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晚了,君謇执意要去静园请安,沈苾芃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一辆青帷小车,两个各有所思的人,一片安静的夜色,还有那么化不开的尴尬的沉寂。
“通宝钱庄到手了?”君謇突然打破了沉寂。
“是,”沈苾芃每一次去静园都有一种矛盾的感觉,一方面她恨那个人,是他将让自己的娘亲与自己天各一方。另一方面她却觉得他是一个十足的可怜虫,可怜到她现如今都不屑去踩死他。
“徐钰身边的人也铲除的差不多了?”君謇的声音很平静。
“是,”沈苾芃唇角露出一抹嘲笑。
“……”君謇沉默了好长时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手。”
沈苾芃猛地转过头看着他隐在黑暗中的脸,棱角分明的脸型勾勒出一个虚无的轮廓映照在帷帐上,显得不是很分明。
“世子爷不觉得你放手放的太迟了吗?”
“一样的,”君謇叹息了一声,“我二弟对你情难自已,欧阳先生对你义重情深,不管你选择了谁,我都会祝你好运。”
沈苾芃突然嗓子一阵腥甜,觉得说不出话来,心狠狠抽痛了一下,漫出一股子冷笑:“世子爷太看得起我了,我已经是残花败柳。”
“呵!芃儿何必自欺欺人?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是不是残花败柳你我之间还不清楚吗?”
沈苾芃移开了视线,冷笑:“这世上最怕的是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在世人的眼中我何尝不是呢?”
两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沈苾芃掀开帘子看着侯府中一晃而过的宫灯烛影,别过头再不理会。现如今她生是靖安侯府的人,死是靖安侯府的鬼,哪怕是她死了去,也只能和靖安侯府绑在一起。他放手的太迟,她觉悟的太迟。有些幸福不是你想抓住就能抓住的。
静园很快到了,两个人下了青帷小车,前面的丫环婆子们掌着宫灯敲开了门。静园的婆子们还没有睡,每个人都忙碌着准备着。明早安惠夫人就搬过来了。
“世子爷,少夫人?”靖安侯爷身边的小厮将他们迎了进去。
“父亲醒来没有?”
“侯爷一直昏睡着,”小厮脸色沉痛,看来情况不是很好。
沈苾芃随着靖安侯爷走进了内堂,刺鼻的药味儿变得更加浓重了,她透过纱幔看了进去,靖安侯爷已然是不成了的。高大的身躯现如今瘦小到不堪一击,蜷缩在灰色的帐幔之后,整个人一动不动的躺着。
“父亲,”君謇缓缓跪了下去。眼角渗出泪来,“父亲,孩儿来看你了!”
榻上瘦弱的人动了动,转过了昏暗的脸,令人看见了不禁生出一股寒意来。整张脸已经变得如风干了的茄子。毫无生机。
他枯木般的手被君謇紧紧握着,当看到了沈苾芃的脸不禁一怔,沈苾芃别过脸轻声道:“世子爷我出去了!”
“芃儿!”世子爷忍着心痛,却当着父亲的面儿不能斥责出来,难道父亲都这样了还不能换来她一丁点儿温情?不知道他们君家父子怎么得罪了她?
看到沈苾芃退出去的身影,靖安侯沉沉叹了口气:“謇儿,不要……责怪她。我们君家……整个君家……都欠她太多了……太多了……”
“父亲,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
“謇儿……”那一刻起靖安侯身上的生气仿佛又被抽走了许多,“謇儿,为父……觉得时日不多……不多了……你身为长子好好照顾这个家……还有……你弟弟……你母亲……还有芃儿……”
“父亲,”君謇的头沉沉垂下了去,“孩儿……尽力而为……”那一刻君謇觉得自己很无助。这些人一个也不需要他的照顾,整座府邸只有眼前这个人对自己那么的信任。早知道会有这么多痛苦,若是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他是绝不愿意做靖安侯府的长子,永远也不愿意。
“可是。”君謇心头的疑云如同一个地狱每天折磨着他的神经,“父亲告诉我她为什么如此恨我?难不成就因为我娶了徐钰吗?亦或是还有别的……”
靖安侯的唇抖得很厉害,声音更是低了几分,深陷下去的眼眶散着黑暗的光,他不敢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空洞,里面除了深深的忏悔什么都没有。
“那年西南部族发生了内乱……”他的声音虚弱的厉害,“延庆帝命我带兵平乱,各个部族本就是散沙……我……只花了几天的时间便平息了那场祸乱……一天闲来无事我去密林中的小溪边洗我的战马……”
君安侯的脸突然变得异常的柔和,眼神中仿佛多了一点生气:“我看到了在溪边洗衣服的清儿……”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长得真美,唱着好听的歌儿,粗糙的荆钗布裙也掩饰不了……她的芳华,她的声音很好听……我当时沉迷了进去……做了此生最混账的一件事……”
君謇有一种急速下沉的感觉,但是这种下沉的感觉却又无法控制坠入深渊的节奏。
“我将她强行掳走了……”靖安侯的眼眸闭了起来,“我行军一辈子军纪为第一要……从来没有败坏过……但是那一次我有了私心……她哭着求我却怎么也挣不脱我的束缚……后来回京的路上她病了……不吃不喝病得很厉害……”
靖安侯突然重重喘了口气:“沈长卿是我帐中的监军……”靖安侯苦笑了一下,“他在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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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族曾经游历很长时间,会一些医术,我破例让他进我的帐中给清儿治病……我本不想让其他男子看到她……这不是我的本意……”
君謇猛地抬起了头看着父亲,一直以来父亲和那个沈长卿的关系都是极其微妙的,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他懂得夷语,和清儿说了好长时间的话,”靖安侯的脸上竟然还有一丝嫉妒之色,“他从帐子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都白了……吞吞吐吐告诉我……清儿原本叫阿离是狄水部落酋长的女儿……已经有夫君了……”
“啊?”君謇大吃一惊。
“呵呵呵……”靖安侯苦笑,“她不光有了夫君,而且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人清瘦看不出来……”
“那夜我和沈长卿第一次翻了脸。他要我将清儿送回狄水部落去,我却……我却再也不愿意放手……我不在乎她是有夫之妇……不在乎她有了孩子……也不在乎她喜不喜欢我……我将她牢牢禁锢在我的怀里……我们吵得很厉害,”靖安侯又叹了口气,“我甚是差点儿拔出宝剑杀了……他……”
“我威胁他……若是说出去……便要整个临安沈家陪葬……”
靖安侯的眼眸闭了闭:“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啊……”
君謇因为太过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后来那两个人竟然都不闹了……沈长卿的医术确实很高……清儿渐渐有了一丝生气……就这样我们回了京城……可是……美好的东西往往人人都喜欢……”
靖安侯的脸色剧变。整个身体抖了抖像是不愿意回想那些难过的时刻,但是他的生命流淌的太快,他不能不在儿子面前忏悔:“我带着她回了京城……我不想让她隐没在我的府中……我那个时候很张扬带着一个异族女子招摇的很……我给她最华丽的衣服……带着她参加入城仪式……带着她面见延庆帝……她的纤弱她身上独特的气质竟然也打动了圣上……”
“父亲……”君謇呆了。
“呵呵呵……延庆帝克制着的感情我何尝看不出来?……呵呵呵……但是我们谁也没能算计过沈长卿,他……竟然带走了她……躲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几乎要发疯了……沈长卿聪明过人……这一躲竟然给他躲了八年……那个时候他们躲在一处僻静的乡下日子过得清苦……我也找了整整八年……终于给我找到了……那个时候清儿身边有一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小丫头……呵呵呵……沈长卿给她娶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苾芃……”
君謇瘫坐在了地上。
“謇儿,你说是不是冤孽?……谁能想得到沈长卿竟然将那个孩子入了沈家的族谱……那根本不是他的女儿啊……我将清儿囚禁在梅亭……原本以为相安无事……谁知道清儿之前狄水部落的夫君打上门来……一次一次被我打成重伤赶跑……直到……”
靖安侯突然顿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灰色的帐幔:“那一天延庆帝叫我入宫商议……北戎立太子内讧……我们商量怎么乘机将北戎彻底灭掉……那个夜晚风很大……我第二天清早回来的时候……梅亭……梅亭烧成了一片废墟……一片废墟……”
靖安侯的神情突然又陷入了混乱之中,唇角不停地颤抖着:“清儿……清儿……”
君謇感觉浑身被抽走了筋骨,怪不得自己从南诏回来听闻沈苾芃在梅亭的又一次大火中似乎找到了什么卷轴,然后破天荒的强行闯入了静园,接着父亲的病情加重。为此安惠夫人还差点儿将她杖毙了。
他越想越怕,不禁苦笑了出来,自己再怎么抗争也抗不过命运去。
沈苾芃迈出了轩阁,却在门口的柳树下看到了那个一脸阴险笑容的君骞,心头一阵烦闷。转过身准备换一个地方等着里面的君謇出来。
“嫂子留步!”君骞迈着八字步缓缓踱了过来。挡了沈苾芃的去路。
沈苾芃心头一惊,现如今最见不得的人就是他了,硬着头皮抬眸问道:“二弟,何事?”
“我的住处在哪里?你也没安排,我只能带着素锦跟着你了,要不我住梅亭?”
“君骞!!”沈苾芃很奇怪,这个家伙总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挑衅到她的底线。
“哦。”君骞的凤眸中蕴含着一汪调笑,“那我们住哪里?”
沈苾芃忍着沉思了一会儿:“映心阁旁边的听雨轩可以住人,我一会儿从望月堂拨几个丫鬟过去伺候着。”
“那样会不会打扰到母亲休息?”
这个讨厌的家伙纯粹是故意的,沈苾芃抬了眸子:“夫人明早要来静园,你不会叨扰她的。”
君骞的胡搅蛮缠似乎到了头,突然垂下了阴险的眸子在月色忽闪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芃儿!那粒守宫砂还为我留着是吗?”
沈苾芃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想要挥过去但是转念之间却想到几次都被这家伙挡了下来反过来占了自己的便宜,她不能再着了他的道。
“你能更无耻一些吗?”
“谢芃儿夸赞!”君骞话音刚落,只觉得脚尖一阵刺痛,他俊秀的眉头蹙了起来。不禁苦笑,这丫头学精明了懂得攻击他的下盘了。
沈苾芃乘机紧走了几步躲开了他的纠缠,却看到君骞冲她微微笑着,笑的很怪异,还冲她摆了摆手,像是在道别。,又像是张开的一个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