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由古至今,省城跟渝庆两地就是一种相互依存,却很不卖帐的存在……
很远的古时候,渝庆所代表的巴人就是以彪悍忠勇著称,山地嘛,生活条件总是要艰苦一些,战斗力也就要强一些,可蜀都这边毕竟开阔大气很多,所以三国以来好几次的都城都建立在这边,渝庆也老是断断续续的被纳入蜀都府管辖。
这算是一个回合。
等到了民国因为抗战,平坦坦的蜀都肯定没渝庆好防守,所以渝庆又陡然变成了国破山河在的战时首都,蜀都又掉了一份。
建国大典的时候,渝庆甚至还是上个政府的临时首都,被打算作为负隅顽抗的基点,战略用途可见一斑,于是因为这样的情况,解放后这里就成为了国家直辖市,跟整个蜀都平起平坐。
但好景不长,后来又归到蜀都省下,如此三番,渝庆人就很有点不把自己当蜀都人的感觉。
更何况,长期战备的后果就是大量三线工厂都集中在渝庆一带,使渝庆成为全国最大的枪支、高炮、装甲车辆等生产基地之一,加上配套的各种企业工厂,俨然比那个生活安逸的平原城市强悍得多,所以作为一个省辖市,一直都认为是自己输血养育了那个好吃懒做的省会!
两地民众之间的揶揄嘲弄段子从古至今都不知道有多少了,蜀都嫌渝庆草莽、粗鄙,渝庆看蜀都娘娘腔、好逸恶劳,总之都跟这个历史有关。
其实双方又只是把这一切当成个笑话,平时水乳交融又极为和谐,从未因为这个红脸打闹。
可在袍哥这个事情上,就有点水火不容了。
袍哥本来就是个码头文化,最早是由长江沿岸一直到渝庆上游一些蜀都的江边城市都包含在内的,说起来省城不过是沾了民国保路运动的光,才把总舵给立在了那边,根子在江边。用渝庆人的话来说,拜码头拜码头,省城有码头么?
那个什么河也敢叫河?不过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水沟而已……
但是也不至于到眼前这种立刻就剑拔弩张恶狠狠的气势吧!
荀老头虽然不至于惊慌,也有点莫名其妙。
尊尼这俩更莫名其妙,他本来就不是打家出身。随从也不是。没那么敏感,还啪啪啪的拍了几张照片,颇有点把这个当成是民俗风情的感觉。
对方立刻就把这件事当成了导火索:“拍什么拍!把东西给老子留下!”
混混嘛,都是这样。无事生非也要找个理由的,陆文龙熟悉这个套路,松开荀老头的手,一闪身就挡在他的面前,双手一拱。依旧是那个左右手的无名指跟尾指屈指相对,两个大拇指并着朝对方拜一拜,再抱拳把大拇指朝向自己:“我们是来拜码头不是挑场子的,各位大哥请问做主的大爷说话!”
荀老头就最喜欢这个调调,摸着自己稀疏的胡须颇有点摇头晃脑品味的感觉,好像在这块地重新听到了当年的声音。
对方气势稍减:“你们不是来挑事儿的?!”但还是有几个人小心的把手放在怀里,尊尼这俩终于感觉到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了,看那衣形也不像放的西瓜刀斧子什么,看上去不是手枪就是短刀。顿时闭嘴站开点!
陆文龙瞥着呢,不让他俩躲开,指指:“香港来的朋友,要来拜码头的,刚到呢!”没有说这个刚到是什么意思。却能让对方明白这些人跟自己刚撞上的霉头没关系。
尊尼立刻就带着浓重的粤味普通话:“嘿呀嘿呀,来拜堂口的……”
陆文龙却发现对方对自己的手势没有任何反应,转头对老头子摇摇头,回过来送上笑脸:“我们家里的长辈小时候在这里待过。一定要落叶归根的回来看看,所以麻烦各位大哥帮我们招呼一声带个路……”说着就顺手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这可是维克托去林秉建家买烟的时候,顺便给大家伙也买了几条,陆文龙好难得才分了一包,其他人还不满,嫌他不抽烟浪费资源。
不是一整包扔过去,而是打开凑上去,一支一支的散发,陆文龙没什么架子的,他不觉得自己这个什么智堂接班人的字号有多高傲,他只知道那几个手揣到怀里的,铁定抓的是枪!
他亲眼所见……
他这种落教谦和的态度,立刻就化解了气氛,纷纷接过香烟,还有人顺手点燃打火机凑给陆文龙,陆文龙也就不客气的自己叼了一支凑上去点烟,但有感谢的动作,有时候这种混混会突然撒手翻脸,骂一句你还真以为当得起老子点烟?然后就开打!
这也是无事生非的典型桥段,曹二狗他们玩得溜熟。
所以陆文龙一凑上去,就用双手热情的抓住对方的手,一边感谢一边就防止了这种情况,笑眯眯的抬起头:“各位怎么称呼?”
所谓不打笑脸人,听口吻又是同道,所以这帮人是真没打算翻狗脸了,悻悻的指指里面:“我们也是来说事情的,你们是客,自己进去吧,我们还要赶紧回城呢……”挥挥手就走了,走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前后不到一两分钟的时间,几乎就跟那晚的火爆擦身而过一样!
陆文龙笑着还挥手告别,才低头扶荀老头在耳边:“他们就是那晚被张庆楠烧趴下的人。”
荀老头也恍然大悟的哦一声,让陆文龙扶着往打开的大门走。
尊尼站在几米之外,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能看见两人脸上变化,特别是陆文龙笑脸相送一转头就冷冷的在老头子耳边低语的模样,印象深刻!
这大院的确比荀老头他们在渝庆城里那个气派得多,门口的台阶足有好几十级,陆文龙草草一看就有个端倪:“是七七四十九步?”荀老头他们就最喜欢这些玄了吧唧的东西。
老头子却叹口气:“三十八步……”
陆文龙茫然,尊尼大概知道,凑他耳边:“国姓爷活了三十八岁。”
陆文龙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干脆的扶着遗老遗少的师父上台阶,赶紧的,老子还要回家做事,哪有这么多酸不拉几的讲究。
六七米高的大木门里面就是一个二三十米见方的院子,正对门是几扇小门,大门旁边一侧还有小门,院子的左手边又是几级石阶,又是一扇门,陆文龙隐约在建筑课程上看见过这种老式建筑的格局,和南方的园林构造、北方的影壁厢房构造不同,这是比较典型的西南地区带点寨子风格的做法,防土匪的!
果然荀老头一边往左手边的石阶走,一边随意指点周围:“这里都是凤尾老幺们住的地方,随时可以等着爷们招呼使唤……”陆文龙跟尊尼对看一眼,阶级压迫随处可见啊,最底层的矮骡子呗。
地上都是碎砖拼成的结实地面,但是跨过这一进木门,里面就全部是大块的青砖!
里面整个就是庞大的天井,正面对着大门就有一条巨大的木长廊在空中跨过,下面宽阔的堂屋光线阴暗,但空地站上数百上千人都没问题,再算上天井空地,起码能再站上千人。
就这么一眼,陆文龙几乎就能相见当年这里旗旌飘扬,人声鼎沸的盛况!
现在呢?
天井的中央用石头砌成了一个圆柱形的石堆,中间长了一棵孤零零歪七扭八的歪脖子树!
就好像那个畸形的社会毒瘤非法组织一样!
荀老头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拉长了声音:“千里不带柴和米,万里不用点灯油!”
整个空间里面似乎都在回荡这个声音……
略一停顿,依旧是那副悠长的声音:“四海烧一香,智字当透亮!”
声音依旧在空旷的空间里面辗转!
很安静的样子,死一般的寂静的,因为这种天井的式样基本就杜绝了风吹雨打的声音,那棵歪脖子树上的几片叶子更不可能发出什么声音……
陆文龙跟尊尼都站在荀老头的身后,慢慢的打量周围,只有那个拍照的,在尊尼的叮嘱之下,关了闪光灯,偷偷的摁了几张。
哐嘡一声!
楼上的某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什么摔倒的声音,还有金属盆掉在地上的声音,咕噜噜的滚了几下才落定,接着有一些急促的脚步声!
荀老头已经闭上了眼睛,紧紧的闭上,好像这一闭上,睁开眼就能回到那个人丁兴旺的过去,有些松弛的喉结皮肤剧烈的抽动了一下,尽力高喊:“脚踏瓦岗充英雄,仁义大哥振雄风;五湖四海任我走,九道五洲尽姓洪!”
说完就单膝跪下了!
双手并举在前,两根大拇指并在一起高高举起!
陆文龙看了只觉得这是个举手等着上铐子的晦气动作,很不以为然,心中更是在腹诽:“一点不押韵,特别是最后一句!”
可自己却不情不愿的也打算跟着半蹲下来装个样子。
因为连尊尼和那个拍照的家伙都听了荀老头最后两句,立刻毫不犹豫的就跪下了,还是双膝跪地那种!
咦?陆文龙立刻就跳过去拿过人家的相机:“我帮你们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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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不跪呢!
从一开始就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