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5.端明(五)
往事如水将游明淹没,他醉红的脸沉下去,手中的酒杯重重砸在桌案上:“我是正儿八经被募进去的兵,凭借功绩一点点往上爬的,哪来什么用皮肉钱供我升官的女人?”
他眉心皱出川字,看似发怒,却连这句话都不敢大声说出来,生怕引起不远处同僚们的注意。
懦夫。
跟这种好面子的人不能硬碰硬。昭昭眼中挤出几滴泪,哭得可怜兮兮:“你不记得我娘了?她叫窈娘,弹得一手好月琴。”
“不认识。”
昭昭用手拽住他的衣袖,泣声道:“爹,娘得了病,没几天了。死前还想再见你一面,求你去看——”
话没说完,游明就赶紧用手捂了她的嘴,低声喝道:“再敢胡乱攀扯,我要了你的小命!”
昭昭眼中含泪,弱弱地眨了眨,像是服软了。
等游明将手移开,她隐在面纱下的脸却浮出了薄讽的笑:“我不怕丢命,你也不怕丢脸吗。”
不久前,游明终于爬上了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
几个同品级的官儿都成了他的手下,却并不服他,翻出了他的陈年旧事,戳他脊梁骨。一传十,十传百,云州官场都知道了。大伙儿虽看不起婊子,但更看不起拿婊子皮肉钱起家的男人,面儿上对游明礼貌恭敬,私下却嗤之以鼻。
今夜宴上宾客都是云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被个小妓女死缠烂打抱着腿喊爹,游明如何自处?
念及此,游明平复了心绪,坐下来问昭昭:“你要多少银子?”
“银子有什么了不得?云州城满地都是。”
“那你要什么?”
“认祖归宗。”
游明攥紧的拳上浮出青筋,仿佛恨不得将昭昭捏碎在手心。他久久不语,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后,神色凝重地望向昭昭:“让我看看你的脸。”
昭昭掀开面纱,现出肿了一半的脸,又将缠了纱布却还微微渗着血的双手露给游明看,可怜巴巴地做起戏来:“爹,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眼前这张稚嫩的脸与记忆中窈娘的脸重叠,游明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昭昭到底是想讹钱,还是真的妄想认祖归宗。
他别过头去,冷漠道:“我不能去看你娘,更不会认你。”
像是怕昭昭胡搅蛮缠,他又说了安抚的话:“这些年我常常觉得亏欠了你娘,但近乡情更怯……”
对不起的人,还不起的债,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他连面对都做不到,还能弥补什么?
昭昭瞧着他故作深沉的侧脸,心中不禁冷笑,明摆着的忘恩负义,却还要披一层假仁假义的皮,用于说服安慰自己。
好笑,当真好笑。
她心中不屑,面上却演得更加真诚动人,抹着眼泪道:“爹,娘说她不怪你……若你不能去看她,那便求你多给些银子,让我好好料理她的丧事吧。”
说来说去,还是要钱。
游明原本是防着昭昭的,但被她威逼利诱、连哭带哄说了一通,心中五味杂陈,只想快些把她打发走。
他翻了翻衣袖,掏出几张随身备着的银票递给昭昭。只有一千两。
昭昭暗骂一声好抠。可话又说回来,游明给多了她也不敢拿,怕被报复。
尽管如此,昭昭还是留了个心眼,指了指游明腰间的一块玉佩,哽咽道:“娘说了,爹若不方便去看她,递件器物回去伴着她合眼也是一样的。”
那玉佩碧绿无暇,是罕见的上等货。价格昂贵倒还是其次,要紧的是上面纹了游明的字,能辨出他的身份。
这东西若是给了昭昭,就坐实了他们有关系。将来他想对昭昭不利,昭昭便可拿这玉佩出来宣扬,说他虎毒食子,为了颜面灭自己女儿的口。
至于昭昭是不是他女儿,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场上人人都爱看同僚的笑话。
昭昭猜到游明的顾虑,柔声道:“哪怕不能认祖归宗,您也是我爹,将来有个好歹还得仰仗您……我还能害您不成吗?若我有半分坏心思,岂会等到娘快病死了才找上门?”
游明思虑了会,正要把玉佩解下来给昭昭,就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游大人,事儿还没说定呢,你怎么就玩起小妓了?”
这声音黏黏腻腻,昭昭听着说不出的熟悉,稍一回忆,才想起说话这人正是前些日子在白鱼舟上调戏过她的那个六品官。
她赶紧把面纱带上,抱着琵琶待在一旁。满身酒气的男人走过来坐下,一边往嘴里丢着花生米,一边指了指昭昭,笑着问游明:“游大人喜欢嫩生生的小姑娘?”
游明端坐不语,厌烦男人又不想得罪。
男人的目光在昭昭身上游移,像狗舌头似地将她全身舔了个遍,索性很快就移开了。
“考虑得如何了?”男人给游明倒了满满的一杯酒,皮笑眼冷:“这事儿你是做还是不做。”
游明举杯闷了酒,默着没说话。
男人继续施压:“这事儿是王河督和咱们李仓丞一起议下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初若没他俩的助力,你哪能坐上这位置?你得感恩啊……”
说着,男人冷横了昭昭一眼。
昭昭想走,他却森森道:“小姑娘,你怕什么?这世上管不住嘴的人都死了,你不还活着吗。”又指了指一旁的矮凳,笑道:“待在旁边弹琵琶就是了。”
昭昭坐下,垂眼抚弦,听见游明缓缓开口了:“他为官府办了那么多年事,说抄家就抄家?”
“他原就是圈里的羊,膘养肥了也就该宰了。”男人语气阴冷,“更何况他还动了想跑的心思,明里暗里把家底往外面运,再不杀银子都要流干净了。”
“可他领了朝廷的冠带,算半个自己人。徐知州没给他定下罪名,我哪敢私自带兵上门?”游明道。
“老游啊,你也是官场上的老人了,怎么还能问出这种生瓜蛋子的话?”男人嗤笑一声,“他和他爹都是徐知州领上道的,他爹前些年上吊了,他如今要是被一纸明文抄了家,岂不成了明摆着的狡兔死走狗烹?今后谁还实心实意地孝敬徐知州?”
游明仍有忧虑:“他家经营几代,府上仆役不少,我无令带兵私自上门抄家,若有伤亡……”
男人笑笑:“少扯那些有的没的,你自己从抄出来的钱里扣就是了。”
昭昭听得心惊,两人这谈论的不是梁惜又是谁?
她答应还梁惜的那五千两……怕是不必还了。她该窃喜的,却因想起了白鱼舟上梁惜的琴声,满心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