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从前院转了回来,阿福第一个看到她,立刻笑着直起上身,喊了一声:“娘!”
“娘亲!”阿满听到动静却没有这么含蓄,也欢叫一声,搁下手中的笔就要往邱晨这边跑。
“嘘……”邱晨做了个噤声的示意。先脱了身上的斗篷,烤了烤有些凉的手,这才走过去,小声地跟阿福阿满说话。
“你们的课业做完了?”邱晨清晰地看到了阿满的大字还有半张空白。
阿福带着压抑的骄傲和欢喜点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娘,阿福做完了先生布置的课业,把明天要讲的文章也预习过了。”
阿满却有些悻悻地垂了头:“阿满的大字还有半张……”
邱晨笑着亲了亲伸手搂了阿福阿满,在两个孩子脸颊上亲了亲,放开阿满,“乖,阿满写字又快又好,娘亲和哥哥陪着阿满,阿满会写的更快更好,是不是?”
阿满一扫刚刚的颓然,眼睛重新明亮起来,重重地点着头,也不再多说,转身坐回炕桌旁,重新握起毛笔,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开始写起大字来。
邱晨一手搂着阿福,伸着脖子看了看阿满写的字,阿满过了年才满两岁,一般这么大的孩子,还懵懵懂懂的,即使拿起笔也多是不知所云的涂鸦。阿满的字却已经能够清晰看出了结构笔画,一个个字虽然远不如大孩子们进步那么大,那么规正,但也能称得上横平竖直……对于一个不满二两的孩子来说,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这样的阿满,不由又让邱晨想起唐文庸所说的‘骨骼精奇’,会不会阿满的聪明和早慧,跟这个有关系呢?
邱晨脑中念头一闪,就拉着阿福往后离开一些,拿着阿福的作业开始检查。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做完了课业,邱晨让孩子们交换着互相检查了,有错的改了错误,她又跟杨树勇杨树猛说了一会儿话,大伙儿这才告辞回去歇息。
带着阿福阿满洗漱了,给两个孩子讲了故事,哄着两个孩子睡下,玉凤、青杏也将耳房收拾干净,回房歇息,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邱晨躺在炕上,却无法入眠。
身旁,一边一个,是她的儿子和女儿。
她做下那个决定之时,在两个孩子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就已经剥夺了他们享受父爱的权利。
阿福乖巧,阿满毕竟年龄小,他们身边又有四个哥哥,这会儿,他们还觉不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缺憾,必将慢慢显现出来。
单亲家庭的孩子,在现代那个离婚率日益攀高的社会,在那个崇尚个性化、崇尚独立、尊重隐私的年代,尚会比健全家庭的孩子敏感,更容易出现心理和性格方面的问题,更何况这个社会,如此地讲究家族关系,根本谈不上个人隐私的时代,若仅仅是父早亡还好说,但孩子们的父亲好端端地活着,还为官为将,地位前程都不错……相对于她这样一个只懂得一些制药技术,只能挣一些银子的村妇母亲来说,将来孩子会不会怨恨,怨恨她,拖累了他们耽搁了他们?
她虽然那样跟林旭说,但她心里其实也明白,林升是改了名字入了军籍,但那种复杂的情况下,这个冒名入籍的罪名并非不能解释,并非完全无法挽回和弥补……
若是,她肯接受那个男人,肯为着孩子们忍耐一些,她也不是没办法收拢那个男人……谈不上什么真挚浓烈的感情,至少,这个夫妻名分、这个家庭能够维系,阿福阿满也不需要毫不知情地就被剥夺了享受父爱的权利。
她知道她自私,她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
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女人,没接受过三从四德的教育,不会认为给丈夫纳妾是妻子该做的事,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给丈夫安排侍寝的女人是妻子应尽的义务。作为妻子,应该不妒、包容、端庄,不禁要为男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庭、维系各种社会关系的人情往来,还要给丈夫纳妾、安排通房,还要代替丈夫管理好这些女人,管着她们的吃喝穿用,还要协调她们之间的关系,至少保持家庭表面的平衡和稳定……
不,她做不来,也绝对不会那样委屈自己。
而且,她相信,那样一种家庭状态下生活的人,久而久之,心理必定会扭曲,女人如是,孩子更如是!
更何况,那样一个完全没有为人父自知的男人,那样一个根本没有父亲责任心的男人,真的能给孩子们多少父爱么?她不仅仅是怀疑,她完全可以判断--不会。
所以,她会用最好的爱来对待两个孩子,尽量弥补他们失却父爱的缺憾。若有一天,孩子们会埋怨她,甚至怨恨她如今做出的这个决定,她也无话可说。
她要的是自己的全心全力,别的,她决定不了,也没有办法预知。
邱晨自己的内心很强大,也很坚定,她做出与那个男人划清界限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没有遗憾,将来也不会后悔。
让她比较纠结的是林旭,这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关心她、照料她,用那样小小的肩膀努力支撑着即将破碎的家庭的孩子,一直以来,没有太多的话语,却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两个孩子,并且,懂事、自强、努力……这样的林旭,不管是曾经的‘小叔’,还是如今连名义都不存在的‘二弟’,她都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看待。
孩子们还小,还不懂事,对那个‘父亲’更是几乎没什么印象。林旭不同,林旭从小就是跟着呼延寻长大的,说呼延寻亦父亦兄一点儿不为过。可想而知,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之深厚,甚至远非海棠和两个孩子可以比拟,更别说,她这个完全彻底的外人了。
她跟呼延寻划清界限,受伤最重的那个,恐怕就是林旭。
转过年二月份,林旭还要去参加府试,还要去参加院试……
如今已是十一月底,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时间,希望不要影响林旭的学业。
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邱晨要速战速决,干净利落,决不能拖泥带水。
思绪越飞越远,心念却一直坚定。
邱晨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折腾了好半天,仍旧是毫无睡意。她干脆起身穿了棉衣,将头发简单的绾在脑后,拿了斗篷开门走了出去。
林旭那孩子是个心思细致的,夹在中间,这份纠结难受……她还是去看看吧,可不能出什么事儿来。
院子里,月光清冷如水,淡淡的,给暗夜带来一片朦胧的光辉。
打开门,一股子深夜的冷扑面而来,让她生生打了个寒噤。果然,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热身子更觉得寒冷,她几乎瞬间就觉得颈项强直、牙关发紧了。这么忽冷忽热可是最容易受寒感冒的,可别孩子们小心注意了没感冒,她反而病倒了。
邱晨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加快了脚步。
家里一片安静,四处打扫的也干净整洁,又有薄薄的月光权当照亮,邱晨也没打灯笼,沿着檐廊匆匆往前院走去。
刚刚绕过东屋的檐廊,还未走到二进院的小月亮门儿,邱晨突然察觉到黑沉沉的暗影子里似乎有个什么在那里。如此情况之下,她几乎完全没经大脑,就下意识地抬腿跳出廊檐,转身就想往院子中间跑。
院子中间的花池中,孩子们堆了一个矮胖歪歪扭扭的雪人,雪人怀里抱着一支竹枝扫帚疙瘩,那玩意扫地已经不太好用了,拿来防身……呃,仅次于无吧!
“大嫂……”黑影子里突然传出一个闷闷的暗哑声音来。
已经跑到雪人跟前,握住了扫帚的邱晨一下子停住了动作。她迟疑地转回头,看着二门处的暗影处,试探着轻声叫:“二弟?”
“大嫂……是我!”林旭再一次答应了一声,挪动着有些僵硬了的身体从暗影子里慢慢走出来。
“呼……”邱晨的心脏仍旧在突突狂跳着,身体和神经却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想要问林旭为何在此,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又被她咽了下去。
她自己不也没睡着,她本就想得到林旭难为、纠结?!
林旭又往前挪了几步,人已经完全从黑影子里走了出来,走到了薄薄的月光下。邱晨这会儿才看清楚,林旭垂着手、塌着肩膀,一身寒瑟,关键的是,这么个滴水成冰的深夜,这孩子居然连斗篷都没穿,就穿了一身棉衣棉裤出来,连帽子都没戴!
“你,你出来怎么没穿件斗篷?”邱晨看清楚这些,也顾不得安慰还是哄着了,直戳戳地就质问着走了过去。完全不等林旭回答,她已经伸手握住了林旭的手,入手如冰块般的寒冷和僵硬,让邱晨又是一个激灵,也彻底将她压制着的怒气捅爆了!
“你说你这个孩子,大半夜的出来咋连件斗篷都不知道披?这要是冻病了,遭罪难受谁能替了你啊……”毫不客气地一通数落,邱晨拖着林旭就往前院走。
东厢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杨树猛和杨树勇只披着件棉袄子冲了出来:“咋啦?海棠,咋地了?”
邱晨已经拖着林旭走到了二门口,听到急切询问的声音,不得不停了脚步,“大哥二哥,没事儿,旭哥儿习惯半夜里起来绕着院子转转,被我撞见了,连件皮袄都没穿……没事儿,你们睡吧,我送他回去!”
杨树勇和杨树猛闻言松了口气,却并没有听话地退回屋里去,反而匆匆穿着棉袄就走了过来。杨树猛道:“这大半夜的,你也别去前院了,冻着你,孩子们也容易过了病气儿。你回屋吧,我跟大哥送他回去,再给他烧碗热姜汤喝下去,就行了!”
若是真的像自己是说的,林旭仅仅是起来绕着院子转被她撞见,交给杨树勇哥俩也就行了,这会儿,邱晨却有些迟疑:“这傻孩子也不知道出来多大会儿了,手都冻成冰碴子了。我怕他得冻疮……”
杨树勇和杨树猛已经疾步赶到了邱晨身边,杨树勇笑着安慰邱晨道:“你放心吧,这刚刚冻了一会儿,拿雪沫子搓,把冻到的地方搓热乎了,保证不会生冻疮。快回去吧,看冻坏了……”
杨树勇说着,伸手从邱晨手里接过林旭,半扶半推地去了前院。
杨树猛则伸手替邱晨扯了扯身上的斗篷,一笑道:“走吧,我和大哥给他搓手,你烧水熬姜汤……我也看出来了,这会儿让你回去,你也不踏实!”
邱晨释然一笑,和杨树猛一起,跟在杨树勇和林旭的脚步进了前院。
回到屋里,一有动静,连成子也祸腾起来了,匆匆忙忙点了灯,杨树猛已经去院子的雪堆里挖了半盆雪端了进来。
杨树勇将林旭的手按在雪盆子里一阵猛搓,从最初的僵硬麻木,渐渐地有了刺痒、生疼的感觉,林旭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冷暖交替,还是羞惭的缘故。可手上刺痒、疼痛的几乎钻心,他却咬着嘴唇生生将痛呼隐了下去。
一双手搓完,杨树勇杨树猛给林旭脱了鞋子检查了脚,又搓了一番,直搓的一双手一双脚通红肿胀,比平时生生粗胖了几倍,这才罢了手。
邱晨也烧好了开水,杨树猛带着成子去抬了热水进来,邱晨匆匆捡了几位活血化瘀祛冻伤的药材回来,放进浴盆中,让林旭泡个药水澡。这回,不用杨树勇杨树猛撵人,邱晨就从里屋里退了出来,又添了水熬了一锅浓浓的姜汤,盛在碗里端进来。
正好林旭也泡完澡被杨树勇杨树猛塞进了被窝,邱晨端进姜汤,正好给他先热热地喝了一碗。又给杨树勇、杨树猛、成子和自己都喝了一碗,邱晨这才撵着杨树勇杨树猛回去歇息。
成子倒了残水返回来,开口道:“二位大叔,婶子,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我守着二爷。”
这话一出,杨树猛先笑了:“你这孩子明儿还有活儿、还要上学堂,事儿多着了。行了,你别在这里,去我那屋里睡去吧。我留在这里守着旭哥儿……刚刚虽说挨了冻,咱们搓雪、泡汤都及时,也不能有什么事儿,说不定睡一觉,明早儿啥事都没了。”
邱晨还想坚持一下自己留下,门帘一掀,安辔及着鞋子披着棉袄,揉着眼睛走了进来:“婶子,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一看连安辔也惊动了,唐文庸势必也醒了。邱晨这才想起,这个屋里不禁是林旭和成子住着,还有‘外男’。
笑了笑,邱晨把刚刚跟杨家兄弟说的经过又说了一遍,安辔明白过来,很周到地上前问候了林旭一声,得了一个‘不妨事’的回答后,才规规矩矩地告辞转了回去。
“行了,你们也别在争来争去的了,都回去歇着去。明儿白天的活,让大哥替替我,我还能歇着,你们的活儿可都没人替!”
听杨树猛这么说,邱晨也不再坚持,上前又询问了林旭几句,还摸了摸他红肿成一片的脸颊、耳朵和双手,这才从屋里告辞出来。
正好安辔也从他们房间掀帘子走出来,看到邱晨立即道:“婶子,我们公子让我拿了盒冻伤药膏子过来。我们公子说了,二少爷是刚刚冻伤,用雪搓过,再抹上这药膏子,就不会生疮了!”
邱晨也正想着回去拿盒冻疮膏回来给林旭敷上,这有唐文庸送过来的冻伤药膏子自然更好,疗效她信得过,还不用来回奔波,真是没有再好的了。
衷心道了谢,邱晨转回去将药膏子交给杨树猛,叮嘱他替林旭涂上,并细细地揉开,以促进药力尽快起效,这才带着成子,和杨树勇一起转回了后院。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冷的得得瑟瑟回了房间,邱晨原想着肯定好半天睡不着,可躺进温暖的被窝,感觉着冻僵的身体慢慢融化,还没完全融化掉呢,人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睡到早晨杨树勇过来叫两个孩子晨练,邱晨一骨碌爬起来,穿了衣服,然后把两个睡得香甜的孩子从被窝里扒拉出来,把炕头上热着的袄裤穿上,又招呼了玉凤青杏进来,伺候这俩孩子洗漱了,送出去,邱晨这才开始自己洗漱。
洗了脸,拍了点自制的花露和乳霜,头发则仍旧简单地绾在脑后,只用了一支黄杨木发簪攒了。因为还‘服孝’,邱晨仍就穿的极素,象牙白的窄腰棉袄外,穿着一件靛青色的素色长半臂,同样是窄身的,下面则系了一条黑色棉裙,通身上下不见半点儿绣花装饰,在邱晨看来倒颇有些正装的感觉,反而比那花红柳绿的衣裙更喜欢些。
收拾干净,邱晨披了靛青色的灰鼠皮斗篷,一行出了屋门,径直去了前院,探望林旭的情况。
成子已经跟着早起锻炼了,唐文庸和安辔住的房间里垂着门帘,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动静。
邱晨进门,就见林旭仍旧躺在炕上睡得沉沉的,杨树猛也靠在炕尾睡着了。看着杨树猛的脸色,邱晨就知道恐怕是刚睡着没多久,她也没有惊动与他,只蹑手蹑脚地走到炕前,看了看林旭的耳朵和脸颊,还有一只露在外边的手,手背仍旧有一点点发红,但已经消肿,冻疮是不会生了。邱晨暗暗松了口气,这要是真的冻上两手冻疮,耽误了学业可就是大罪过了。
查看过情况,邱晨悄悄地走了出来,径直去了厨房。
那日,唐文庸在邱晨的撺掇下,费了一天多功夫炖了一大罐汤出来,真真是鲜香浓郁,但汤体却清亮如水,没有半丝油星儿。真正把鸡豆花吃到嘴里,唐文庸着实感叹了一番。只不过,很快,他就了悟了。
邱晨之前为了给孩子们调养,补身体,邱晨早就把这种吊高汤的办法交给了大兴家的,日日的清淡菜品、菜粥、蒸蛋羹中,可以说,这清汤是无处不在的。唐文庸费了老半天功夫,不过是吃了一回清汤汆鸡肉茸罢了,着着实实地不划算。
从那日起,唐文庸拒绝跟邱晨谈论菜式,却对林家的每一种看似不起眼的菜肴,都爱不释口。不为其他,实在是林家这吊高汤的技艺太高明,那个鲜字,是没品尝过得人,根本没法子想象的。
邱晨跟大兴家的说了,早上的鸡豆花儿给林旭加一份,先放在锅上备着,等那两个人什么时候醒,再送进去。
从厨房里出来,邱晨转去二进东跨院,帮着杨树勇将今日作坊需用的货料分拨出来,一样样理好。特别是制皂的原料,一直是邱晨和杨树猛兄妹俩负责配料,未假手过他人。如今,杨树猛没起来,她就需要将一天要用的配料备好,并让杨树勇帮着按照掩饰手法处理好,兄妹俩这才锁好库房,转回来,正好孩子们晨练归来,一家人洗洗手,孩子们换换衣裳,就开始吃早饭。
饭吃了大半,顺子家的从前院赶过来回报,说二爷和二舅爷都起了。
邱晨匆匆将碗里的几口粥喝下去,漱口洗手,带着顺子家的就来了前院。
一出月亮门,就见杨树猛正站在东厢廊檐下伸展着酸疼的胳膊腰腿,邱晨笑着招呼:“二哥起了!”
“嗳,你不用担心,旭哥儿的手脸都没事儿,唐先生那药膏子管用的很,差不多看不出印儿了!”
邱晨笑着点点头,“二哥去后院用饭吧,我进屋看着二弟。”
“嗳,你吃了么?”
“吃过了,二哥快去吧,天冷,一耽误饭就凉了。”
杨树猛也不再客套,应着径直进二院去了。邱晨掀了帘子,进了屋门。
进了里屋,邱晨抬眼就看到林旭已经穿着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听到门口的说话声,正坐在炕沿山穿鞋。
小小少年,身子挺拔如一竿青竹,穿着一件竹青色茧绸直缀,虽然里边套了棉衣裤,却并不显得臃肿,容貌俊秀,眉目清朗,看到邱晨进门,喏诺地喊了声:“大嫂……”却红胀了脸,垂下头去。
他想起了昨夜,自己那一时的迷惘恐惧,恐惧从此无家。之后的慌乱,让他真真切切地确定了一回,只要大嫂在,他的家就一直在。
大嫂没有因为他非血亲而改变对他的态度,这一次,也一定不会因为跟大哥……变得不再承认他这个‘二弟’。
邱晨笑着上前,又重新细细地拉着林旭细细地察看了一边,确定无碍,轻轻地吐了口气,转眼,冷了脸:“你说你个傻孩子,这么冷的天,半夜冷的狗呲牙,你咋那么彪呼呼地就跑出去,连件斗篷都不穿……哎哟,我都被你气糊涂了,半夜里你不好好地在屋里睡觉,跑出去干嘛?傻了?还是糊涂了?……哼,这事儿也就是没真冻出个好歹,要不我可不能这么轻易就饶了你!”
说着,还不解恨地伸出手指,恨恨地戳了戳林旭的脑门儿,又瞪了一眼。
被邱晨突然变脸弄得有些愣怔地林旭,被这么一戳,一瞪,反而倏然回过神来。鼻子一酸,眼睛一红,再次叫了声:“大嫂!”
刚刚那一声呼唤,有羞赧有悔愧,却仍旧有些不踏实。被邱晨这么一番数落,又被点了一阳指,他的心反而一下子踏实了,紧绷了一夜一早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竟慢慢地笑起来。
总是对你笑脸相待的不是亲人,总是好听的奉承着的也不是亲人,有数落,有唠叨,甚至有些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敲打,才是真真正正亲人间踏实的感觉。
被他这么一笑,邱晨也怒不起来了,想笑却忍住,咬咬牙又骂一句:“你个傻孩子!”
骂完,叔嫂两个就将那层隔膜完全除去了,邱晨笑着招呼:“行了,你既然也没甚大碍,就赶紧去后院吃饭,你的饭我都让大兴家的给你留着呢!”
“对了,这犯了错可不能啥话也没有,正好,今儿咱家要烀豆子做酱,那捣豆子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嗳!”林旭欢快地答应着,倒好像得的不是惩罚反而是表扬。
邱晨又瞪了林旭一眼,这才缓了颜色,去衣柜里取出一件珍珠皮靛青皮袄子来,递给林旭:“把这个穿了,再不管不顾的,我就请家法惩处了!”
林旭乖乖地接了皮袄子穿了,跟着邱晨往外走,踏出屋门的时候,突然笑着问道:“大嫂,咱家的家法是啥?”
邱晨挑挑眉,唯一思忖,笑道:“咱家的家法啊,就是去东院推磨。根据犯错大小不等,推磨的时辰也不同。比如你昨夜里那错,那就抱着磨辊推上两天两夜吧!”
推磨是极费力气的活儿,而且绕着磨盘转圈圈,周而复始,枯燥无比。一个壮汉推上半天也累得直不起腰,一头犍牛也拉不了一天一夜……推上两天两夜了,那可真是极重极重的惩罚了。
林旭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脸色一苦,连声保证:“大嫂放心,兄弟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大家伙儿都吃了饭,邱晨就吩咐林旭:“你先去西院给老太太请个安,再回来领罚。”
林旭笑着应了,穿了皮袄子去了西院。邱晨则开始带着青杏、玉凤,还由大兴家的三个媳妇子,撮了半笸箩黄豆开始挑选。
将破粒儿虫眼儿石子儿土坷垃枝梗子都挑出来,然后洗净后放进大锅里烀熟烀烂,再把烀熟的黄豆捣烂,放入酱引子,摔打成青砖大小的酱坯子,用毛边纸包扎起来,吊在屋梁上风干发酵,到了来年开春,冰化河开的时候,再把酱坯子拿下来,敲碎加入凉开水搅拌均匀,放入坛子、酱缸里进行第二次发酵。这一次发酵好了,就成了咸香可口的黄豆酱,炒菜调味,做蘸菜酱都是极好的。
林旭去了一趟北疆,去县学读书倒是历练出来了,从西院回来,又去前院正房问候了一次。这回坐了片刻,居然带了秦礼秦义两个帮手,那一大锅黄豆,三个人轮替着,没觉得怎样就捣得稀烂了。
林旭也不闲着,又去找别的活儿,被邱晨打发了去学堂接阿福阿满放学,顺带着拜访一回潘先生,并邀着潘佳卿过来吃顿饭,叙叙旧。
吃过午饭,林旭就要赶回县学去了。邱晨打发大兴去趟县城送林旭上学,晚上在县里住一晚,第二天正好将她昨日定的物件儿拉回来。
又过了两日,秦铮的伤口再次换药,原本的伤口愈合的很好,针眼儿也基本愈合了。邱晨终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这眼瞅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这为贵客的伤好了,也该准备回京了。等他们走了,家里也该准备过年的诸项事宜了。其他的不说,家里上下人等的新衣裳新鞋袜都该做了,还有应酬往来的各色礼品也该筹备起来了。还有,进了腊月,初六就是大哥杨树勇的生辰,初九是俊文,十二是俊章。当然了,杨树勇杨树猛哥俩这一来刘家岙又是两个月了,过年也要早点儿回去准备准备。最少,也得回去一个。
杨家铺子那边的南沼湖连带周边五百多亩湿地都买下来了,因为没人要的荒地,价格倒是不贵,水面湿地亩价平均还不到一两银。但是,这个既然买了下来,就不能白白抛荒了。一过年就要铺路,然后平整地基盖房子,等着老何来了,养鱼种藕,买鸭鹅饲喂……想要建立一个多项经营的养殖场可不是容易事儿。
到时候,不禁杨树勇要留在那边,至少青江、顺子也要跟一个去。最好再跟上一个能写会算的管理账目……种种件件,有的是麻烦处了。
而这些年后要做的事情,年前也要一项项铺排清楚,需要的银钱预算,需要的人手安排……这些贵客不走,她这边就总是安不下心,他们快走了,大家也该安安心心地该做啥做啥。
心里这么想,邱晨却抹不开脸撵人。不但不能撵人,还得悉心照料着。不管怎样,这几位的身份在哪儿,说实话……人家上门后,也一直很是有礼,并没有颐指气使,盛气凌人,而且,秦义还做了孩子们的操练教头……
回到后院,林娴娘又过来了,正在跟青江家的请教刺绣针法,看到邱晨回来,忙站起身来,笑着寒暄,“大嫂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