去应付一下!好好吓吓老爷。苏放,你放开她,书云知道怎么做。”她又转头对云书道:“书云快去!”
苏放放了手道:“薛姑娘,真谢谢你帮我!”薛雪轻蔑地一笑:“帮你?”她顿一下:“你凭什么以为我帮你,姑娘我高兴而已。”苏放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人为何对自己如此反感,她低声下气地道:“那就请姑娘帮人帮到底,和我离开薛家,等云帆好了一定隆重送你回来。”薛雪的声音还是带着嘲讽:“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那我可没那么高兴了。”苏放声音冷下来:“我把你身上的一样东西送给薛成贾,只会刺激他更卖力给云帆治病!你信也不信?”薛雪声音没那么自在了,苏放透出的威势让她有点害怕,她道:“你嘴上说说,其实不敢真动我吧?”苏放道:“现在我的确不会动你,但不是因为顾忌云帆。而是我看不起依仗自己有几分力气便去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
说罢她抬手扣住薛雪脉搏,揽过她就要走,薛雪叫:“慢着!苏放,你这样能躲到哪里,我有一个隐秘的地方,保证没人会怀疑,而且还能随时知道赵公子的伤势。”她后面一句话让苏放动心了:“有这样的地方?那除非就是你这里。”薛雪道:“对!就是这。”
苏放道:“可薛成贾一定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能变成透明的吗?”薛雪道:“你放心,我这里有个秘密的地方,除了书云,连我爹都不知道。”她旋开床头机关,和苏放一起走进那间小小的密室。里面没有光亮,到处都是些软绵绵、带穗子的装饰品。苏放刚进来就被那东西扫到脖子,吓了一跳,她们坐定没多一会书云就回来了,同时也带来让苏放放心的消息。
薛雪问:“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苏放放开手,薛雪靠在墙边不再理她。一会杨虹带人来检查线索。苏放在内室听书云含情带泪地述说小姐被抓的经过,还不断搅乱人家的心神,“小姐现在不知如何”、“少爷,小姐是你义妹,你一定要救她啊”之类,听得苏放直瞪眼——这丫头真是太有才了!
他们走了,书云掌上盏灯进来,苏放突然“咦”了一声。薛雪问:“怎么?”苏放道:“我看见一团模糊的光亮。”薛雪道:“那是你眼睛马上要好了,最后会有一点儿不舒服,你先闭上眼,等那下过去就好了。”
苏放依言闭眼,她眼睛开始有点麻痒,后来就越来越痒,直痒到心里去。这里摸不得挠不得她只有咬牙挺住,片刻后一下剧痛袭来,就像有人硬生生把她眼睛撕裂一样。她哼了一声,这哪里是“一点儿”不舒服!
薛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带着讥讽,似乎看到苏放受苦她便高兴:“我爹说你骨头硬得很,怎么叫出声了?”苏放缓缓睁眼,久违的光明让她如此感动。这一刻她虔诚地感谢造人的神,只为她送给人一对眼睛!
苏放激动地回头道:“我能看见了,我看……”她就那样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因为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身后那个绝代的红颜——薛雪的脸如玉之辉、如珠之润。谁说密室里没有月光?你看那漫天月色都凝在这玉人脸上。谁说这里空气污浊?整个世界的清幽都围在这玉人身旁!
薛雪抬头看着苏放,苏放觉得这个抬头的动作太适合她!她的美涨满人的眼帘。咦?那玉人微皱眉头,这个动作更合适她,这样的一颦直让人惊心动魄!啊,随便哪个动作都适合她,这便是倾国的花容!这便是绝世的颜色!苏放嗓子发干,她诚心诚意地道:“能看小姐一眼,苏放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白活世上!”薛雪满是自信地笑了,女人自信的时候最美丽,可这容貌又怎么能当得起再美丽一些了。她低沉动听的声音道:“我比你如何?”苏放笑了:“拿我和你比的人铁定发烧了!”
薛雪微笑转头,去摸身旁的一样东西。苏放这才注意到屋子里满满的都是荷包,绣着花挂着穗子,到处都是。刚才扫到她脖子的就是荷包穗子。她目光全被薛雪吸引,连这样显眼的东西都没看见。
这时外边书云突然道:“谁这么一大早放风筝?好奇怪!”苏放精神一振:“风筝?可是一个两截颜色的蜈蚣?”“是啊!你怎么知道?”苏放问:“前面红色的有几截,后面什么颜色?”书云道:“两截红色,后面是六截青色,咦?你怎么知道是红色的?”苏放跳起来:“青色是东南,二哥在东南方六里!”她精神大振,对薛雪揖了一下:“小姐,要冒犯你和我走一趟!请相信,不是为云帆,就是我自己要死了也不会强迫你!”书云大惊:“你还讲不讲道理?”薛雪止住她,她凝视着苏放:“你那么重视他,像你这种人也需要爱吗?”苏放道:“需要,就像我需要呼吸一样!”薛雪目光闪烁不定,带着点怨恨,道:“那还何必客气?我和你走就是了!”
书云叫起来:“小姐!”薛雪道:“把面纱拿来,和这个人还说什么?”苏放道:“书云,她不会有事的,我用赵云帆的命和你保证!”书云迟疑一下,终于道:“好……相信你!”她拿了一个很密实的青布面纱给薛雪戴起来。
薛雪看着苏放带着疑问的目光,落寞道:“从十四岁起,我出门就必须戴面纱,到了十六,爹爹就不让我出门了。还啰唆什么,还不快走?”她语气是平淡的,还带着固有的尖刻,可苏放心中却没一点儿责怪的念头。是不是美丽能让人容忍很多错误?是不是美丽本身也是一种错误呢?
苏放扶着薛雪大踏步奔向风筝,她和兄弟们已分别一年多了,这时看见烈若海的传讯风筝不禁激动不已,她来到风筝前掏出一物吹了四下,声像鸟叫。声音未落,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已出现在面前,他老远呼叫:“老大!”声音中充满惊喜,离近一看,立刻喝道:“你是何人?”
苏放已经叫起来:“二哥!”烈若海迟疑地问:“你……是老大?”苏放已经一拳打在他肩膀,同时哈哈大笑:“一年多没见你了,后面的牙还老是疼吗?老五又找到什么好鸟养了?我走时老九偷偷勾搭高老六那闺女,现在上手了没有?”烈若海惊呼:“你真是老大!你怎么会是女子?”苏放笑道:“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们这些兔崽子我是男的了?”
烈若海呆呆看着她,眉眼五官分明就是老大,只是脸颊饱满了,不似以前面黄肌瘦、尖嘴猴腮的样子,还有标志性的黄皮肤也不一样了,他喃喃:“我……我白活了三十来岁,竟然!真是真是,这世上还有这样精巧的化妆……”苏放道:“现在没空和你解释这些,你是怎么来的?”
烈若海道:“你一去一年多没讯,现在好容易有个信我能不来吗?老九让我来探消息。”苏放道:“小九子的话你们还听吧?那小子是块材料,就差点锻炼机会而已,现在是不是比过去像样了?”烈若海道:“是,九弟现在胆大心细,我们都服气他。”
苏放又道:“我还以为小六子知道我的消息一定会死皮赖脸地跟来呢,看来现在猴子也乖了!”柳青和她感情最好,苏放还真有点儿想他了。
烈若海迟疑道:“老大!小六子他、他和老九翻脸了!”苏放一惊:“什么?”烈若海道:“你走的第二天六子就闹起来,说老九不把你找回来就不配挑大梁。老九还真一下就长大了,他只是说软乎话和六子讲道理。照以前他不早发火了。后来我们大家都说六子不对,他就带着老爹偷偷走了,说要自己找你去,过了一个月崽儿也没影了。老五说崽儿平时和六哥最亲,一定是叫老六带走了,到现在还没他们的消息呢。”苏放大怒:“这个死小六子!”柳青要在她身边立刻就能挨上一个嘴巴。
她又道:“我一直留意你们的动静,怎么没有消息传来呢?”烈若海道:“老九怕叫外面人知道看我们笑话,所以封锁消息派人去找,可再没你的消息。老大你真没看错,老九现在想得远看得高,真像样了!”
这时突然一声怪叫传来:“苏放!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苏放一看不由冒火:“又是你这只阴魂不散的钱王八!我再不能让你活了。”钱无用看上去有点狼狈,他冷笑:“你吓傻了吧,和老夫这样说话。”
苏放问:“萧千江呢?”钱无用阴冷地道:“让他跑了,不过你可跑不了,薛成贾说要死的不要活的。你的脑袋就值个宝藏!”苏放略略放心,烈若海已一步踏在她面前:“想碰她,我就杀了你!”他在十个兄弟中功夫最好,以前一向挡在杜四面前的,所以叫铁门闩。苏放心头热乎乎的,看到兄弟就自然激起她万丈豪情。
钱无用冷笑一声走来,烈若海半步未退,拿出个东西对着钱无用胸前。钱无用练有金钟罩,凝气一运,全身坚若磐石,继续向烈若海走去。
苏放叫:“老二小心!”忽听“砰”的一声大响。钱无用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一个血洞,满眼的不信,然后就倒了下去。烈若海手中是一个有三个枪管的短杆火枪,比一般的火枪不但精致很多,威力显然也大很多。看来一个最高级数的高手也敌不过这样的利器。
苏放有点惋惜:“唉,你叫钱无用,为啥还那么贪钱?现在当真是要钱无用了。”她转头拿过火枪翻看:“这是大哥新带回来的火枪吗?怎么三个管子?以前的比这个长很多。”烈若海道:“是,老九说你、六哥、崽儿走了后底气不足,让大哥买东西补。这是荷兰人最新研制的玩意儿,每根枪管里都有填好的火药,旋转一下就可以连发三枪,要是有两队这样的人,一队发了三枪退后,后队再跟上射击,时间刚好够再装火药的。这些是大哥花了大价钱买的,每一把都值一座房子。”
苏放抽气道:“真是一般人用不起。对了,我有件事情想做,你带了多少兄弟?”烈若海道:“一百五十人。”苏放皱眉:“那敌不过几百个武林高手。”烈若海眼睛带笑:“一百五十个都有这种家伙,还有老九带着五百人等我信号亲自支援。”苏放大笑起来:“他妈的老九真敢干,一笑魔君,你的戏唱完该我唱了!”
她高声:“二哥!传信给老九让他去青城山,私底下传消息给从薛家跑出来的那些江湖人,就说苏放抓到了。宝藏在青城山只是一小块,更大的薛成贾要独吞!对没去过薛家的人就说这是大风帮的诡计,他们副帮主和一笑魔君勾结,等着把这些江湖人一网打尽。柳随风现在正去青城,这黑锅他不背谁背!时间算准点,务必让那些人三天后都来薛家!”
烈若海大声答应,薛雪急道:“你要干什么?”苏放大笑:“放心吧,小美人!我还留你爹治病呢,不会把他怎么样。”薛雪道:“苏放,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苏放道:“没问题,你爹我放他一马!”薛雪道:“不是这个,我另外有事。”苏放道:“噢?我现在有时间,你可以慢慢说,能帮忙的一定帮!”转头对烈若海说:“你在落脚的地方做个记号,等我过去找你。”烈若海大声答应着离开了。
薛雪目光阴晴不定,半晌才道:“你看见那些荷包了?”苏放道:“是,怎么了?”薛雪道:“那是一个人送的。”苏放问:“他开荷包店的?”薛雪道:“他只送了我一个,后面的是我自己买的。我们是看花灯认识的,我们……”苏放打断她:“你让我做什么?”
薛雪有点不耐烦:“你先听我说完!”苏放无奈,只得收拾心情听下去。她接着讲起来:“那年冬天我和爹爹去无锡姚百当伯伯家做客。”苏放插口:“神枪姚百当?”
薛雪不理,接着讲:“那晚是上元节,遍街都是花灯,我很想去看灯啊,可爹爹不让。我就趁他不注意和姚伯伯家的丫头换了衣服溜出去……那晚我好高兴,有一条金箔贴的大龙漂亮得不得了,我就一直跟着……”苏放心想:这姑娘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可见家里人多宠她了。
又听下去:“那花灯两边全是人,我想看清却凑不上去,所以我就想从小巷子里绕过去,赶在他们前头摸摸龙头……”苏放一下就知道怎么了。无锡她去过,那里的小巷子像迷宫一样,想抄小路可有她走的。半夜三更又加上初来乍到,这丫头一定迷路!
果然听薛雪说:“可是那小巷子都是一样鬼画符似的,我越走越黑,后来就……”苏放想笑又忍住,接着听,“后来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真的很害怕,天又冷夜又黑,我一不小心又扭了脚,就坐在那里大哭起来……”苏放心想:果然哭了。
薛雪又说:“就是那时他来了!他蹲下看我:‘小妹妹,你怎么了?’”薛雪伸手托住自己的面颊,好像又看见那人的脸,“我就说扭到脚了,找不到家。他就拍着胸脯说:‘男人有责任照顾女人,让我背你走吧!’”苏放皱眉:“第一次见就要背你?不是好人吧?”
薛雪声音尖刻起来:“不要胡说!我愿意让他背的,我只让他一个碰!”苏放道:“好好好!他是好人……后来就一直背你回去了?”
薛雪瞪她一会才道:“他几乎走不动了还不肯放下我,累得满身汗都不放下我……他背着我走了大半个时辰……”苏放心想:半个时辰就累得满身汗,该不是练武的,突然她道:“咦?无锡地方也不大,半个时辰还没把你领回去,这小子是想趁机多背你一会吧?”薛雪双目如火:“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满脑子肮脏念头。”苏放赶紧道:“当我没说!”
薛雪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自己也迷路了,我就大声哭起来!我冷啊!他把我的手塞到自己怀里暖着,冻得脸都青了,却不叫冷……他还拿了荷包给我,说:‘荷包给你,别哭……我是男人,一定把你送回去!’后来我们都走不动了,他就把衣服脱下给我穿,自己在外面挡着风抱着我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雪落在他身上我几乎以为他死了,又大哭起来。结果他起来说,‘小妹妹别哭,我再送你回去……’”苏放心想:这两个都是笨蛋,居然一晚上没转出无锡,不过能抱着这样的美人冻一夜也值得。
薛雪道:“这时他家一个下人找了来问:‘少爷,你怎么在这里?快和我回家去吧。’他却说:‘我要送这妹妹回家!’那下人说:‘这是谁家丫头?别理她。’他说:‘不,我要先送妹妹回去,男人说话要算数!’他一点也不嫌弃我是个丫头!后来那下人送我回家,我问他会不会来找我?他说一定会,让我乖乖的……那以后我一直想念他。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