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哗啦!哗啦!”

凌晨第一缕阳光渗进洞口的时候,突然洞外涛声如雷,与之前崖顶时的状况一般。

披狼猛然睁开眼,全身绷紧,将行过抱得更死,抬眼看去——

却只能看到白花花的浪迎面打来,轰地一声巨响!

视野又黑了。

“碰咚!”

巨浪将两个人影丢落在月神峰顶,接着迅速下坠退去。

峰顶上空无一人,炼西等人早已匆匆离开,神坛边的小碟被收拾干净,只地面上隐约粉末,能看出些许昨晚施法请神的痕迹。

湿漉漉的二人中,先抬起头来的是行过。

披狼静静地卧在他身边。

他昨晚被行过接连两次打得够呛,又下水救人,加之一夜未眠,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住。此刻双目痛楚地闭着,嘴角还渗着血。

行过一脸淡然,虽然比木呆呆的情况好了些,但仍是没什么表情。只凑近了些去,先探了探披狼的鼻息——

然后将他横抱了起来。

……

“先生?”

“先生,您回来了吗?”黄右提了声喊道。

“我在这儿。”行过从屋后绕出来道。

他身上只着了还有些湿中衣,并未披斗篷,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侧。

“刚回来。”他道。

他脸上没有往日的淡笑,清冷冷的样子与平时不同,粘身的湿衣隐隐透出曲线,出水芙蓉一般,在别人眼里又是另一番的风情。小小丫头哪里抵抗得住,黄右脸又开始发红,低了头道,“小姐让我给您准备了更换的衣服……”

她将手里抱着一个包裹与食盒举起,又道,“先生,您要的东西找到了吗?”

行过脸上无甚表情,恩了一声,将衣服与食物接了过去。

“小姐还说,送先生离开的船明日早晨会在东港口等先生。本来想多留先生几日,但首领提前回来,只能对不住先生了。”

“无妨。”行过淡淡地应了一句。

他站在屋子门口,并未开门请她进,也并未做出要多说几句什么的样子。黄右一时间觉得他样子古怪,但不好再说什么,只低头礼了一礼道,“那先生好生歇息。”

行过一直看着她走远,才推门入屋,将食盒随意放在门边,进里屋将衣服盖在睡在床上的披狼身上。

接着他又绕到屋后,把搭在火堆边大石上、已经烤干的披狼的衣服与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斗篷收回来,从火上别处“摸”来的锅里、用别处“摸”来的碗,盛了一碗汤,端进屋内。

“小狼?”拍了拍披狼的脸道。

“起来喝些热汤罢。”他接着又道。

浑浑噩噩中被唤醒的披狼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清自身所处的状况——小木屋的床、自己上身赤裸裹在被子里、行过坐在床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

他犹记得是在月神洞里被突然打入的浪花卷走,而现在……是已经回来了么?

“这里……”他看着行过迟疑道,“你……”

“怎么了?”行过眨了眨眼道,牵牵嘴角,终于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快喝吧。”

披狼被那笑冲击得一阵晕眩,脑中混乱了好一会儿,被行过扶起来,接过了碗,才终于皱眉问,“你好了?”

“什么好了?”行过脸上茫然无辜,仿佛昨夜那些疯狂莫名的举动从未发生过。接着又端出另个碗,里面放着一把洗净的药草,“喝完了嚼一嚼这个,时间太仓促了,我没找到药罐。”

“有些苦,忍一忍就好了。”他低着眼说着,长睫覆了瞳,看不清眼色。

披狼敛着眉沉默地看着他,听话地喝完了汤,嚼了那苦得他忍不住叹气的草叶子,眼睛却一直没从他身上挪走过。

行过对一直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仿佛并不在意,也没有要解释昨晚事件的样子,似乎是把什么都给忘了似的。只伺候完了披狼,就在床边坐着发呆。

“行过?”

“哎……”他眨了眨眼回过神,将披狼手里的碗接走放在一边,“感觉好些了么?”

哪能好那么快。披狼黑着脸。

——只不过暖和倒是暖和了许多。一直昏沉沉的头也好受些了。

行过笑了笑,脸上露出疲惫来,说,“还有汤,你要再喝一碗么?”

“不用。”

“那我睡一会儿,明日早晨会有船送我回大陆,你……一起走么?”

披狼愣了一下,道,“好啊。”

“那麻烦你明日叫醒我。”行过道,掀开被子越过披狼躺到里侧,双目一合,竟然真的睡了。

披狼转头看看从窗口洒落进来的阳光——此时烈日当空,正是正午时分。

“……”

再看看行过沉静的睡脸,很是无言。

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回身又看了看蜷成一团的行过——再次确认,这家伙真的是一挨枕就马上睡熟了——更是无言。

神情扭曲地又看了他一会儿,将自己的衣服穿上。

奇怪……一边穿一边在自己胸口按了按。昨日明明那么多擦伤,又被行过打中胸口,似乎连肋骨也断了几根的样子……可此时偏偏全身上下完完好好,半点伤痛也没有。

他坐回床边重又看着行过的脸,良久,伸手将搭落在对方颊边的一缕白发撩回耳后。

不经意间看到他左耳上嵌的一枚黑色的耳钉,样式古朴,没什么花纹。

他还记得昨晚行过有个扯下它的奇怪动作。

那时候似乎有落了几滴血下来,但现下看,白玉般的耳垂在阳光下泛着茸茸的光,并没什么伤处。

——无论怎么想,也只能是什么都想不明白。

披三少爷叹着气,摸了摸行过的脸,指尖的触感柔滑冰冷,“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怕你说了你是谁,我也不明白罢。”他叹道。

他居然在不明白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就陷进去了。而且陷得极深,不可自拔。

这不该是帝克斯披三少爷犯的错误。

然而他不可避免地犯了。不知道倒了几辈子霉运地犯了。

英雄末路的悲壮感突然涌上心头,披三少爷一时间感慨万千,无力抚额,几乎能预见自己日后如何如何凄惨的生活——尽管在遇见这妖孽的这几年里,已经够凄惨了。

但感慨归感慨,正事还是要做。他起身,从蓝衣夹缝中摸出一折图纸,搁在窗台上展开仔细看了看,特制的纸张并未渗水模糊,露出满意的神色。接着便收了图纸,戴了七煞甲爪出门。

明日启程回大陆的话……时间并不充裕,他得尽快。

门关得轻巧,并未吵醒熟睡的人。阳光沿着地面蔓延到床边,再爬上床,铺展在行过脸上。

细长斜飞的眉在梦中微微皱起。似乎是一个很忧伤的梦。

……

虽然不再是月圆之夜,这一晚的月色也仍是称得上好。

但让整座夕伤岛亮如白昼的不是月光,而是四处熙熙攘攘的火把群。

岛上一片混乱,哭号和喊叫声不断,争吵声与刀剑相击声混成一团。

即便连远在林深处的小木屋,也能听见隐约声响。

披狼进了屋,轻轻带上门,将嚣喧阻隔在外。

蓝衣带红,七煞甲爪上渗着新鲜的血腥气,他将它们全部脱掉卸掉,仅着了中衣,坐在床边上。

行过仍睡着,神情安静,一手死死抓着被子,像是拉着谁不放开,又像是要找什么依靠似的。

披狼掀被上床,刚一在他身边躺妥,就感觉行过自发地向边上蹭啊蹭啊,没几个动作就蹭到了他身上,一手环到他腰上,脑袋在他肩窝上继续蹭了蹭,寻到个舒坦位置,就搁在那里不动了。

披狼无力地抬手遮了眼。可算是明白这家伙前几日半夜怎么爬上来的了。

半晌,他大着胆子偏过头。正对上行过轻颤的睫毛。

月夜给了狼人力量,披三少脑门一热,不过眨眼,极迅速地完成了低头、狠狠啄一口、回头、捂鼻子等一连串动作。

……再过半晌,将捂鼻的手抬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

唔,很好,没有失血!

梦中无辜被吃了豆腐的行过舔了舔唇呢喃一声,手抱得更紧了。

……

晨光熹微,夕伤岛东港口静静地泊着一艘再普通不过的货船。几个水手在船上来去操作着,已有人开始提锚拉帆。

行过仍披着自己那件破得快不成形的斗篷,在甲板上站了不多时,看见远处一抹黄色影子急急奔来。

“先生,昨晚出了些事,脱不开身,小姐就不来送了,请先生快快离开!”她跑到岸边一边喘气一边道,对船头的水手喊,“阿四!开船!”

行过对她点点头,微微笑了一笑。

“先生再见!”黄右眼红红地道,“黄右会想您的,再见!”

行过摆了摆手。

水手拉起帆,帆布在风中鼓鼓作响,船体晃了一晃,向海中倾移。

但正在这时,近处突然响起雄浑的一声喝,“不准走!”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大群人,为首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和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手一挥,数个人扑通下海,不多时攀上船,大刀比在几个水手脖上,硬逼他们将帆绳放了下来。

海面上也同时出现了两艘船,挡住去路。

“这是做什么?”行过看着甲板上上来的几个人道。

最先爬上来的一人面露凶色,二话没说举刀就冲他砍了过去,却被他轻巧一勾夺了刀,再一脚,直接蹬下了水。

剩下几个人怒喝一声举刀也扑了上来。

“都住手!!”女子的喝声打断了他们,那几人低头往下望见是炼西,都有些犹犹豫豫,再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只围着行过。

人群中纷纷让出条道,炼西带着一拨人和红左冲上来,“阿绿!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五大三粗的汉子见是她,只冷哼了一声,手一挥刀指向船上的行过,“小姐,我倒要问问你,你这是做什么?此人是什么来头?你将此人带至夕伤岛目的何在?!”他回头面向众人怒喊道,“首领昨晚在自己的营里、自己的床上突然遇害,凶手就是这人!”

他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是大惊,看向炼西的眼神各异,顿时一片嘈杂议论之声。

炼西处在风头浪尖犹面色不改,只冷声喝道。“阿绿,你说话可要有证据!大哥尸骨未寒,你这样胡说八道,挑拨我兄妹关系,不怕遭了报应!”

“哼!”那汉子道,“证据?!数日前你便将此人秘密带至我岛,昨夜首领刚刚遇害,今日凌晨你就要送这人走!这还用证据?!哪个明眼人看不出来?!”

周围嘈杂声更甚,那汉子振臂一呼,“兄弟们!杀了他!为首领报仇!”跟着他的那一拨人便都狂吼起来。

“谁敢上前!”炼西喝道,红左黄右在她身边拔出双刀,她身后的男子也是手按刀柄,她带来的那一拨人也全都亮出武器,挡在其他人前头。

“谁要上前!便要从我炼西的身上踩过去!”炼西接着又高声道,“阿绿!我大哥昨晚刚刚遇害,你今日又要逼死我?!你居心何在?!”

众目睽睽都看着,那涌上来的一堆人自然不敢对她下手,都站在周围晃着刀却不敢上前。

炼西又看了一眼汉子身边的几个老头,道,“今日众长老都在,我也不怕说清楚了!此人是父亲的至交好友,这次来不过是想与保夕做个生意,这生意是父亲生前独独交代于我的,大哥并不知情,如有隐瞒,那也是父亲的意思!先生即只为生意而来,且与父亲交好,又怎会对父亲的儿子不利!此事绝非他所为!”

那汉子却仍是冷笑道,“前首领生前从未提起此人,小姐如今一张嘴两片皮,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叫众兄弟如何心服口服。我们只消将此人擒回去,首领是不是他所害,一问便知!”

他二人在下面争论激烈,倒是上头的行过终于听不下去了,叹了一声,道,“二位……可以不必吵了。”

所有人都齐刷刷抬头去望他。

行过向前走了一步,站到甲板边上,面朝所有人,接着拉下蓬帽,散出一肩白发,一张勾魂摄魄的脸,往人群中望了一望,对那汉子旁边的一个老头道,“衡长老,是我。”

那长老瞪圆了眼睛,深呼吸了好几下,颤颤巍巍地向前跌撞了几步,“先,先生?!”

他一边走一边点着头喊道,“是先生!是首领的老友!彭长老,你也见过他!”

“是……是先生!哦咳咳!咳!呼!是先生!”另外一个老头捂着胸口一边喘一边道。

行过向众人扫了一眼,狐狸眸子一眯,嘴角牵出一缕倾国倾城的笑,“如此,我可以走了么?”

站在最近的叫阿绿的那汉子仰头看着他,已经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一边鼻孔淌出一溜红。

行过又笑了笑,回头冲甲板上持刀的那些人道,“诸位,可以下去了么?”

那些人跌跌撞撞地应着,捂着鼻子连连后退,全都直接向后一仰栽进水里去了。

眼见着那些人撤得欢快,被架着脖子的水手也恢复了自由。行过重披上篷帽正要回身,突然又听得下面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

“咦?!他不是先生!”

红左心直口快,指着他就叫了出来,“红左以前见过的那个‘先生’,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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