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浪回过头来,笑道:“素梅姑娘,以后就可以……”忽然见到她脸上神色有些古怪,忙又问道:“怎么了?”
素梅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忽又转过头去,望着远处,过了一会,才轻轻地道:“我是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浪笑道:“我就是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一个平平凡凡的江湖浪子,那又有什么好想的。”
素梅的眼光从他脸上掠过,道:“你以浪子自居,那你心中所认为的浪子,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郭浪一怔:“浪子就是浪子,还分什么人么?”
素梅道:“那你说说,怎么样才算是一个浪子?”
郭浪脱口而出:“随随便便,不拘小节,轻浮……”他本想说轻浮浪荡,但一想这四字在素梅面前说可不雅,忙改口道:“轻浮无束的人就叫浪子了。”
素梅又问道:“那你认为浪子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呢?”
郭浪一怔,这个问题他可没想过。
他生性轻浮无束,为人随随便便,行走江湖又是躲躲藏藏,神神秘秘,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英雄大侠好汉豪士,再加之名字中又有个“浪”字,便以浪子自居。至于浪子是好是坏,是褒是贬,他可从来没有去认真想过。此时一听得素梅问起,不由得瞠目结舌,半晌答不上话来。
素梅摇了摇头,道:“你要救人家性命,那自然是好意,可为什么又要自居仙长,还要吓得人家心惊肉跳,大膜大拜,你方才高兴呢?”
郭浪咄咄道:“他……他既然认定我是仙人,我也只好顺水推舟,当仁不让了。这也没什么吧?”
素梅正色道:“难道你定要人家对你大叩大拜,大称你为仙长,你才会赐解药相救吗?”
郭浪道:“那也不会,我只不过……”他本想说:“只不过想逗你一笑罢了!”但看见素梅一脸正色,知道这句话若说出了口,必定会招来她一顿义正词严的训斥。
素梅和杜千金虽是年龄一般大小,相交又好,但性子却极不相同。杜千金生性好事,行事依性而为,和郭浪差不多。因此,在来锦绣门的途中,才会有同捆明楚和尚和洁雨尼姑于同一骑上之事。倘若这溪边坐得不是素梅而是杜千金,那这场戏弄柴夫的一幕,便会更加热闹了。
但素梅为人正义,性子又温和,处处为别人着想,和杜千金的想法行事方式背道而驰,自是觉得他冒充仙长,骇吓柴夫是极为不该了。
郭浪呆了一呆,又道:“我只不过想换个水壶而以。”话一出口,便知道又说的不妥。
果然听素梅道:“你若要以解药换水壶,跟那柴夫明说便可,那柴夫必然会满心欢喜来换。为何你却要吓得人家胆战心惊,大叩大拜呢?难道人家越是怕你,你便越高兴吗?”
郭浪忙道:“那也不是!偌若这世上人人都怕我,那还有什么味道。我只不过……只不过是想逗一下那柴夫,其实并无恶意!”
素梅正色道:“我自然知道你并无恶意。可那柴夫呢?他心里又知道吗?你只顾自己做戏做乐,却又何曾看见人家的担心和害怕?你只顾自己得意洋洋,却又何曾看到人家的惶惶不安?你这种想法,和寻些只顾自己不知为人的自私小人又有什么两样?你自己想想罢!”
她重伤在身,说话语气虽轻,却仍是疾言厉色,便如一个严厉的长辈在教训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般。
郭浪心头一震,不由怔住了。
素梅轻轻的几句话,便如几个数千斤重的大铁锤般,重重地敲在郭浪的脑袋上。
这番义正词严的话,那是从来都没有人对他说过的。
以前在山上时,师父只给了他一本毒经,让他刻苦钻研,一年中也难得有一两次见到师父,他师父自然也从来没对他说过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更没有说要他做好人还是坏人。
哑叔虽然疼他,常替他求情,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看着远处,沉默不语,也从来没跟他告诉他做人的原则和道理。虽然有时候哑叔对师父的命令也有些不满,但也只是隐藏在眼里,化作了一丝丝的无奈,而在这无奈之下,自然也无法去教他什么叫为人、什么叫为已。
后来行走江湖,他也只知道按师父的指示去办,按师父的命令去做,在他心里,早就认定了只要是师父说的,便是对的。师父交待下来的,自己必需去做,并一定要做好。从来没人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对还是错,更没想过什么事是为人,什么是为已?
后来师父避走,再没下什么命令,他与杜千金千里奔波,两人一个刚出家门,年少无知,一个是非曲直不分,两人更是依性而为。一路上象这样戏弄别人的事情数不胜数。两人都是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何时又去想过是对是错,是为人还是为已。
因此,郭浪也渐渐的以为了,只要是依自己的性子去作的事,那便是不会错的了,至少自己心中甚感欣慰。
好在人心本善,他和杜千金还未入岐途,依两人的性子也只是做些恶作剧而已,否则以这种想法,两人若是觉得杀手放火也是心感欣慰的话,那两人早就入魔道了。
世人入世,一般都有人父母师长教导。什么忠孝仁义信,廉洁荣耻谦,大多在少时皆已深入人心。虽有些入魔成邪者,但其少时心地绝不坏,大多是由后天的一些经历所至。
但郭浪少时滇淳流漓,后又无人教导,依自己的性子行走江湖,大多数是神神秘秘,认识的人少之又少,更是见不到什么人来教导他。他也渐渐的对自己的行为不足为异,还以浪子之性深以自居。没想到自己所至认的人生道理竟然被素梅指为“与那些只知为人,不知为已的自私小人没什么两样”,教他如何能不惊?
郭浪为素梅的几句话一震,又沉思了下去。“你只顾自己高兴……”“你只顾自己得意洋洋”只觉得素梅这几句话字字在耳边回荡,突然之间,也确实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有些不对了,也确实觉得自己做的有些事有些过分了。
他第一次对自己所认为的人生道理产生了动摇,一时之间,惶惶无主,脑子里杂乱无章,思绪纷至沓来,回忆象额头上涔涔而下的汗水,一滴一滴地从眼前滴过。
他忆起了小时候滇流时看到一个汪洋大盗临死时的干嚎:“我没有错,我没错!我抢来的东西就是我的,谁叫他们没本事呢……”
他忆起了郭家村中人人痛恨的那些土匪们抢到东西时的哈哈大笑:“你们的生死与我何干?老子们发财要紧……”
他忆起了那可恶的军官们用长枪指着郭奶奶逼她交税时的狂状:“什么叫王法?军爷说的话就是王法……”
他忆起了儿时的惨状,儿时的憎恨,儿时的咬牙切齿……
儿时的经历在这一刻突然间全都被记了起来,想到郭奶奶由于被逼交税而无钱治病以至于病发身亡之状,泪水一下子狂涌而出。
他连忙闭上眼睛,不让泪水再流下,脑海中那些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江洋大盗、土匪、贼军官们的脸忽然融成了一片,一张张脸在脑海里不停的融合,最后渐渐的合成了一张脸,那张脸越来越清晰,渐斩地看清楚了,那张脸竟然是自己的……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身前跪着两个柴夫,一个是大牛,两人不住的磕头衰求,自己却是不住大声狂笑……
素梅见他闭上了眼睛,汗水淋漓,只道是自己刚才的话太重,令他难堪不已,便又道:“郭公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只是行事的方式有些……有些不够侠义,还带了一些邪气,不过那不要紧,只要你以后记着多为别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便不会……不会这样了!”她见郭浪脸色越来越迷茫,便想温言开导他。
哪知郭浪听到这句“只要你以后记着多为别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的话时,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不住的大叫:“你为别人想过吗?你为别人想过吗?”一时之下,思绪又如潮水般涌将上来,铺天盖地,都快要将他彻底淹没了……
素梅见她神色大异,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郭浪忽的一声大吼,双手按住了脑袋,不住摇晃,象是头痛欲裂,又象是想想拼命忘掉些什么……
素梅见他忽发狂态,大是惶恐,忙叫道:“郭公子,你……我,啊,我的伤处好痛!”
她开始只是想让郭浪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哪知他想来候去,竟似要走火入魔一般,她知郭浪甚是关心自己,便假装伤处疼痛,好让他暂时收敛一下心神。
郭浪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听得素梅这么一叫,关心之心立起,旁的念头已经少了好多。他急忙跳入溪中,用冷水冲了下头,冰凉的感觉传遍全身,这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见素梅在溪边,眼里尽是关切,便道:“素梅姑娘,你没事吧?”
素梅摇了摇头,温言道:“你先别想那么多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再想也是没用,先休息一下吧!”她猜到郭浪定是记起了以前的一些错事,才会如此狂难自禁。
郭浪点了点头,又用力甩了一下头,才慢慢走上岸来。
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道:“阿弥陀佛!庆幸,庆幸!这位施主,你可知道,你刚才差一点就入了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