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同一间屋子, 还是那两个人, 然而不管是心情还是处境, 都与原先截然不同了。
到底是去开封大牢里住了几个月,饶是没用刑, 牧清辉也消瘦不少, 瞧着人也憔悴了。可那一双眼睛啊, 却越发的深邃了, 好似一口古井一般平静无波。
老会长突然对自己此行的结果不确定了起来。
若说当年,牧清辉虽少年老成,可毕竟经历的少些, 他总能猜到对方的几分心思。然而如今?
老会长借着寒暄的当儿打量了牧清辉几眼,忽然就觉得自己已经看不透眼前这个后生晚辈了。
老会长此次前来,还是像当初一样,想叫牧清辉重新接任济南商会会长一职, 可牧清辉也如当年一般, 推了。
“牧会长又何必如此呢?放眼整个济南, 还有谁能挑得起这副担子?”老会长觉得自己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牧清辉进去的这几个月的忙活几乎将自己过去几年将养回来的本钱消耗一空,再这么下去, 他累都要累死了, 便是挣了再多的钱, 恐怕也没命花。
不同于当年的以退为进,如今的牧清辉是真的有些身心俱疲,想好好弥补下妻儿, 多花些时间陪陪家人了。
“不瞒您说,”他笑了笑,直言不讳道:“我已决意退隐,近来已经开始教导植儿了,连自家商号我尚且如此,又哪里会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管旁人的事呢?”
老会长来之前确实也听到了风声,然他到底是猜忌了一辈子,根本不相信牧清辉再吃了这么大的亏之后,好容易重新归来,竟真的能忍住这天大的诱惑,放弃到手的权力么?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假。
济南商会这老少两届会长前后斗了十来年,哪怕不知道自己,可对方每日什么时辰起来,一顿吃几碗饭,喜欢吃什么菜,甚至是爱什么样的女人,当真是一清二楚的。
牧清辉自然知道对方不信,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当你说的就是实话的时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老会长盯着牧清辉看了许久,见果然瞧不出破绽,只好顺着往下说:“话虽如此,可牧家商号亦是商会一员,商会的事,也是牧会长你自己的事呀。再者,牧会长总要顾念一下咱们济南商会的同行,若此刻你不管,商会便要散了!”
他说这话却是真心的。
托前些年海商的便利,济南商界着实风光起来,引得周边省市羡慕不已,济南的商人去到外地也自觉腰杆儿都比旁人的直些。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随着时间的流逝,到底走漏了些风声,这几年外地竟也有几处商会同南边海商搭上线儿!
眼见着同行对手们的日子也越发滋润起来,偏偏他们这头状况不断,谁心里不急呢?
“哎,莫说此话,却将诸位同仁置于何地?”牧清辉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根本不将对方的话往心里去。“晚辈何德何能,叫众位这般看重!先前几年是我狂妄无知,众位前辈又谦和厚道,所幸没出大篓子,可到底前番也跟着我担惊受怕,我只在惶恐不安。如今我虽重获清白身,可也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哪里还敢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老会长刚要开口,就听牧清辉突然又来了句,语气也是如出一辙的谦和:“我已经不是会长了,您也莫要这样喊了,当真折煞我也。”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半日,任凭老会长说破天去,牧清辉就是打定主意不松口,除了自家事儿再不管了的。
他老婆的病还没好,自己的身子骨儿也没利索,一个儿子不大顶用,另一个乳臭未干,话都说不利索,抬头低头一大摊子的事儿,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工夫再去为广大同仁谋福利?
坐牢的那些日子,他都想明白了,什么会长不会长的都是虚的,左右如今剩下的这些钱也够他们花的了,至于儿子们……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操心再多也无用!
若是个能干的出息的,便是这会儿只剩破锅烂铁以后也能不愁吃喝;若是无用的,跟那两个庶出的弟弟一般,正事儿不做,只知道吃喝嫖赌,便是有几座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折腾的!
长子还小,要独当一面少说还得磨个十来年,自己且先帮他看顾着。等确实能顶事儿了,自己说不得也五十岁的人了,就把担子一撂,正经养老去,多好的事儿!
这几日商氏已经肯同他说话了,晚间夫妻两个齐齐躺在炕上贴膏药,一个趴着一个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商氏就问他是不是要重任会长。
牧清辉就摇头,长长地吐了口气,道:“他还老当益壮呢,我瞧着少说也能再撑几年。下头还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呢,不然也不至于我刚走,就有人顶上来。”
顿了下,又道:“别看那些人催的急,可有几个是真为了我这个人呢?不过是想借着我的便利自己发财罢了!你瞧前阵子咱们家出事儿就知道了,原先多少人老远见了就牧兄、牧掌柜、牧会长的,恭敬地了不得,热情的了不得,但凡说点儿什么,胸膛拍的砰砰响,可一旦刚出了事儿,我还没怎么着呢!一没判刑,二没用刑的,那起子小人就跑的一个赛一个飞快,有跟着说坏话的,还有合起伙来排挤的,我若回来的再晚些,商号能剩几成都不一定!就这么些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谁爱折腾谁折腾去,老子不去!”
虽然想开了,可每每想到这里,牧清辉还是有些生气。
当初做会长的时候,他也是付出了百分百的热忱,虽然确实挣得大头,可也因为他出了最大的力呀!
居中联络,整合海商,个中的风险等等,什么不是他一力承当?那些人也不过算是一同入股罢了。
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什么玩意儿!
商氏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道:“这才几天,算上今儿的老会长,都几波了?哪里会那么容易放弃?”
这几年,济南商会的买卖经营中,海商所得占得比重越来越大,众人正吃到甜头处,突然牧清辉就不做了,而偏偏他们都没有这个本事,哪里会依!
夫妻二人沉默半晌,商氏又低低道:“若实在推不过,便去吧。”
覆巢之下无完卵,正如老会长所言,牧家商号也是济南商会其中一员,若是商会整体就此低迷,他们家也讨不来好。
可牧清辉是真的有些寒了心,确实不大想干了,因此也只是摆摆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含糊道:“睡吧。”
说睡,却哪里睡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商氏又问南边偷偷卖了自家船厂并船队的叛徒该如何处置。
不问则以,一问,牧清辉登时就冷笑起来。
“我已暗中派人找去了,不日就有消息。”
他虽想开了,但想开的内容可不包括这个!
想他牧清辉是什么人!十来岁上就敢同人老成精的老父周旋,并成功摁死了他,又将一众讨人厌的小老婆、庶子庶女统统打发了,该处理的也都处理了,且便是如今有人告发,也没人查出端倪,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
那厮原先不过是个卖身为奴的穷小子,一无所有,身上一丝一缕,吃的一粥一饭,皆是自己所赠,后来又得了自己的扶持,摇身一变成了南边声名大噪的船厂、船队掌柜的,此恩如同再造。
他非但不思感恩,竟还敢反要自己一口,果然是闪的自己狠了。
打量他牧清辉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么?既做得出,就合该使计谋将自己掐死在牢狱里头出不来,不然……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了大半个月,中间又过了一次端午,更多的人成功或不成功的登门拜访,渐渐地就只剩下一个主题:
希望牧清辉重任商会会长,带领众同仁延续辉煌。
就连现任济南知府也在他派人去送了节礼,叫人送回礼的时候捎了句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最近本地商界有些混乱无序,且连着几个月的税收也不大好,直接导致本地经济看上去欠佳,进而影响了他的政绩……
于是知府大人也希望牧清辉能早日归位,旁的不说,先将本地经济重新抓上去要紧,也省的他年底回京述职时在众多同行中没有脸面。
然而牧清辉有些烦躁。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忙得昏天黑地,便是过年也恨不得忙活到三十儿晚上,去给城中穷苦百姓发放完了节礼才回去同亲人团聚,更别说其他的清明、端午、七夕等,更是能免则免,偶尔妻儿大半年都见不到他的面也实属正常。
如今好容易有空了,他正想欢欢喜喜自自在在的同家人过一个端午,结果又被这些人搅和了,于是原本的七分不乐意也已经涨到了十分。
然而谁也不知道,牧清辉的所谓不乐意还没到头。
端午过后,天气已经很热了,牧清辉照例叫人取了冰块出来乘凉,结果取冰块的下人还没回来,外头一个负责报信儿的门子就气喘吁吁的进来了。
大热天的,他跑的又急,这会儿满面通红,热汗滚滚,简直如同逃难一般。
如今商氏已经能起来走动了,见此情景心头登时咯噔一声,两手忍不住得发颤。
她也是被吓着了,早先牧清辉被抓走那日,家里头下人也是这么慌慌张张的进来报信儿,说是官兵来了……
正想着呢,商氏就觉得自己冰凉的手掌被人握住了,抬头一看,牧清辉就冲她点点头,温和一笑,安抚道:“莫慌,无事。”
商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瞬间安宁下来。
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商氏赶紧抽回手,又狠狠瞪了牧清辉一眼,不过估计威力不大,因为对方非但没害怕没伤心,反而如得了便宜一般美滋滋的笑了。
“能有什么大事,天塌了不成?还是老爷又要被人抓走了,慌什么!”牧清辉训了一回,才问是什么事。
那小厮低头认错,又喘匀了气息,这才道:“回老爷,还真是大事,老会长他今儿一早儿没了!”
夫妻二人都呆了,齐齐起身问道:“你说谁没了?”
小厮又重复了一遍,牧清辉只喃喃的说不可能。
前儿来的时候瞧着也还气色红润的,怎的说没了就没了?
这事开不得玩笑,牧清辉也不好多计较,商氏也叫家中针线上的人紧赶着裁几身素净的衣裳,预备明儿登门。
因商氏还有些虚,牧清辉执意不许她去,次日只自己出门,结果灯火阑珊了才回来,满身疲惫。
原来老会长的身子早就不大好了,当年被迫让位,好歹算是养回来些,不曾想牧清辉突然卷入朝堂纷争,他被迫再次出山,结果反而亏空的更厉害了。
前儿牧清辉好容易回来,老会长已经觉察到自己时日无多,本想赶紧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开,却不想一贯好这口儿的牧清辉竟然一反常态的死活不接了!
偏又逢端午,没奈何,他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不大中用还一直内斗的晚辈到处撑场面,又是稳定人心,又是同外省商会同行交际的,忙了各四脚朝天。在外那几日,他已经到了需要日日喝参茶,含参片,吃保命丹的地步,好容易强撑着家去,当天就起不来了,然后济南城最有名的几个大夫过来,也不过只多给他续了两日的命,到了昨儿早上,终究还是撒手去了。
牧清辉回来之后,半晌无语,表情十分复杂。
按理说,他们一老一少的,争了这么些年,相互间明里暗里没少使了绊子,俨然是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如今老会长没了,他去了对手,该高兴才对的。
可亲眼看着那人直挺挺的躺在棺材里,往年恨不得逼死人的一双昏花老眼再也睁不开,一丝儿气息也无的时候,牧清辉并未感受到什么成功的喜悦,相反,他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失落。
人死了,便是有再多仇怨也没用了。
商氏也不说话,只陪他静静坐着。
过了许久,牧清辉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无限感慨道:“就在不久前,我还在牢里想,这回我算是死在那老货前头,他算是如愿以偿了,回头还指不定多么得意。没想到世事无常,我没死,他倒是先家去了。”
山东这一带有个说法,人死了不好说死了,而要说“走了”或是“回老家” 了,也算是对逝者的一点尊重。
商氏听这话不像,皱了皱眉,道:“什么死啊活的,怪不吉利,快别说了,叫孩子听了也不像。”
如今是商氏说什么,牧清辉没有一点儿不从的,听了这话当即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说这个。”
商氏顿了顿,又道:“他年纪本就比你大,走在你前头也是应该,活到这把岁数,也算高寿了,你不必介怀。”
牧清辉意义复杂的干笑一声,道:“斗了这么些年的,突然就没了对手,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商氏闻言啐了口,没好气道:“要我说,你也是该的,先前两人乌眼鸡似的,如今一个没了,偏你又在这里这般作态,算个什么样子!”
说完,又话锋一转,问道:“老会长走的突然,商会其他人又难当大任,你可准备好了?”
话音未落,牧清辉就以手扶额,叹道:“真是想来的不来,无心插柳偏又柳成荫,若是几年前的我,得了这消息不定如何欢喜,可眼下,呵,还真觉累得慌!”
话虽如此,可不管是商氏还是牧清辉自己,都知道如此一来,商会会长一职必然还是要落回到他头上,此事与个人意志无关。
果不其然,日此一早,商会诸人就在本就支持牧清辉的几位成员的带领下来到牧家,开门见山的请他重登会长宝座。
“牧会长,如今商会正值死生存亡之际,形势之严峻比之当初您临危受命之际有过之而无不及,您千万莫要推辞了!”
“我等皆知你非那等贪图权势之人,可值此非常之际,万望你以大局为重呀。”
就连那两个被老会长拉上来从旁协助的人也硬着头皮挤进来,从旁帮腔,力劝牧清辉顺应民意。
老实说,将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心简直都在滴血,任谁要亲手将到嘴边的肥鸭子递给旁人都是如此感受,可不试不知道,试过之后他们才明白,这会长的位子瞧着光鲜,坐上去可是烫屁股的!
莫说各行各业各家各户事情千头万绪,光是这一二年好容易辟出来的同南边商会合作的跑海商一事就将他们折腾的够呛:那些人除了牧清辉,谁的账也不买!
到了这个地步,若牧清辉还一味推辞,那真就要变成商会死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受了。
不过话还得说清楚。
他也没隐瞒,只说自己入狱期间,南边原先一直合作的两家船厂之一怕被牵累,已经单方面毁约,如今他正在努力重新联络,不过具体能不能成,什么时候能成,尚未可知。
说来还是那忘恩负义的逃奴的错,因他走的慌忙,竟匆匆将船厂和船队俱都以远远低于市场价的数出手了。如今牧清辉再想重新买回,对方却是个精明的,料定海运大有可为,不肯轻易出手了。
若牧清辉直接报官,官府查明真相后倒也能帮忙追回,可那样做无疑就将他一直隐藏着的秘密公之于众,不说再次引发上头觊觎,便是济南商会这边也恐再生波澜,只好吃了个暗亏。
好在月初就派出去追查此人行踪的阿磐已经传回消息,说已然发现了行踪,想来不日就能将他擒获,倒也能极大的降低损失。
济南商会众人听后纷纷大呼遗憾,又众口一词的谴责起那出尔反尔的小人来,气氛一时十分热烈,竟是空前团结了。
又过了约莫一月,阿磐终于将人捉回。
说来也是叫人啼笑皆非,那小子竟是个多情种子,便是逃命还不忘带上家中三个姨娘,却将发妻抛在脑后。
他却不知彻底被伤透了心的女人有多么可怕,竟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许多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了阿磐,阿磐本就精明能干,又得了这个便如虎添翼,顺藤摸瓜,很快就在临省郊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庄子上将人捉到。
那人背叛旧主,本就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日突见阿磐从天而降,直吓得屁滚尿流,求饶不迭。他是知道牧清辉素来手段的,很清楚这回回去必是生不如死,竟掏了许多银两出来,意图贿赂。
岂不知阿磐替牧清辉去死都毫无怨言,又怎能如他所愿?当即大怒,一言不发,直接将这群狗男女都绑了回来。
将人押到牧清辉跟前后,这直汉还愤愤不平的问道:“老爷,要小的说哪里需要这样费事了,保管小人三拳两脚下去,打碎他满口牙,必然什么都说了。”
那人越发瑟瑟发抖起来,哭爹喊娘,十分狼狈,三个姨娘早就吓晕的吓晕,吓傻的吓傻,哪里敢发一声。
牧清辉竟笑了,摆摆手示意阿磐退到一边,自己却亲自走下来,去那人面前蹲下,用力抬起他的脸,很认真地问道:“我究竟有哪里对你不起,引得你这般背叛与我,嗯?”
那人本就怕得厉害,若是得一顿打骂反倒轻快些,可如今见牧清辉不怒反笑,只吓得肝胆俱裂,两排牙齿咔咔作响,一语未发,已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见是这个结果,牧清辉越发无奈,只得对着阿磐追问道:“老爷我有这么吓人么?”
阿磐憨憨一笑,道:“哪里是老爷您吓人,只是这小子做贼心虚罢了。”
说完,又上前揪起那厮衣领,将人径自提起,不屑道:“老爷,却该如何炮制他?”
到了这般田地,牧清辉也没了追问的心思,只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便摆摆手,道:“将银钱藏匿之地都问明白了,算上他这些年的家私,差不多也就够了,之后么,便把人丢到东边金矿做苦力去吧,莫要沾了人命,倒叫佛祖怪罪。”
此人背叛自己之后一路逃亡,惶惶不可终日,又怕露了端倪,因此竟不大敢花费,得的银子约莫大都还在。
且这些年他在南边顶了半边天,也是一方豪富,家私甚重,不下二流商人,一发讨回来,恐怕还有剩呢。
阿磐粗声粗气的应了,听到最后却又嘿嘿笑了,道:“老爷又说笑,恁什么时候信过佛祖?”
说的牧清辉也乐了,佯怒道:“好小子,竟敢消遣老爷了,还不快去?”
至此,牧清辉一事算是尘埃落定。
在济南府闹得天翻地覆的当儿,杜瑕这边却也着实经历了痛彻心扉的一回。
皇太子的忠实支持者奉命前去江南一带抄家,因资产甚重,光是清点就需要好些时日,又要登记在册,为防有变,便先将这三家的家眷押送进京。
七月初九,时隔数年,杜瑕再次见到了方媛。
因是皇太子命令不许探视的,那些看守正愁没钱入账,可巧杜文上下打点,叫杜瑕进来,上到牢头,下到小卒都极其奉承。
杜瑕见状又喜又叹。
喜的是管理稀松,好歹自己能进来瞧瞧;叹的是皇太子这般处事,上行下效,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连带着小小牢头都敢卖弄权势,大肆敛财,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不必远了说,单看薛崇主办的时候吧,当真是铁面无私,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被抄的三家都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这几年更是原因不明的扶摇直上,俨然已经从三流飞跃到了一流,家眷仆妇便极多,一整座大牢都装不下,还是先临时空了两座庙和一所前几年犯官的旧宅子,好歹才塞满了。
柳家在扬州府也算显赫了,便是个二等仆妇也一般的穿金戴银,更何况是方媛这个少奶奶?扬州又素来是富庶之地,当真是一脚出八脚迈,穿不遍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玉珠宝,不知引了多少人明里暗里羡慕。
可现如今……
负责抄家的官员和兵士固然能捞油水,可负责押送人的就没什么,且又路途遥远,保不齐中间遇上什么风刮雨淋,十分辛苦。而一般被抄家的这些人都非富即贵,莫说身上的首饰,便是随便一件衣裳,一个荷包也都十分值钱,因此许多人便想尽办法从这些人身上榨油水。
从江南到开封本就极其遥远,便是车马兼程也要将近一月,更何况是步行,这些原本光鲜亮丽的富商家眷们已然麻木了。
杜瑕一路走来,就见她们个个灰头土脸,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哪里还像个活人!
牢头亲自带着杜瑕到了一间破屋子外头,抬手将窗棂拍的哐哐作响,里头众人登时如惊弓之鸟,嗷嗷乱叫,挤作一团,几个年纪小的竟哭了起来,十分凄惨。
见此情景,杜瑕面露不忍,那牢头却显现出一丝扭曲的成就感,这才对里头喊了起来:“方氏,方氏!有人来看你。”
过了许久,里头才缓缓站出来一个人,哑着嗓子对这边问:“谁来看我?”
她木然的看过来,四目相对,方媛的瞳孔剧烈收缩,杜瑕的眼泪刷的便流了下来。
就见她蓬头垢面,灰不溜秋,瘦的什么似的,嘴唇也都干裂出血,外头大衣裳没了,只穿着一身藕合色中衣。那衣裳料子也是好的,上下俱都绣满了精致的纹样,可因为从扬州到开封一路上都未曾换洗过,已然脏的看不出上头的花色,不等靠近就闻到一股恶臭。
杜瑕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当年她们二人初次相见,方媛一身大红皮棉裙,面若春桃,容光勃发的模样,越发泪如雨下。
方媛也认出了她,两行热泪将面上灰烬冲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她快步上前,死死抓住杜瑕的手,两片龟裂的嘴唇蠕动几下,终于吐出几个字:“我对不起你。”
听了这话,杜瑕当真心如刀绞。
一方面是纠结已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且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另一方面则是亲眼看到原先记忆中那般张扬明艳的姑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曾经两个人相处的一幕幕便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驰而过……
事到如今,杜瑕也不必再说什么,可方媛却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说了好些话。
“现在回想起来,我可真是傻呀!我机缘巧合窥破真相后也怕呀,还曾问过许多回,他们也反复保证过了的,说必然不会牵累到你们……我如何就鬼迷心窍的信了呢?一笔写不出两个牧字,自然也写不出两个杜字,坏了牧家大哥又是为了什么?又如何会牵累不到你们!可怜我尚且沾沾自喜……我真是,蠢透了呀!”
方媛一行哭一行诉,说不清的后悔,道不尽的内疚,只哭的肝肠寸断,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吐出来。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了,杜瑕记忆中的方媛一直都是骄傲明艳的模样,便是生气也自带一种讨人喜欢的率真和娇憨,何曾见她这般痛哭流涕?
杜瑕也跟着哭了一回,又替她擦泪,抓着她的手不住的摩擦道:“你只是知道而已,这些事并没有经过你的手,我去求求哥哥,叫他帮忙,必然能轻判的。”
说到底,方媛也没直接参与什么,最大的过错也不过知情不报罢了,若有人上下打点,必然能够轻判的。
方媛听后,身体一僵,忙制止道:“傻丫头,莫要多事!你们家才好了,千万莫要再掺和进来!”
顿了下,她又道:“我算看明白了,但凡跟皇家沾上边儿的,对咱们老百姓来说,就没有一桩好事!你们家两个也都身在其中,哪怕暂时脱不了身,也万望自保为上,莫要傻乎乎的被人当了枪使!等待过几年功成名就,可想着尽早脱身呐!那上头做的人哪里有心!”
说罢,又忍不住掉泪,又哭道:“我沦落至此,不过是我蠢,轻信于人,若再叫你们跟着遭罪,却叫我死了都不安稳。”
杜瑕也哭个不停,只抓着她的手道:“你还这么叫我,却不知我都是孩子的娘了……”说完,却又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早年听说方媛也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如今大的也有三岁,小的也有一岁多了,怎的没见?
方媛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低声道:“事发前两日我觉得不好,唯恐有变,我们这些大人是跑不了的,可稚子何辜!我就叫了两个靠得住的下人,偷偷将他们送走了。孩子小,又乱哄哄的,上头的人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追究,可那几个没来得及送走的,就毁了。”
杜瑕忙问孩子的下落,方媛却死活不肯说,只道已经错了一回,绝不肯再有第二回 连累他们的事。
说到孩子,方媛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又问毛毛,万分遗憾的垂泪道:“原先你千里迢迢从开封回来送我出嫁,咱们三人还私下玩笑,说要当彼此孩子的干娘,如今,我竟是不能够了!”
说罢,两人又抱头痛哭起来。
这时,那牢头去而复返,连声督促道:“夫人,上头管得严,不敢多待,您该走了!”
杜瑕生怕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不肯走,还是方媛狠狠心,径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然后用力往外一推,冲小雀哭喊道:“还不带你们夫人走?这种腌臜地方,莫要再来了!”
说完,就扭过头去,捂着耳朵,冲墙角蹲下了,再也不往后瞧一眼,只两肩还不住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