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破败褴褛

他的声音一瞬间清醒了,带着一丝激动,他说完很快地挂了电话,听筒传来的忙音让我出神了好几秒,我才猛然反应过来地去按下紧急按钮。

苏郁赶到的时候,林孤已经打上了镇静剂沉沉睡过去。

他在我的身边坐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暴食症?”

我点点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床上的林孤,又回过头看着苏郁。他皱起眉头陷入悲伤里,然后又自责地说,“都他妈是我不好,当初就不该让她唱歌,否则哪来这些操蛋的事儿!”

“可是我觉得林孤是不后悔的。”我想了想,小声地对苏郁说。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起身去了病房外的窗口处点燃了一支烟。在那颗火星明灭里,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以后我很难再见到苏郁一面了。

果然,就在林孤出院后不久,他便办理了退学。我只从林孤的嘴里听说了些许关于他的去向,他接管了远方琴行,从此结束了他的学生生涯。

而林孤更是在他的眼中销声匿迹,她似乎是在故意躲着周遭的一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见我与罗雨嘉等寥寥数人,她请了接下来半学期的假,躲在贴得密不透光的昏暗房间里不说话,夜深的时候跑出来在冰箱里找吃的。

我再一次见到她发病是在那一年快寒假的时候,我住到她的家里与姨夫姨母一起装备年货,她们对林孤的置之不理让我十分震惊。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林孤与我性格迥异的起因,大概从小她就习惯了这种冷漠,所以才会逼迫自己成长为一个坚韧的个体。那天晚上我睡在客房里抽烟,一直以来我都很认床,在陌生的床上我就无法入眠,此刻我听到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我却不敢起身去看,缩在被窝里被脑中闪过的无数恐怖片段吓得瑟瑟发抖。

那种声音一直持续着,我终于忍不住,点开手机的光亮蹑手蹑脚地起身去厨房。于是那一刻我再次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唐林孤,她坐在地上,整个冰箱几乎已经被她吃空了,身边散了一地食物的碎屑,冰箱透出来的光照射着她惨白的脸,我才发现林孤原本的尖脸已经浮肿得有些可怕,她胖了许多,看上去不再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却呈现一种苍白的病态。她似乎是累了,终于捧着肚子靠在墙上,眼神空洞又呆滞,她的肚子又一次被撑起来,变得圆滚滚的,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身边,想要将她扶起来,她看了我一眼,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余染,我为什么老是觉得饿呢。”

我跪下来抱住她,心里翻搅着般难过,只好抚摸着她的头发。高中之后她剪掉了那一头挑染着紫色的漂亮长发,短短的头发贴着她的脸庞,后背的蝴蝶骨凸出来,那一刻我是这样害怕,害怕美丽即将离开她,害怕她就此被毁灭,我像是赛马场上倾尽所能压了最亲近马匹的人,不忍眼看着所期望的那只就这么倒下去。可是看着她这样不可变更地走向不堪,我却如此束手无策。

她的暴食症开始恶化,从原本的几天发作一次,到了如今只要看见食物就难以停止。她一定要撑到胃饱胀得疼痛才能停下来,但紧接着胃袋的充斥让她更加难受,她很快找到了一种饮鹤止渴的方式,就是在获得满足之后用手指将那些积压在身体里的食物呕吐出来,这种催吐让她能够暂时缓解饱胀的折磨,但是同时又会让她再一次陷入空洞里。于是她只能这样恶性循环地吃进去,吐出来,有时候她的脸因为剧烈的呕吐而充血,眼睛里布满血丝,她颤颤巍巍地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她像是捡回了半条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她,就连药物都已经无法制止她这样的行为。

我经常想,或许对于林孤而言,这本来就是一场劫难,从始至终她都在劫难逃。但是一切总会过去,她不会就此倒下再也站不起来,她一定能够熬过去,然后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再一次飞起来。尽管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意识到,或许这一辈子我再也不可能看到她站在舞台上高歌舞蹈的样子,那个唐林孤,已经彻底死去了。

罗雨嘉打包所有的行李搬来林孤家的时候,我尴尬地向姨夫姨母介绍这个对于林孤而言至关重要的朋友。她象征性的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飞快地走进了林孤的房间里。

在我的印象中,罗雨嘉对于林孤而言实在是一个太过神奇的存在。她原本与林孤相识在六中,陪伴她经历那段难言的时光后,她让父母花了大笔的钱随林孤一同转来了三中,在林孤生病休学的这段日子里,她竟然索性打包了行李搬来了林孤家住下,令人吃惊地是,与她一同搬来的,还有一架漂亮的钢琴。

我知道罗雨嘉和李念钦一样从小学习钢琴,她转来不久的时候,就在学校迎新晚会的舞台上独奏,林孤拉着我在台下激动地大叫,“余染你看,那是我姐们儿罗雨嘉!厉不厉害!”

如今我早已经忘记她当时到底弹奏了怎样的曲子,只记得人声鼎沸,林孤眼里闪烁着的激动光芒就和当年舞台下看着她唱歌时的我一样。

林孤开始学钢琴了。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比这更令我惊讶,她和罗雨嘉一起坐在漂亮的琴椅上,原本就乐感极强的她很快就能弹奏出连续的音符,我在厨房里做一些好看的水果拼盘放置在冰箱中,听着从房间里传来的那些越来越优美的声音,一时间突然羡慕得哭了。

我拿出手机万分地想要打电话给苏郁,因为此时此刻我再也找不到别的人能够诉说这种心情,我明白这个号码或许会在即将来到的几年里被放置很久,所以此刻让我在这样的旋律里忘情的放肆一次,我想要听到他的声音,他能懂的我心情,我确信。

电话响起的那一刻我紧张得不知所措,仔细听着那边隔一秒响一次的嘟声,但是它就这般响着,合着罗雨嘉和林孤的琴声,一直到变成连续的忙音,钝重地停顿再陷入寂静无声里。我哑然地笑了,似乎宣告着或许是我唯一的一次冲动也以遗憾告终,我从来未曾靠近他哪怕一点儿,即使在林孤住院的日子里我们几乎朝夕相处,我也从没有一次敢于打破那层疏离,而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初中的画面,似乎林孤还是那个弹着蹩脚的吉他唱歌跳舞的姑娘,她身后的李念钦略皱着眉却一脸温柔地按着琴键,苏郁还是那般耀眼地将吉他弹得花哨又帅气,舞台下面激昂的声音一波一波地把我淹没,好像带我逃离了这个地方。

可是林孤回不去了,尽管她的病情在罗雨嘉的陪伴下有了略微的好转,但是当钢琴声也无法拯救她的时候她依然会失去控制地吃东西,只是短短的两个月,她再也不是我印象里那个瘦削、孤独、漠然得有些凄冷的女生,她变得很胖,身材一天比一天臃肿起来,她开始低着头走路,穿肥大而宽松的衣服,说话夹杂着一丝绵软无力,所有一切我曾经在她身上能够看到或是联想到的那些有关刚硬的东西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她开始妥协,从她第一天回到学校的时候她就开始妥协了。那天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学妹对她指指点点,疑惑的语气质疑她曾经掀起的那些陈旧往事,我以为她会动怒,冲上去和别人大打出手或者高声争辩,就像曾经她会做的那样,但她只是尴尬地低下头,不知所措地挪了挪脚,想要快些离开那些目光下。这个时候罗雨嘉在所有人吃惊的目光下操起身边的一把木椅,冲上去对着那个女生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尖叫四起,罗雨嘉尖锐又不容抗拒的声音在楼梯里响起,她咬牙切齿地说:“都听清楚了,谁他妈再嘴贱乱说话,就给我等着,把一个人从三中给扔出去,对我来说还不是难事儿。”

林孤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她,眼神里有一些我无法透析的情绪,那是一种跟感动不同,又不仅仅是吃惊的目光,夹杂着些许无地自容。我第一次强烈地觉得自己不需要再站在林孤身边了,她不再需要一个懂她梦想和绝望的人,因为她已经向这个世界妥协,将那些曾经把她的人生作弄得轰烈又惨淡的悸动一并尘封在了泥土里。她无法像我所期待的那样,离开这些捆绑而飞得越来越高,而是心甘情愿地停下来,抱着膝盖蹲下,把头埋进腿里,仿佛这样就再也不知道何时夕阳何时天亮。

而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就像是一场迅速而疾猛的暴雨,下下来,把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不留残余,丝毫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