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83章 81幸怜(一)

第84章 81.幸怜(一)

云州是个怪地方,时冷时热,傍晚下的雨到晚上就凝成了霜,偶尔还会来几场六月飞雪。

年纪大的老人说,这都是因为云州穷僻远寒,却有官吏盘剥无度、军匪猖獗肆意,太多冤魂都入了土,死也不瞑目。

小火长今年十五六,没上过战场,凭借自家老爹的官阶,兵不血刃当上了火长,手下管了十个相似出身的子弟兵。

天气湿得让人心烦,大家都松松垮垮的,瞧见胯下的马儿在烂路上踩得满脚泥,便抱怨道:“头儿,何老大让咱来乡下做什么?”

鬼知道何必怎么想的。小火长心里也犯嘀咕,手里那张纸被他握得汗湿,墨迹晕染,原本不堪入目的字迹更丑了。他皱起眉:“好丑的一笔字!”随即眯眼细细瞧,喃喃道:“宿春风……窈娘,阿蘅……小多?”

旁边马背上的人嘀咕道:“都是些什么怪名字,连姓也没有。”

立马便有人笑他:“没见识!你小子在北边儿时净知道窝在营里玩女人,竟不晓得每次军鼓一响,冲在前面挡箭的都是这种名字的人么?”

那人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那些死了都不用给安家费的贱籍。”

小火长松开眉头,纠正道:“咱军中是给的。虽然少,但也够买副棺材了。”

正说着,一行人已经到了青阳县城门。说是城门吧,有点过了。拱门是石头砌的,矮矮的没什么气势,几处风化脱落,石缝中长着野草和青苔。

守门的卫兵见着他们,擦了擦眼睛,打量了一番他们身上精制的轻甲腰刀和胯下肌肉矫健的马,堆着笑上去问:“小军爷,您从何而来呐?”

小火长露出腰牌,居高临下道:“你们县里有个叫宿春风的地方,速带我们去。”

卫兵懵了一懵,他去宿春风嫖过,里面都是些不入流的烂婊子:“小军爷,你们去那儿做什么?”他顿了顿,又说:“要嫖的话,我领你们去一家货色新鲜的。”

嫖?众人面面相觑。

小火长抖了抖自己手中的纸,厌烦道:“就去宿春风,带路!”

卫兵连忙交了差事,骑了匹瘦马在众人面前带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一栋又矮又旧的三层小楼前。

他指着木匾上早已模糊不清的字,对众人说:“小军爷,到了。”

军中的马儿气性大,跑了大半天泥路,好不容易歇脚却没有草料哄,扬蹄的扬蹄,呼气的呼气,在门口闹出不小的动静。

木匾下的厚帘被挑开一线,虞妈妈默不作声地瞧着,见是一群连马都压不住的愣头兵,不屑地笑了笑。

她冲身边的老龟公吩咐道:“去找找厨房和后院,看有什么能给马吃的,都拿出来拌了。”

说完这句话,她才笑着掀开厚帘,冲门口乱哄哄的一群毛头小子道:“各位军爷,莫要忙了,直接把马儿牵到后院去吃草料吧。”

小火长拽住缰绳,有些防备地瞧着这个老鸨模样的胖女人,冷冷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两个人,叫窈娘阿蘅?叫出来,我们要带走。”

早在前几日,虞妈妈就收到了孙管事传来的消息,大致知道了昭昭近些日子在云州的所作所为。

她不慌不忙道:“小军爷,那对母女身子弱得很,尤其是那个女娃娃才几个月大,刚从阎王殿捡回一条命,怕是受不得风雨。”

她笑了笑:“您还是先领人进来歇歇脚,再让马儿去后院吃点草,等雨小些了再带她们走。”

小火长思索一番,冲伙伴们挥了挥手:“歇会儿,把马牵进去。”

这时,虞妈妈身后跑出来几个年纪大的男人,堆着笑接过他们手中的缰绳。

这副谄媚的做派一看就知是龟公,专门顶在妓女胯下背着她们去卖淫的软蛋。

是个男人就看不起龟公,这群兵也不例外,一边把缰绳丢到龟公手里,一边掏出赏钱往龟公身上丢,也不管他们捡没捡到,提步就往楼子里走。

小火长看不惯,却懒得训话,正要掏锭银子递给虞妈妈,抬眼却见了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清秀的脸上透着机灵,世故得不让人讨厌。

其余人都随马进去了,门前只剩两人一马。

“小军爷,你这马有疾。”小多笑道。

刀和马都是男人的脸面,容不得被轻蔑和点评。

被个龟公说自己的爱驹有疾,小火长有些不高兴:“我这是西北种野马与河间军马混出来的好马儿,骨健膘肥,可日行百里,你说它哪里有疾?”

毛亮体健,马耳竖立,确是匹好马无疑。

小多蹲下身,防着被马蹄踢的风险,指了指它不断踩水的右前踵:“蹄子肿了,怕是踩到了什么尖物,又在污泥雨水中跑了一天,马儿疼,所以燥乱得站不住。”

小火长不语,似是有些不信。

小多不怕脏,直接跪在了满是污水的地上。他试探着抚了抚马儿的右腿,见它不恼,便轻轻将它的蹄子捧到自己怀里,用衣裳擦去了裹在蹄上的污泥。

果不其然,蹄上确有一小处伤口,惨兮兮地流着脓。

小多浑身都是泥,淋着雨的脸上挂着干净的笑:“马儿长大了,蹄铁小了,小军爷你回去得给它换一副。”

小火长虽然感激,但碍于脸上挂不住,便瓮声瓮气道:“你是龟公?”

小多的笑僵住了,他乖乖放下马蹄,温顺道:“我是。”

小火长往他怀里丢了一锭银子,又把马鞭扔给他,吩咐道:“你既懂马,那就好好伺候它。”

说罢便掀开厚帘走了进去。

虞妈妈是个生意人,从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她又摆酒食又送女人,把这群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稍时,原本因为天气而生意冷淡的楼子里,盈满了男男女女的调笑声,空气中浮着春情和暧昧,暖烘烘的。

小火长本不想扫伙伴的兴,坐在一边闷头喝酒吃花生。偏偏有个姐儿见他像是有钱的主,便贴了上来。小火长闻不惯女人香,没好气地让她走,又拍桌冲众人大声道:“去哪儿都想着嫖,能成什么大事!”

大家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子弟兵,各家爹都认识,根本不把小火长的呵斥放在眼里,依旧和女人搂搂抱抱。

其中有个人一边亲着女人的脸,一边冲小火长笑道:“头儿,你爹难道没告诉你,咱们马上又要回北边儿了么?这次不同以往,咱们也得提刀上战场呐……”

朝生暮死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会人头落地,快活一时是一时。

小火长叹了口气,把兜里的银子都拍到了桌上,冲旁边的姐儿道:“让你们妈妈把漂亮女人都叫出来,好生哄着我兄弟。”

姐儿连着道谢,拿上钱走了。没一会,虞妈妈带了群花枝招展的姐儿出来,像蜜蜂见了花似地将男人们围了。

虞妈妈走到小火长面前,笑着送上一壶酒。她正想问小火长为什么不找个姐儿,小火长先冷冷地开口了:“那两个人收拾好了没?让她们带上户帖,雨停了就上路。”

他不好交际,虞妈妈便懒得再讨好,温声道:“小军爷,敢问您要将人带到哪去?”

“宁王府。”小火长露了露腰牌。

“那拿户帖的意思是……”虞妈妈将声音沉了沉,笑得意味深长。

“上司派下来的差事,我哪知道他想做什么?”小火长闻着空气中的脂粉味打了个喷嚏,没好气道:“只知道是个妓女求他办的。”

话音刚落,换了干净衣裳的小多就从旁边探出了头,问道:“小军爷,那妓女和你上司什么关系?”

小火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思虑后又补了句:“大雨天的让我特意来跑一趟,他俩关系差不了。”

小多垂下了头,闷闷地擦着桌子。

自从上次他写信给昭昭问青条石采买与仓储的事宜后,昭昭就再也没来过信。

他从虞妈妈那儿听说,昭昭要被富商赎身,又听说昭昭得了王府贵人赏识,一天一个样,越听越精彩。两人从前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如今却分道扬镳啦……昭昭几日的变化,抵得上他十几年的人生。

如今窈娘和阿蘅也要被接走了,昭昭还会回来吗?天上云和地上泥,终究是要分开了。

小火长见他一脸怅然若失,心里忍不住猜道:“这人方才被他暗讽都没什么反应,极能忍的性子,为何现在却蔫了?青楼里的妓女都爱和龟公私下混到一处,莫不是他的相好正在被嫖?”

存着点儿戏弄的意思,小火长笑着看向小多:“你相好是哪个?你把她从女人堆里叫出来,你好好睡一晚,钱我帮你付了。算是还你的情。”

小多沉默不语。

小火长觉得他不识抬举,笑一点点冷下去:“不说话,哑巴?”

小多依旧不语。

小火长伸手想去扯他的袖子,还没碰到,小多就猛地把他的手甩开:“我相好不是妓女!”

是妓女,但不是他的相好。

也买不了,因为他出不起比其他男人更高的价钱。

小多这一嗓子喊得突兀,引得众人都望过来。见他一个龟公敢跟小火长甩脸子,便有人冷声道:“怎么个事儿?”

小火长摆摆手,示意没事,大家继续玩。他一点没恼,反而对小多说了声对不住:“我唐突了。”即使闹得不愉快,小多也没舍得走。他的目光粘在小火长的腰刀上。那是把漂亮的雁翎刀,开了刃,但多半还没怎么杀过人,一点煞气也没有。

小火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腰刀:“怎么,你也懂刀?”

民间禁铁,老百姓用的铁器都是边角料,融了也铸不成像样的兵器,小多哪能懂?

他摇摇头:“不懂,但常在戏文里听说。”

小火长将刀从腰间取下,示意他拔刀出鞘:“你试试。”

小多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凑近刀柄。

握住了,是微凉的。

拔出来了,出鞘的锋鸣像是千军万马在咆哮。

阴沉的天光落在银白的刀身上,再映进他黯淡十几年的眼眸,冰消雪融,苍原烈火。

小火长见他发着懵,简直像一头刚长出爪牙的小兽,笑着说:“你想不想和我手底下的兄弟比试比试?可能会受伤,想清楚了再答。”

小多握紧刀,毫不犹豫地说想。

小火长没想到他这么果断:“你会用刀?”

小多摇头,又点头:“会一点。”

“不会也是从戏文里听来的吧?”

“是。但够用了。”

小火长被这个同龄的龟公逗得哈哈大笑,用筷子敲响酒碗,引得众人望过来后,指着小多说:“有酒有女人,缺了赌怎么行?我开庄,赌他和咱们兄弟谁赢!”

说着,他用酒液在桌上画了输赢两侧,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押了小多赢。

“头儿,这不是送钱吗?”众人纷纷推开怀里的女人,笑着凑上来,无一例外押了小多输。

这是没开场就被判定输赢的赌局,哪怕连谁来和小多比刀都未决定。

他是个龟公,拿上好刀也是龟公。大家看不起他,又不屑欺负他,于是推了年纪最小、力气最弱、刀术最差的一个出来:“你去赢他!”

被推出去的那个沉迷酒色,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他方才喝了不少酒,很瞧不起地拔刀指向小多:“别说小爷我没劝你,现在认输,免得丢命。”

小多双手持刀,漠漠道:“不必。”

“好,好,好……”

这人连叹三声好,持刀冲向了小多。

只听几声刀剑相撞的锐响后,他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捂着屁股直哎呦。

“你这根本没在跟我比刀!”他恼羞成怒道。

小多恭敬颔首,不骄不躁道:“怕伤了军爷你。”

众人哈哈大笑,方才过的那几招大家都看清了,小多或挡或避,生怕伤了他惹麻烦,最后用一道肘击将他砸软在地。

“你身子虚得连个龟公都打不过!”

笑归笑,谁也没把小多的功夫当真,都觉得他只是捡了软柿子捏而已。

小火长也跟着笑了几声,他把押小多输的钱都收到自己面前,分了一半出去,对小多说:“你的。”

玩闹收尾,小多本该见好就收,放下刀拿银子走人,他却平静地问:“谁还要比?”

此话一出,笑声皆无。风撞进来吹散了淫靡的酒气,暖烘烘的气氛冷成了冰。

众人皆冷脸不语,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小火长才干笑着说:“够了,兄弟。”

这话是对小多说的。一个龟公担不起他的兄弟二字,这既是敬小多勇气,也是劝小多收手。

偏偏小多不识抬举:“谁还要比?”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马便有个高瘦的青年起身离座,冷笑道:“我兄弟方才喝多了酒,让你侥幸赢了,你便狂起来了?”

小多不语,也不解释。他脸上常有的谄媚和谦卑都如云雾般散去,只剩了坚定与自信。

青年取下腰间的刀,连鞘都不出,把刀当棍子使:“来,我教教你什么是打狗棍法。”

小多咬牙冲上去,两人过了十几招,小多终究落了下风,被青年用刀鞘抽得鼻青脸肿。

小火长连忙喝住:“丢不丢人!你也算半个老兵油子,欺负他做什么!”

“谁叫他这么狂妄。”青年停手,冷眼瞧着弯腰伏在地上的小多,嘲道:“不自量力。”

小火长叹着气打圆场:“谁不是这么狂过来的?”说罢,他用手敲了敲桌,想叫虞妈妈把人领出来,他们该走了。

谁料小多却从地上爬了起来,吐出嘴里的血,叫住转身欲走的青年:“再来。”

青年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看丑角似地笑了笑:“就凭你?”

“就凭我。”小多重新双手持刀,寒芒落进他眼底,“你拔刀。我摸清你的路数了,不拔刀打不过我。”

青年笑容骤冷,依旧没拔刀,与小多硬碰硬。

这一次,小多没再收着力道与招式,刀刀都用足了砍柴的力道。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邪招,竟砍得青年招架不住。

等青年发觉自己大势已去、有要输的苗头时,想拔刀已经来不及了。小多用刀劈向他的手,逼得他迫不得已丢了刀,再无反守为攻的机会。

胜负已分,小多踩住他未出鞘的刀,神情无悲无喜:“我提醒过你该出鞘了,小军爷。”

方才他这么叫是恭敬,现在却是明晃晃的讽刺。

四下无声,落针可闻。

小火长有些难为情,只好走到小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似哄似劝地夸了句:“天赋不错。”

说罢,将自己的刀收鞘归腰,冲众人打了个哈哈:“酒喝够了,该走了。”

这时,虞妈妈从后院来了,身后跟着蒙着脸的窈娘和襁褓中的阿蘅。

她用昏黄的眼将堂中的情形扫了一通,处变不惊地笑道:“小军爷,人收拾好了。她娘儿俩身子弱,怕是要麻烦你雇个马车。”

小火长立即点了个人去办。等的时候,虞妈妈又嘱咐了几句,小火长听不懂那些,一一敷衍地应了。

马车来了,窈娘抱着阿蘅坐了进去。后院的马儿们也吃饱了草料,被牵了出来。

小火长的马是小多牵的。他翻身上马,瞧见小多鼻青脸肿,有些歉疚地问:“赢的那些钱,够你好好歇几天吧?”

小多点点头,目光还是粘在他腰间的刀上,有些依依不舍:“够了。”

小火长笑了笑:“若是有一天你能进定北军,报我的名,西三营的水佳胤!你上司就算不认识我,也该想得起我爹的姓。”

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兄弟,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人叫小多?”

小多怔了怔,听他又说:“那妓女麻烦我老大,让给这个叫小多的捎句话,说她会回来的。”

话落,马行车动,一行人缓缓向前走了。

小多立于檐下,呆呆地发着懵。他攥了攥掌心,想找到一星半点的安慰,可那把不属于他的刀已经被拿走了。

等他终于回过神,想去看水佳胤他们的背影时,旧朽的街道已经空空茫茫,陷入一片死寂中。

不久前他也曾站在这里,似枯池困鱼般望着昭昭一点点远去。

当时他盼着昭昭回来,无论多久他都会等她的。

现在他想的却是,昭昭,我不等你了。

他不能总窝在这个充斥着腐木气和脂粉气的野楼子里浑噩度日,也不能永永远远像一颗棋子般受昭昭驱使。

他要去追逐而不是等候,要去抢夺而不是忍受,要与昭昭并肩齐行,而不是永远跟在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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