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之后,平安发现张国端待人真诚、热情,讨论起问题来容易激动,但同时又有些木讷,对某些事情反应比较迟钝,说话的时候,不知怎么总是老爱走神。
而那个萧育明萧副县长和平安一样,并不是经常在学校里的。
萧育明很忙,来学校有些隔三差五,而且在校的时候电话很多,估计一天两块电池更换才能供得上他的通话电量。
萧育明就住在张国端房间的对面,和平安是斜对门,一开始平安不知为什么,发现萧育明打电话总是喜欢跑到楼道里,后来知道萧育明的房间总是有人,还以漂亮的女人居多,而作为丰谷的常务副县长,有些电话的内容是不适合让那些女的听到的。
还有一点,可能跟空间有关,房间毕竟空间狭小,萧育明给下属派工作,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房间里的回音就很大,嗡嗡嗡的,于是他到走廊里,就像是在给几十人几百人做讲话一样,有时候还爆粗口,脏话连连,生殖器经常挂在嘴上,还发脾气让电话那里头的人干不好滚蛋。
当萧育明手插着腰的时候,平安恍惚的就像是看到了王经伦的样子。
萧育明一开始在走廊里打电话还比较注意自己的语气,时间长了,整个八层住宿的人,几乎都无一例外的收过萧育明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礼物,这些礼物种类繁多,天南海北各省各地的能叫上名有印象的礼物都有,更别说名烟名酒,甚至还有人参,宋准有一次还收到过萧育明送的一朵雪莲,这让宋准很是开心的炫耀了好几天。因此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也没人对萧育明在走廊里的呼喊提出过异议了。
萧育明知道平安是留县东凡的副书ji后,没有和平安生疏,反而有事没事的常往平安这里跑,相比之下,平安是收到萧育明礼物最多的人。
萧育明这样做的原因平安知道,同作为体制内的人,自己和萧育明能有的共同语言就更多,而萧育明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但是他有的时候在走廊里说的话,八层的其他人听不懂,平安可就不是听不懂了,所以为了套近乎,也为了封口,萧育明给平安礼物就是一种拉拢。
更有一种含义,平安知道,萧育明也知道:我对你这样坦诚,没将你当外人,请你也不要将我当外人。
但是这种拉拢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反正平安觉得没必要。因为第一自己和萧育明属于两个县,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第二自己和萧育明的级别差了一截,想捣乱也没有登天的梯子,第三,自己也不是窥探别人隐私搬弄是非的人。
一句话,败坏了萧育明的名声或者给萧育明的政敌告密坏了他的事,平安能得到什么好处?
所以很快平安就让萧育明明白了自己的这种态度,萧育明反而往平安这边跑到更勤快了。
萧育明比平安在学校呆的时间还要短和不稳定,平安来学校是真的为了学习,他觉得萧育明来这里其实更多的是走过场,因为一开始萧育明还上课,不过这种听课总是被他那无时无刻不在响的电话铃音给打断了,后来萧育明上课的时间就变得十分有限。
逐渐的,平安掌握了萧育明在学校最常做的两件事,第一就是给大家送礼,第二就是请大家吃饭,这些送礼和吃饭都是平安能够看到的,至于看不到的,不知道萧育明还请了谁,还给谁送了礼。
平安之所以注意萧育明的原因,是想从萧育明那里学得一些经验。有些事情受到生活圈子的限制,平安是接触不到的,因此将萧育明这个级别的人作为一个参照物,是个活生生的标本。
乡里乌七八糟的事情很多,每一分钟都在忙,其实在学校反而能够放松一些,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学校里有在学校烦的事情,只不过烦的程度不一样罢了。
这天张国端在平安的屋里正在问询法律里面的法定符合说和具体符合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萧育明带来一个女的。
这女的长的十分的媚态,当她眼神看着平安的时候,让平安有一种纣王见到妲己的错觉,而张国端见到这女的,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似乎对这女的的漂亮有些熟视无睹。
萧育明说:“怪不得不见你的人,原来在这听课。”
萧育明是给张国端说的,张国端这才抬头问:“有事?”
“她叫秦珊珊,是我的表妹,想考博士,但是有些知识点搞不懂,希望你能帮忙复习一下。”
这个秦珊珊听着萧育明的话对着张国端就笑,张国端抬头看了一眼秦珊珊,又将头低下了。
这时宋准大步的走了进来,一抬手将一包口香糖扔到平安的床上,萧育明伸手要,宋准瞪眼说:“我哪还有!”
萧育明笑笑的点了一支烟,宋准皱眉说:“你一天要抽两包烟,抽烟还嚼口香糖?”
“为什么不能吃口香糖?”萧育明有些不理解。
“你不知道?最新研究表明,抽烟嚼口香糖的男人不是心理脆弱就是性无能。”
“啊?”平安几个都愣了一下,宋准依旧大大咧咧的说:“还有,成年男人嚼口香糖比抽烟性感。”
宋准没看秦珊珊,说完就走了。
萧育明和张国端几个都知道宋准的性格,彼此都不吭声,平安将口香糖从床上拿起来给大家分,说我们都性感一次。
萧育明摆手说:“我不要了。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萧育明是问张国端的,张国端愣愣的说:“我又没有结婚,我怎么知道自己怎么样?”
萧育明有些夸张的笑了:“对不起我忘了,那你心理脆弱不脆弱?”
张国端这下像是没听到一样,萧育明也不再追这个话题,秦珊珊张嘴说请张国端多多指教。
张国端站起来说那去我那边吧,而后就出去了,秦珊珊也跟了过去,这时萧育明对平安说:“宋准正在一天比一天地喜欢着你。这些事我比你看得清楚。”
平安笑了:“一包口香糖就喜欢我了?你给她雪莲花你不爱死她了?”
萧育明在丰谷县里是没人和他这样说话的,平安只将他当同学,萧育明倒是觉得这种相处的方式很稀奇,有些话在平安跟前反而能无所顾忌:“我跟她不适合,你看她总是长不大,满不在乎,这种女人一旦爱上哪个男人就是一辈子,无怨无悔那种。”
“嗯,”平安一副受教的模样,说:“那我越不能让她得逞了,我可不想只和一个女人纠缠到老。”
萧育明听了哈哈大笑,一脸你我是知己的样子,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张国端又来向平安讨教上午问的那个问题,平安给他解释了法定符合说与具体符合说二者之间的分歧,主要表现在存在认识错误的情况下,对于故意犯罪是否构成既遂的认定。
平安说完之后,张国端神思有些恍惚,懵然问平安:“你们在基层,除了大力发展工业外,也在不断调整经济结构,发展清洁产业,那么旅游业在你们那一块,前景怎么样?”
平安不知道张国端为什么问这个,说:“你问的问题我涉及不到,那已经超出了我工作的范围。我在下面,基本除了执行就还是执行,决策不属于我的职业范围。”
张国端点点头:“萧育明说丰谷县有一座山,山势累叠、松柏苍翠,气象万千,山中有座庙,前些年被拆得只剩下几座墙基,最近他打算修复修复,再请几个和尚去打造旅游资源。”
平安一听明白了:“是不是,请你和你的导师到丰谷去考察?”
“萧育明的意思是要搞成一个课题,请导师去论证。”
“那他的点子不错嘛。”平安心说萧育明要是让你和你的导师去,肯定不会让你们白跑一趟的,起码会给辛苦费。
张国端皱了眉:“那个秦珊珊似乎什么都不会,这还要考博。”
平安心里闪回,不动声色的问:“什么是什么都不会?”
“我下午给写了几个名词解释什么的,一问她,她三不知,央求我将答案给她写出来,后来,她问我有什么方法能操作成为博士的。”
这下平安真的吃惊了:“这不好搞吧?”
“考博士除了要求多发几篇核心论文,还要求加试专业科目。她说就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门路。”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平安不吭声了。那个秦珊珊是萧育明带来的,她这么明目张胆的问张国端这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平安在乡里忙着,张国端给平安打电话说他和导师在丰谷县,现在是和丰谷县宣传、文化、群艺馆的工作人员在一起满山的跑,不过瞧着丰谷的山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像萧育明所说的那么峰峦叠嶂。
平安不知道张国端在那边打电话身边都是谁,笑着说:“少林寺电影没上映前,寺里有什么?断壁残垣而已,现在再看看?只要你和你的导师论证出了丰谷旅游的历史文化资源和挖掘开发的意义,这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平安说着叉开话,邀请张国端来东凡玩,张国端有些有气无力的说:“时间紧张,算了,不打扰你了,我们下午就回省里了。”
这样又过了一段,平安去省大的时候,竟然看到秦珊珊也住进了八楼,而且成了张国端和萧育明的师妹。
秦珊珊考博成功了。
这是操作成功的吗?
可这是怎么操作的?
平安心里带着疑问,张国端倒是自动的上门为平安解惑了。
这晚有十一点多,张国端敲了平安的门,开门之后,平安发现张国端满身酒气,脸色通红,手里还拎着几罐啤酒,他晕乎乎的进来,一屁股坐下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无能的,可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无能不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因此我不承认自己的无能。如果硬要说我是无能的,那也不是我个人的无能,而是因为有些腐败已经成了一种文化一种时尚,它不仅流淌在特权阶层的血液中,而且渗透在非特权阶层的血液中,因此才导致了我的无能。”
平安知道张国端话里有话,他没吭声,自己拿了一罐啤酒打开,一下灌了一半,张国端接着说:“我那时考博,要不是内定的那人退出,我就没戏了。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秦珊珊参加专业考试,是导师出的题,题目她提前知道了八九成,只需要花上几天时间背出来,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英语不行,你知道她怎么考过的?找了一个跟她身形长相相近的人替考的,为此还办了假身份证,身份证上的信息是秦珊珊的,可是相片是那个替考者的。你说我这么辛辛苦苦的,究竟有什么意义?”
平安说:“努力是给自己看的,不是让别人知道的……”
“你胡扯!”张国端打断了平安:“少给我灌什么心灵鸡汤!你这就是官僚的话,在同等的条件下我这么努力混成这样,她那样一无所知却同我一样了,还说‘能力之外的一切都等于零’?我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让她和我一样?那是对我的讽刺,那是对我的无情嘲讽!”
平安问:“那你要怎样?”
张国端听了默不作声,好大一会说:“托马斯·索维尔【注1】说过,如果你希望穷人世世代代保持贫穷,那就降低他们的入学标准,给他们学术上的缺陷和个人的不当行为以借口。这同情心迟早会害了他们。”
平安:“普及教育不好吗?”
“普及教育不等于弄虚作假!”张国端愤愤的说:“普及教育不是让大家去自欺欺人!”
平安再次问:“那你要怎样?”
张国端絮絮叨叨的说:“不公平,不公平,真是不公平。怎么学校都可以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