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追着澹台思澄奔出好几条街去,独孤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始终落后她数十步。在一个岔路口,她看着面前可供选择的两个方向迟疑了一下,他这才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
“思澄,你这是做什么!”他气喘吁吁地瞪着她,不知该对她大发脾气还是倍加爱抚,“你要凶手,我不是已经找出来给你了吗?对付骆无花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满意?”澹台思澄回头咬牙冷笑,“看看你们父子刚才那高兴的样儿!我爹娘一家尸骨未寒,你们就准备把你们独孤家的好媳妇接回去了,你叫我怎么满意?”
“思澄,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月灵是被人控制,身不由己的,这你不是也听到了吗?干吗还死咬着她不放?”独孤明受伤地看着她,那一身自她公婆一家死后从未离身的素服在月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刺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是,她是被人控制了,所以她可以无罪释放,这我没意见,可我爹娘一家都是她亲手杀的,这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吧?”澹台思澄寸步不让地回瞪过去,“难道,你要我以后都和杀死我爹娘一家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换成是你,你受得了吗?”
独孤明顿时哑口无言地愣住,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那……你想要我怎样?”
“很简单,你只需要做一个选择!”澹台思澄目光迷离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让水月灵走,或者,让我走!”
独孤明浑身一震,踉跄地倒退了两步。“思澄,你不要这么残忍好不好?”他虚弱地抗议着,“你明知我无法选择!原儿不能没有月灵,而我,也不能没有你……”
“我也不想这样!那你告诉我,还有第三种选择吗?”
她轻轻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利剑般狠狠刺入了独孤明的心扉,痛得他晕眩了一瞬,毫无还手之力的他只能面色灰白地垂下头去,紧攥着对方衣袖的手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定定看了他片刻,澹台思澄的唇边忽地浮起了一丝凄笑:“既然你无法选择,那好,我帮你选!”深吸口气,她抬起手来,缓慢地,用力地把独孤明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拨下,独孤明焦急地挣扎了一下,却终究不得不在她决绝的目光中颓然放手。
“再见……族长大人!”
缓缓转身,澹台思澄倔强地紧咬住失色的唇瓣,硬是没让盈眶的泪水落下半滴。身后,独孤明如泥塑木雕般目送着她步履僵硬地走向远处,坠入冰窟的心随着她渐渐融入夜色的背影寸寸碎裂,伴着无声流淌的血泪化作了一片绝望的死寂……
* * * * *
看着年炅默默地带领手下处理卜飞和廖知春的尸体,浩原心中忽地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
生命,真的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片刻之前还会哭会笑,会吵会闹的两个人,转眼间就成了毫无知觉的尸体,曾为之营营役役的东西,也瞬间化作了过眼烟云,如今的他们若地下有知,可会后悔当初为了强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断送了本该继续拥有的数十载人生?
然而,虽知死后同是黄土一抔,红尘中的人却总难免有所痴迷,痴迷的对象或有对错,但追逐的心态和过程却是一般无二,在他为自己设下的这场赌局里,最终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他的手心下意识地紧了紧,脑海里浮现起了月灵时而巧笑盈盈,时而楚楚可怜的影子。片刻之前,监狱那边有人送来口信,告诉他月灵已经平安无事地离开了牢房,他终于不必再为她的安危担心了。可是,只要一想起樊通把她紧拥在怀中,誓言与她生死相随的情景,他的心就禁不住一阵阵发疼。
是他的气量太狭窄了吗?是他在胡思乱想,平白无故担多余的心事吗?他希望答案是“是”,可还是骗不了自己。他并不怀疑月灵对自己的心意,但樊通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月灵,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最好的兄弟爱上了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人,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满怀惆怅地轻叹了一声,他起身走向窗口,试图借清新的晚风疏解心头的郁结。就在推开窗子的那一瞬,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已被拖到门外的卜飞尸身上似有一星金光闪烁,恍惚中,一种熟悉的感觉从他沉睡的记忆中被唤醒起来。
“等等!”他立即大喝一声追了出去。
年炅愕然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少主,怎么了?”、
浩原没有答话,俯身一把扯开了卜飞的外衣,霎时间,一件金光灿烂的紧身马甲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什么衣服?”年炅惊异地呼喊起来。
“金蚕护身甲!”一声同样充满惊异的回答随之响起,发话的是主管军事的司徒云长老。
浩原怔了怔,旋即恍然大悟地接口道:“司徒长老,您指的可是二十年前举行的全族比武大会上,作为最高奖赏的那件金蚕护身甲?”
“没错!”司徒云走到卜飞的尸身边,若有憾焉地摇头叹道,“它以天蚕丝为底料,坚韧无比,刀枪难断,表面又以金水浇铸出图案,象征至高无上的荣誉,让所有习武之人无不为之辗转反侧,梦寐以求。想当年,我立志要在比武大会上力克群雄,赢得此甲,可惜呀,最后却以一招之差败在卜惊天手上,到底还是和它失之交臂喽!”
“您是说,这衣服是卜惊天的?”浩原一边低语,一边翻动着卜飞的尸体,只见那金灿灿的甲衣背后镂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其手艺之精可谓巧夺天工,连鹰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是栩栩如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甲衣近左肋处缺了一块,破口处还缀着一圈焦黑,如白玉上的一处瑕疵,叫人看了甚感可惜。
“哎!”司徒云见状顿时大跌其足,“卜老头儿不是一向把它奉若神物的吗,怎么会给儿子穿去行此不堪之事,还把它给弄坏了?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浩原没有答话,默然从怀中掏出那从鬼蜮谷中捡来的金片,小心翼翼地朝甲衣的缺口处对了上去。细细一看,金片的形状、大小、图案都和缺口的边缘严丝合缝,就连那圈焦痕都完全吻合,看来这确是它的出处无疑了。
他暗暗点头,心中顿时了然。那次比武大会举行的时候,他跟着父亲去看热闹,曾经见过这件甲衣。不过那时他年纪太小,记忆早就模糊了,而且金片上的图案只是局部,不易辨认,所以他先前只是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咦,缺少的那块怎么会在你手里?”司徒云不解地看着他,脸上的讶色更浓了。其他几位在旁观看的长老也都是一头雾水,个个如丈二和尚,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是我在鬼蜮谷里捡到的!”浩原又拿起金片反复观看,沉吟着道,“我觉得,穿坏这甲衣的人不大可能是卜飞。”
众长老此时已知他必从这甲衣中发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因此不再插嘴,完全顺着他的思路听了下去。
“司徒叔叔,你来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撕碎?”浩原把那金片递给了司徒云。
司徒云揣着满腹疑惑接过金片,先是随随便便抬手一撕,金片纹丝不动,他的脸红了红,又运足了气力连撕几下,金片还是完好无损,连条裂缝都没有。
“好了,别试了,它本就是刀枪不入的,凭人力岂能撕碎?”浩原冲司徒云神秘一笑,接着解释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武功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烈焰神功。如果把炽热的内力凝于指尖……”他伸出食指在甲衣的破口处比划了一圈,“只要功力够深,手法够快,就可以只烧断指尖划过处的天蚕丝而不波及其他地方,像刀剑一般把这块衣料切割下来。”
“少主言之有理!”司徒云不住点头,“看这边上的焦痕,显然就是被烧出来的,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哎呀!”他忽然拍着大腿惊呼起来,“纵观全族上下,得到烈焰神功真传的就是有月神教主骆无花,难道下手的是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浩原赞同地点头,“所以我觉得这衣服破损时是不可能穿在卜飞身上的。以骆无花这一击出手之重,如果当时卜飞正穿着它,甲衣一破,他如何还能有命在?恐怕早死了十七八回了!”
“的确如此,不可能是卜飞……”司徒云略一思索,脸色立即变了,“这甲衣如此珍贵,除了卜惊天本人和他的妻儿,别人应该很难拿到手。卜飞的可能性已经排除,卜夫人不懂武功,如果穿甲衣的人是她,也肯定早死在那一击之下,那算来算去,就只可能是卜惊天自己了!你刚才说,这金片是在鬼蜮谷里捡到的,可卜城主一向循规蹈矩,怎么会违反族规偷入鬼蜮谷呢?再说,他跟骆无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两人也没理由会动起手来啊!”
“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浩原深深蹙起了眉头,“当然,我们还可以设想,当时这件甲衣没有被任何人穿在身上,是骆无花偷……或者是抢走了它,破坏它以后又把那撕下的残片丢进了鬼蜮谷。可是,这样的行为岂不是更加古怪,更加难以解释了吗?”
话音落后,没有人回答,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困惑于这些隐约显露却又令人费解的线索之中。
“少主,各位长老,公孙小姐求见!”这时,一声通报让沉思中的人们蓦然回神,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公孙谨。
“这死丫头,她还敢来!”老人怒不可遏地冲向门口,“我非打死这小畜生不可!”
“公孙叔叔!”浩原急忙拽住他,温言劝道,“您暂且息怒,不妨先看看她来干什么,然后要打要骂也还不迟,您说对不对?”
公孙谨这才不说话了,板着脸走到一旁,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浩原笑了笑,回身示意侍从去请云岫进来。未几,随着一阵飘入厅堂的微香,云岫缓步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她双眼红肿,面色苍白,神情凄恻中带着些恍惚,整个人憔悴得就像一朵雨打的残花,再加上那身兀自沾着血迹的衣裙,看起来着实令人心悸。
“云岫,怎么这样就出来了?”浩原迎上前去,向她投去了怜惜的一瞥,“我先叫丫鬟带你去换衣服好不好?有什么事等换好了衣服再说吧。”虽然她的自私任性和百般纠缠曾令他厌烦,但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看到她这副凄惨模样,他还是忍不住心疼她。
“不用了!”云岫淡淡地摇了摇头,“我就是想多穿它一会儿,好让自己……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咬了咬唇,她抬头正色道,“澹台长老信任我,准我暂时留下陪伴奶娘,现在,奶娘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我也是时候该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一个交代了。”
说着,她便把如何遇到蒙面出现的卜飞,如何因嫉妒心的作祟而听了他的挑唆决定对付月灵,又如何在戒指中藏了毒对月灵下手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诉说的时候,她始终非常冷静,对所有的细节没有任何隐瞒,也没有为自己的受骗辩解一句。看着端庄严肃得有些陌生的云岫,浩原的心弦不禁狠狠揪疼了一下。
以前,他总是暗暗抱怨她的不懂事,现在,他总算是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的成熟,可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真的希望所有的不幸从来没有发生过,而她,也依旧是那个刁蛮任性,整天和他吵吵闹闹的顽劣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