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只是心情不好,才会妄自菲薄。哪一个明君不会遇上一些挫折呢?您坚持下去,将来会好起来的。”霍十九温和低头看着小皇帝。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如今已是身高及他耳根处的少年了,他渐渐的成长,蜕去了往日的天真青涩,渐渐变的成熟,有了帝王的雄心和算计。也只有在真正为难到极致时,他才会在他面前展露出如此真切的情绪。
霍十九心里百味陈杂,他希望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能与他真心以对,不要藏着心思,可也希望他将来能够成为一个独当一面合格的君王,如果对他也心存戒备算得上其中一个技能的话,他也该欣慰。
小皇帝抬起头看着霍十九,他不知是否是他的心情影响,总觉得现在的霍十九看自己时眼神似与从前不同了。
“这时候也只有你会哄朕开心。”
“并非是哄皇上,臣心中真正是这么想。您可知道先帝当年,经常与臣夸赞您。”
小皇帝还是第一次听霍十九当面提起先帝,未免疑惑的道:“父皇夸赞我?”
“是。先帝在时,常与臣说起。细节如何说的,臣若说出来,未免有媚上的嫌疑,皇上只要记得,先皇当年未完成的事,是一心期盼着皇上能够做到的,且也相信皇上能做到的。”
“你是说……”小皇帝眼神渐渐清明。方才那仿佛无法承受的痛苦似都减轻许多,随即又道:“可是父皇都斗不过他,我又如何能斗得过。如今京都城中的防卫都掌控在他手中,朕真正能够掌控的力量又有多少?况且他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不是他,父皇恐怕也不会英年早逝。”
“皇上既然知道,那么父仇要不要报?就算不为了先皇的仇,也要为了陈家的江山。您难过,臣能够理解。但是皇上千万不可丧失斗志,否则这么多年的隐忍和谋划。岂不都白费了么。再者说,皇上只要能够戒掉那个药。往后再好生调理身子,未必就不能够恢复如初。”
小皇帝方才神色中难以掩藏的失落和心伤此时已经去了大半,握着霍十九的手紧了紧,重重的点头道:“英大哥说的是。如果这些事就能将朕打败,将来的大事还怎么做,何况咱们已经努力了这么久。”
“正是如此。”霍十九见小皇帝面上终于呈现出笑容,眼神也清亮不少,一反方才的落寞,也微微笑了:“皇上莫着急,这一阵子英国公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江湖上的那些高手们又轮番来臣府中捣乱。闹的臣疲于应对,是以先前咱们定的计策始终没有进行下去,妩儿也就是在茶馆儿露面一次叫英国公见到而已。皇上且安心。这段日子天气暖了,英国公想来也不会一直都闷在国公府里,到时候见机行事即可。”
一想到先前他们定下的那个险招,小皇帝便燃起了斗志。这已经是他们拼死一搏的招数,不论成败都在此一举了。
这时候,小皇帝竟有些后悔将“七斤”抱进宫来。毕竟那个计策是蒋妩现提出来,又由霍十九周密计划完善。再由蒋妩去落实的。他要斗垮英国公,完全要依仗他们夫妇,这会子将七斤和他生母拆散,他着实无法保证蒋妩会不会怨怪他。
可是如今小皇子早产降生,还不知将来情况如何,如果他的顽疾一时半刻好不起来,小皇子又夭折了,他大燕没有个继承人怎么行。要想坐稳这个位置,他需要一个传承。
让霍十九将七斤带回去的话在口中转了两圈儿,又咽了下去。
“皇上。”景同的声音这时从殿外传来。
小皇帝闻声轻咳了一声,沉淀了心情,如常那般平静的问:“何事?”
景同弯腰屈膝的挪进了门,比往日还要卑躬屈膝,抬眼眸飞快的看了霍十九一眼,咬了咬下唇,心念百转,愣是没敢在他面前开口。而是凑到小皇帝跟前,附耳低声道:“皇上,兰娘娘那的宫女那里搜出些腌臜玩意来。奴才不敢随意诚挚,请皇上定夺。”
“腌臜玩意?”小皇帝口中喃喃,因见景同说话都是偷背着霍十九,就知其中有问题,且兰妃的事事关昨夜兰妃为何起夜时摔倒,便与霍十九道:“英大哥宽坐。”
霍十九行礼:“是,皇上自去忙吧。”
小皇帝便快步跟景同出去,径直到了兰妃宫中。景同脚步未缓,引着小皇帝到了寝殿,就瞧见跪了满地的宫女和小内侍。
“皇上,请往里边来。”景同引小皇帝到了内殿,屋内就只余两名近身伺候的宫女面如死灰的跪着。
“皇上,您瞧。”掀开桌上的锦帕,却见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被掀开了盖子,里头放了两个精致的玉势,大小虽有所不同,可每一个都形态逼真,剑拔弩张之态,且中空,留了注热水的孔……
小皇帝脸色一瞬变的铁青。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不自觉的颤抖。
景同哆嗦了一下,低声回道:“皇上命奴才追查兰妃娘娘是如何摔倒的,奴才就彻底搜查了一番,后来在锦香哪里搜出这个来。锦香说,说……”
小皇帝铁青的脸色已涨红。他不能人道,偏在兰妃宫中搜出这个腌臜东西。他也知道深宫之中难保每一个宫人都是干净的,可这物件儿出现在坏了六个多月身孕的兰妃宫里,且据说六个月,胎稳了已经可以行|房。他自己又是不能够的。小皇帝不想听锦香说了什么,只觉得那两个玉势,当真刺了他的心。
愤然挥手。木盒落地,玉石不禁磕碰,也一同跌碎了。
“皇上息怒!”景同扑通跪下。
锦香面如土色。颤抖着连连叩头:“那东西真的不是奴婢的,是兰妃娘娘说放在奴婢这里,而且兰妃娘娘也久不用了,皇上息怒啊!”
久不用了。
就是以前用。
小皇帝只觉气的胸口要爆炸一般,抄起桌上矮几,兜头就砸在锦香头上。
矮几棱角之处与锦香额头相碰,发出“碰”的一声闷响。随即人已双眼一翻倒在地上。
“啊!”一旁的锦玉唬的一声尖叫,身|下一阵湿凉。连爬起来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随后景同与锦玉,就眼看着小皇帝双手抄着挨几,一下下捣肉泥一般砸在倒地的锦香头上肩上,每砸一下。都见锦香身子抽搐一下,双脚登腾一下。而小皇帝愤怒的吼声回荡在整个寝殿:“贱|人!贱|人……”
血腥的场面与低沉的吼叫,震慑的人心头颤抖手脚冰凉。景同趴伏在地,根本不敢抬头,锦玉则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狂暴中的小皇帝眼见着红的白的洒落地上,随手扔了已破碎的挨几,撤掉垂落在集锦槅子上的软锦帘子擦手。
那还是他根据兰妃喜好特意弄来的。
小皇帝脸上没有表情,随手扔了锦帘,道:“兰妃宫中所有宫人。杖毙。其母家,诛七族。”
大燕朝中,诛灭七族包括“父族四。母族三”:自己本族,出嫁的姑母及其子,出嫁的姐妹以及外甥,出嫁的女儿及外孙,外祖父一家,外祖母娘家以及姨母和姨母之子。
兰妃并无出嫁的女儿。是以相当于父族灭三,母族灭三……
景同浑身打着颤。哆嗦着应:“遵旨。”
而才刚恢复了一点意识的锦玉,被皇帝一番话吓的又晕了过去。
霍十九等了许久都没见小皇帝回来,正当他打算去寻小皇帝时,就听外头隐约有惨叫声传来。
快步到了廊下,寻了声源处,却是兰妃宫中!
若是从前,霍十九许早就直接冲过去,今日却是叫了小内侍去询问。
不多时那小内侍就面如土色的回来了,说起话来舌头也不听使唤:“回侯爷,那边,那边皇上正罚,罚几个办事不利的下人。”那哪里是罚人,分明是捶肉酱呢!
霍十九蹙眉问:“可听说是什么事儿?”
“没,没有,皇上盛怒之中,哪里有人敢问啊,只是听说,皇上吩咐灭了徐大人家七族。”
灭七族?!
徐大人家不就是兰妃的母家?
小皇帝自登位至今,哪里曾这般重罚过人!这分明是龙眼震怒到了极致。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霍十九犹豫片刻,蹙眉道:“皇上是吩咐立即执行?”
“这个奴才不知了。”都捶出肉酱来了,他哪里还敢问,只恨自己为何要担这个差事呢。
小皇帝如今根基不稳,徐大人虽明面上处于中立,实际上却是不与英国公同流合污,是清流一派的人。兰妃产子后身亡,再不说出个正当理由来灭了徐家七族,岂不是寒了天下清流的心?
思及此,霍十九也顾不得更多,吩咐方才的小内侍引路,就往兰妃生前的寝宫去,曹玉见装低声劝道:“爷,还是不去为好。”
“我若这时不能直言,又与英国公有何区别?”
曹玉语塞。
霍十九说的是对的,可他却觉得这样贸然去了并非好事。着实是两难啊。
一步步接近惨叫的发源地,当真正看到什么叫血流成河时,霍十九才明白为何方才那个小内侍会是那种脸色。因为此刻就连他这般见多了杀戮的人,都未免觉得眼前的景象太过于难以接受。
绕过满地骨骼寸断的尸体,霍十九走到廊下,低声道:“皇上。”
“英大哥。”小皇帝负手而立,双眼直愣愣盯着不知名的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十九扶小皇帝进了内殿,临窗坐下,又给景同使了个眼色。
景同立即会意,飞快的吩咐人去处置那些尸首。再打水来刷地。
霍十九放柔声音,低声问:“皇上要诛徐家七族?”
“嗯。”
“皇上,徐家若这般被诛了七族。恐于咱们的局面不利。如今皇上能得清流的支持,清流又能够鼓足了胆子与英国公叫板,正是因为皇上虽做出贪玩的模样,却始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一个昏君,没有做过伤害百姓和百官利益的大事来。若是今日事一发作,皇上难道不想想清流会如何反应吗?毕竟徐大人并未做错什么。”
小皇帝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冷厉,慢条斯理的道:“朕做事。也要你来左右?!”
霍十九心里一凛,抿唇沉默。
二人之间的气氛就如冬日里结冰的寒潭一般,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呼吸间都是冰冷。
盛怒之中的小皇帝。若要做出什么事来,往后难道不会后悔?
霍十九撩下摆跪下,声音依旧温和清雅:“皇上,大局为重。”
“大局,大局,朕只顾着大局,就从来没人顾着朕。”皇帝失魂落魄,声音渐渐变的尖锐,“那个贱人。她该死,该死!”
霍十九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皇帝如此震怒。就说明兰妃或许做了什么事,触了皇帝的逆鳞。
“皇上,忍一时之气,或许可以换得江山稳固。您这般罚了徐家,就算给他们安排个谋反的罪名,清流也未必会信的。得民心者得天下。皇上不能这般冲动授人以柄。”
“够了!”
霍十九缓慢温和的劝说,却换来小皇帝一声尖叫:“忍。忍!朕要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那个贱人,在朕面前曲意逢迎,其实却做那等勾当,她分明就是瞧不起朕!朕只要一想到她口口声声的山盟海誓,想到朕还曾信了她所有那一句句的甜言蜜语,信了她眼神儿中的那些情谊,朕就觉得自己蠢的像头猪!灭七族哪里能平朕心头之恨?朕恨不能他七族都刚刚那般杖毙!”
刚刚的杖毙,分明是将人捶成肉酱,连掌刑太监都去吐了……
霍十九眉峰紧锁,摇头道:“皇上,您且平静平静,这事不如押后再做决定,您现在在气头上……”
“不必再劝!”小皇帝蹭的站起身,大步越过霍十九身畔:“英大哥请回吧!”
“皇上!您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冲动行事!”
“朕叫你不要在劝,徐家人死定了!”
“您想想如今的局势,咱们的布局,经不起任何动荡啊!”
“你给朕闭嘴!滚出宫去!”
霍十九愣住了。
小皇帝吼完,也愣了,可他并不觉自己有错,只冷然看了霍十九一眼,就甩袖子离开。
眼看小皇帝背影离开殿内,内侍撩起软帘时阳光照射进来,将小皇帝修长的身影投射在地上,随即屋内又便做昏暗,只有一束束阳光透过明纸,将空气中的尘埃显现出来。
霍十九缓缓的放松方才跪的笔直的身子,缓缓屈膝坐在自己小腿上。浓眉渐渐蹙紧,秀丽的眼波波澜不兴。
好话说尽,小皇帝不听,他该如何?
难道还能越过职权去不成?
“爷,咱们回府吧。”曹玉小心翼翼的低声劝道:“您已经尽力了。皇上毕竟是皇上啊。虽然您说的是对的,是为了皇上好,可您的用心若是皇上不领情,又能怎么办?您不能为了劝说皇上,就连夫人和家里也不考虑了。”
“行了,我知道你担心。”霍十九摇摇头,站起身:“是不是妩儿嘱咐你劝说我些?”
他做的有这么明显吗?
曹玉赧颜,秀气的脸上蒙上一层绯红。
“罢了,我知道你们的担心。皇上是铁了心不肯听我的话,我若再说,八成皇上在气头上还会做出更叫他后悔的事。其实他什么都懂,只是不能够自控罢了,也须得给他时间来想通。说不定到了明日,不必我再劝说,皇上自己就改了主意了。”
“爷说的是,皇上以前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么。咱们这就回府去吗?”
“不,我要先去看看‘七斤’。”霍十九有些担心那孩子。就算不是自己亲生,外人瞧着皇宫富丽堂皇,以为孩子入宫了。就是掉进福窝里,可皇宫若真的那么好,当年小皇帝为何还要住在别院?那到底是个小生命。在冰冷的宫中,他真担心他过的不好。
“还是爷想得周到。”曹玉想的是另外一桩事。霍十九若是入宫来不去见见“儿子”,会叫人怀疑的。
英国公府外院的书房里,英国公拿着一把犀角的小梳子一面小心翼翼梳理稀松的胡子,一面听着探子低声的回话。
听到最后。英国公已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从前,他的声音低沉。大笑时给人爽朗之感。可如今他的笑声尖锐的叫人头皮上都麻嗖嗖的。
“好!真是好!看来老天爷也觉得陈家的气数尽了,都瞧不惯老夫被个黄毛小儿踩在头上,那个蠢材这么闹腾,正好合了老夫的心意。杖毙个把宫人不算什么。可是将宫人打成肉酱,那就有意思多了。这消息若是连同徐家七族全灭的消息传出去,京都城还不热闹起来?”
“国公爷说的极是。”探子低声奉承。
英国公好心情的摆手示意探子退下,拿起把镜来照了照,又一把将镜子扣在木质的黑漆檀木桌上,沉吟片刻叫了人来,“……去盯着点儿外头的动静,该怎么做,你们知道。”
“是。”下人行礼退下。
英国公越想越是觉得舒坦。
不等他怎么那个蠢蛋。他就先做气自毁长城的事儿来,他就不信霍十九那只狐狸不劝阻?或许是已经劝阻,但小皇帝不听吧?
这么说。他们二人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坚|硬如从前了。虽然霍十九是向着皇帝的,可到底还是有些本事。
来个早产的皇子,又诛了皇子母族的七族,一旦达成,恐怕不用他多做煽动,那个小杂毛也已经自己滚下龙椅了。
至于姓霍的。外头“声势”造足,江湖人士看不惯他的人多了去。只要他看准时机将人拿了,想要如何收拾还不都听他的一句话么。
思及此,英国公心情大悦,还哼起了小曲儿。
隔日,徐家就被抄家,所有财产充公,刽子手砍头砍的手酸,起初还好,基本是一刀一颗人头,到了后来,刀钝了,卷刃了,两三刀才能将头颅剁下来,受刑之人痛苦不说,一旁跪着等死的亲人眼看着活生生的人脖子连着半拉还被一刀刀剁着的惨状,哪里还能受得了?
其凄惨混乱,人性丑恶,都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
血星气仿佛弥漫在京都城上空,大风都吹不散。大雨也淋不散。
霍十九不上朝,不入宫,不去见小皇帝,只在家读书,要不就是父母跟前笑谈,再不就去演武场瞧蒋妩练功,一连十余日没有露面。
蒋妩乐的霍十九能这般“狠下心”,也的确新奇他们能够这般形影不离,几日一来一直都心情轻松。
加之收到了杨曦递来的亲笔信,说是唐潇唐公子已经正式与家中祖父请示过亲事,就等着祖父回信便能去叶家提亲了。蒋妩的心情就越加愉悦了。
“想不到唐公子倒是雷厉风行,先前我虽觉着他对天使妹妹不所不同,却也不敢断定他一定就定了性情。如今看来,却是我想多了。”
霍十九莞尔:“你的好妹妹有个好归宿,你可不是开心?”
“是开心啊。”蒋妩拿起五彩茶壶,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霍十九跟前的茶杯中,“如今就差鸢儿和杨姑娘的事了。”
“你操心的未免太多,自家妹子进来都不与你说话避开你呢,你不想想怎么去哄哄娇姐儿,看看是否有什么误会可以解释清楚的,却想起这些来。”
“我不仅操心这些,还操心初六的事,还有我二哥哥,我身边儿的冰松和听雨。”蒋妩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这些“闲事儿”还真是管不过来。”
“说起二舅哥。”霍十九坐正了身子,道:“我的人来消息,说是他已在反京的途中。”
“是吗?”蒋妩惊喜的道:“那我要赶紧去与娘说,你不知她有多想念二哥哥。如果知道他就要回来了,还不欢喜的去给菩萨磕头。”
霍十九便笑道:“去吧,我的人在暗中跟着保护,也就是这两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