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很长,一直延伸到夜色中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荊离裹了裹身上的长袍,北国的寒气很重,老人似乎有些抵受不住这股深寒,身体都在颤抖,旁边有个铁甲武士默默走上前,将一件披风披到老人肩上,老人点了点头长叹:“这深宫,终究比不上沙场。”
萧易跟叶砌都一脸淡漠地跟在老人身后,叶砌如同一只野兽,目光却是有些复杂,当年他也曾经走过相似的阶梯,然而那里的宫阙比这里更高,也更。。。温暖。
大燕寒玺之中,住着这天下最神秘也是最让人忌惮的一个王,然而这个王如今就走在两人的身前,时不时咳嗽一声,刚才他还如迅捷的豹子一般举起长枪,此时却显得如此虚弱,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他的威名在八年前响彻大陆,被誉为“天枪”,拥有极强的武力,“天枪”的名头褪去之后,他也就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罢了。
或许是。。。这深深的宫阙,八年的布局将他的气焰都熄灭了不少吧。
萧易若有所思地走着路,几人在铁甲武士的环绕下沉默着一路通过了巨大的宫门,走到深处,地面铺上了厚厚的雪,天空是漆黑的,没有雪飘下。
那个在酒馆中抚琴的女子搀扶着老人,萧易这才发现这个女人眉宇间竟是与荊离有几分相像,在方才酒馆之中,绝世的武士对决,这个女人从头看到了尾,眼神平淡没有波动,然而在叶砌暴起的一枪下,女子才终于动容。
“小友也是这北国的人吧。”荊离一边走着,头也不回:“你身上,也有雪的味道啊。”顿了顿,又道:“我知道北方有一座易水城,那已经是我们大燕的边缘啦,那一座城,并不属于大燕,据说那里有一个仙人的宗派啊。”
“我曾经去寻找过,无奈无法寻找得到,大概是我也没有那样的缘吧。”
萧易默然,荊离连道仙之别都知道,这易水城外的开阳宗自然也会知道的,陆涧说过易水城算是一个凡间与修真界的交接点,从那里将两个不同的世界连接,然而能够通过的人,寥寥可数。
不过每十年开阳宗都会打开山门,在易水城中收取弟子,很多人都会将家中的子嗣送去,企图能得到闲仙人的赏识,对于大部分凡人来说,成为仙人是比成为皇帝还要好的事情,毕竟皇帝也不能长生,而一个仙人,抬手之间就拥有灭去一个王国的能力。
然而这只是凡人们的猜测,不说天会不会允许,就算修为到达萧易这样的境界,都无法轻易将一个国度抹去,凡人里也有出色的武士,那些武士一个人或许无法对抗修士,然而若有十个叶砌跟荊离这样的人呢?
萧易能轻易杀死荊离,然而若有十个荊离同时推出刚才在酒馆中那样的一枪,就连萧易也无法肯定自己会不会败北,武道真境是一个很高的境界,萧易如今还无法达到,真正的武道真境甚至可以一击之间将一重天地的“线”都撕开。
一行人缓缓行走着,黑袍的老人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咳嗽一声,萧易都开始怀疑刚才与自己对战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这个人了,他们走到了阶梯的最上,老人突然转过了身。
萧易一愣,向左方退让开来。
“看啊。。。”老人伸出手指,指向来路。
萧易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去,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高处,从这里眺望过去,刚好可以看到漆黑的天空与灯火满地的寒玺城,那些灯火仿佛要灼伤少年的眼,他又想起了当年他站在易水城的街道尽头,四周是温暖的灯火,雪将他小小的身躯都掩盖。
万家灯火好像要烧上天去,萧易觉得这真是自己这一生所见过最美丽的景象了,就像是将漫天的星辰都搬到了地面上,然而天上都不可能同时出现这么多的星光,天空是漆黑一片的,森寒的风从远方吹来,将人的心都冻伤。
“这就是。。。大燕!”荊离低声道,他的手指颤抖,天上有雪开始缓缓落下,老人的目光迷茫起来:“如此喧哗,如此美到了极致,然而这里是北方的国度啊,一片寒土大地却拥有这样的温暖,是会遭天谴的啊。。。”
叶砌微微低下头,他的脸色变得黯然起来,曾几何时他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不过那里的天空是亮的,也没有这里这么寒冷,那个时候叶砌坐在深宫中最高的塔顶上眺望星空,那时候男人觉得这天下真是大啊,一眼望过去怎样都看不到尽头。
这个世界就是一片海,无数的人在海中浮沉,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越国最高的塔顶上。。。叶砌只记得每次自己坐在那上面,那时候自己手里还没有握上螺旋的铁枪,清风吹起自己的衣衫,虽然是独自一人坐着,却完全感受不到孤独,然而此刻自己身边站满了人,骨子里的寒冷就从身体深处不断弥漫向四肢。
“的确会遭天谴。。。”男人低声道。
叶砌记得越国虽然是荒凉的国度,但是它的都城依旧雄伟,作为一个被掩埋在深山密林中的诸侯国,越国的民风十分彪悍,就算是刚成年的小伙子都拥有以一人之力搏杀狮子的能力,那是豪迈的男人会喜欢的地方,女人们在家用虎皮做成大衣,披在他们的男人身上,而男人在各处走动,喝的是烈酒,几乎每一个人都会铸铁的技艺,风风火火间拉起铁炉从中取出烧红的兵器。
但这样的越国,却被天下其他所有诸侯国所蔑视,就连中都的皇帝都看不起这一群只会铸铁打猎的人,每一年的春节国会,越王都收不到来自中都的请柬,反而在南方的澜沧关前,皇帝布下了一支军队。
那支军队,就是防范越人。
八年前那个雄狮一般的男人折断了始终竖在越国国都的皇旗,用自己的旗帜取而代之,从民间召集起勇于赴死的五万人,为他们配上最好的马,最坚固的铠甲,越国代代相传的铸铁技艺的确有它的独特之处,而能够存活在南方越国中的马匹无一不是最雄壮的马。
更何况,那里的男人,都能搏杀猛兽!
乱世的雄狮从南方高举自己的旗帜,一路高歌破敌,那个男人或许志不在天下,他只是想带着他心中的国家冲破一切,越人不应该只生存在那个荒山野林之中,他要将所有拦住自己脚步的东西都冲碎,最终到达他梦想所在的地方!
几个人静静站在那里,各怀心思,良久之后荊离长叹了一声:“跟我来吧。”
他身边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老人的脊梁仿佛又佝偻了些许,萧易皱了皱眉,八年的时间,应当是没法将一个人摧残成这个样子才对,这个八年前还能拿着枪直冲三万大军的男人,这八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将他的肉身与精神,都弄成了这样一个地步?
以萧易的修为,自然可以看出荊离身上的死气,修士拥有死气并没有什么,他们拥有一千种办法将死气都化为自己的修为神通。
然而荊离不能,荊离只是一个凡人,就算他的枪术到达了武道真境的程度,死亡就是死亡,死气从身上出现,凡人的路,也就渐渐走到了尽头。
众人跟随老人步入了最高的大殿,才进入大殿萧易就感受到一股比外面更加阴冷的气息袭来,仿佛这里并不是掌控一国的场所,而是一个多年不见人踪的牢笼。
漆黑的布幔层层叠嶂,大殿中跳动着微弱的火光,荊离让女子扶着一路走到大殿上,伸手缓缓抚摸那上面玉石做成的长椅。
“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仙人追杀么?”老人突然道。
叶砌愣了愣,他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在他走出越国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一路险阻重重,公孙放告诉过他远行者的道路总是艰难的,天灾,人祸都会找上你,这也许是置人于死地的凶难,但世上没有什么劫难是必然的,总会有一条活路给你走。
叶砌深信这一句话,因为他真的一路险阻地走过来了,走到了大燕的国都上,甚至在半路遇到了萧易这么一个他看来拥有颠覆天下力量的道修。
“是因为我的枪么?”男人低声道。
说这话的时候,大殿中响起一声轻轻的低吟,叶砌手中握着的长枪在颤抖,里面的灵魂似乎有些不甘。
荊离看了他手中的枪一眼:“这把枪当年公孙放也用过,不过他还不足以驾驭它,现在我荊离有幸看到了能驾驭猛兽的男人,然而兵器始终是兵器,他或许会影响你的命运,但你毕竟只是一个凡人啊,就算你拿着上古的神兵,在真仙手下依旧如同蝼蚁一般脆弱。”说着,老人轻咳了一声,:
“刚才蒙小友手下留情了,荊离是知道的,刚才要是小友用出你的修为能力,老夫的枪术再高,也是无从抵挡的。”
荊离缓缓坐在长椅上,目光落在叶砌身上:“资格。”
“资格?”叶砌脸上出现惊讶的神色。
“是的,资格。”老人道:“从修真界中有人进入这个天下的时候,乱世就变味了,这不再是凡人与凡人之间凭借刀枪就能终结的乱世,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棋局。”
“棋局上必定有棋子,两方用棋子互博,天下间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棋子,但是一个棋局中棋子必须是有限的,那么就产生了资格的问题。”
“拥有资格的人,如我,上仙都不被允许直接对我出手,你呢?”荊离的目光沉凝:“你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