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寻这些日子来很窝火,如他,是想着跃马扬刀,在战场上畅快厮杀,以敌人的鲜血和头颅来成就自己的功绩勋策的。来到安阳府出任府兵指挥佥事一职,也只是充当垫脚石,做个转折,以避开北边靖北侯派系被打压的风头,继而再寻合适的发展机会。即使如此,他也只想着来安阳靖绥地方,训练府兵,虽没有上马杀敌的畅快,却至少也是肃穆威严的。
兵者,是为战争而生的。和平年代,虽然表面上挺受人抬举,但正事儿上却没有武将说话的份儿。
来到安阳府不久,呼延寻就觉得索然无味了,易水县的水灾和随后流民的涌入,更是让他带兵阻止流民入境……面对着那些流民衣不果腹衣不蔽体,面对皮鞭棍棒也只知道哭喊嚎啕,让呼延寻很是悻悻。
等听说有了疫情,呼延寻总算找到了一个兴奋点,不为别的,因为他知道一种最快最彻底的控制疫情的法子……
只是,有了前头水匪事件,云逸舟却跟呼延寻严词交涉,直让他做了不乱行的保证这才放他出来。如今,呼延寻眼瞅着自己的兵丁如鹿砦、拒马一般,四处堵截阻拦疫区人员外流,时时刻刻冒着被疫病感染的危险,却没有任何好处可拿……
兵丁们情绪高不起来,还个个惴惴,没精打采,呼延寻作为主将,四处路口巡守,走到哪儿看到的都是蔫不拉几的兵丁,都是一眼就能看到的疫病区的百姓的绝望……受到低落、消沉、悲哀、绝望等负面情绪感染,又被云逸舟约束着,束手束脚,呼延寻真真是窝了一肚子火气,却无处发作。
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兵丁汇报说云知府遣了人来,而且还要进疫区,呼延寻惊讶之后,心有所动,抬脚就出了帐篷。
那云逸舟约束他,不让他‘乱行’,却打发人进疫区送死,这不是‘乱行’是什么?他倒是要看看,云逸舟是使了什么手段,能把人送进疫区送死,诓骗?还是威逼?
可走出帐篷,看到那个清瘦高挑的身影,他先是一怔,随即一股火气就直冲了上来。
这个妇人,不在家里照应两个孩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转眼,看到知府衙门的全捕头跟那妇人站在一起,心头一个激灵,立时明白了这妇人来此的目的--她就是要进疫区的人!
蹬蹬蹬大步流星走上去,那妇人毫不躲避,毫不退缩的目光,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种挑衅,让呼延寻心中火气更盛,上前二话不说,开口就叱责道:“你来这里作甚?还不快回去!”
呼延寻这话说出来,邱晨和秦礼几人还不觉得怎样,知府衙门的捕头和那些之前打着蔫儿的兵士们,却突然如三伏天喝了碗冰梅汤,激灵灵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一个个两眼冒光地看看指挥佥事大人,再看看这边这个看上去格外清秀的男子,每个人心里都飞快地脑补出一个故事,只不过各人故事的情节不同,但大概都跟香艳脱不了干系。
呼延寻这样的开场白,对于邱晨来多少有些意外--这话听起来挺不客气,但也隐隐包含着一抹关心。她以为两人再见最好不过是形同陌路的。
微微一怔,邱晨也就恢复了镇定,对着呼延寻拱手行礼道:“在下邱晨,见过佥事大人!”
行礼毕,眼见呼延寻眉毛紧蹙又要开口训斥,邱晨又紧接着道:“邱晨本无大志,但疫病无情,眼瞅着亲人乡亲就要被疫病侵袭,又恰好邱晨略懂些医药方术,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过来……”
说到这里,邱晨看着呼延寻,见他脸色似有缓和,于是道:“此次,邱晨从这儿进去,疫毒未清之前,就无法离开,以后少不得还要仰仗佥事大人协助。”
说着,拱手长揖及地,深施一礼。
呼延寻脸色难看,盯着缓缓直起身来的妇人,看着她形容瘦削,看着她脸色苍白,看着她目光坦然,神情坚定……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完全不了解,除了容貌与记忆中有几分想象外,其他竟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似乎他从没了解过她,似乎他们五年的夫妻之情只是一场梦,回想起来,竟是玄幻的没有一丝真实感。
除了陌生,呼延寻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在无数人想着逃离,想着躲避瘟疫之际,这个女人却自己请命进入疫区,抵抗瘟疫……这种勇敢和坚毅,竟让呼延寻在她身上看到了战士奔赴沙场的豪迈和悲壮。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呼延寻莫名地记起这么一句,却在记起最后半句时,生生从脑袋里抛开。
冷冷地看着邱晨,呼延寻丢下一句道,“既如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一挥手,负责把守路口的小军官立刻躬身领命,指挥着军士们把拒马和鹿砦搬开。
秦礼和曾大牛挥动鞭子,马车发出吱扭地轻响,缓缓启动,慢慢走进封闭区。邱晨也对全捕头拱手致谢,翻身上马,双腿一夹,胭脂抬起长腿,踏踏有声地跟在马车后边过了封锁关卡。
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风一般卷了过来。
不及马匹驰近,就听得一个男子呼喊的声音:“林娘子,且慢!等一等……”
邱晨勒住胭脂,拨转了马头,往回看过来,就见一身茜草色锦绣长袍的云济琛跑的发丝飘飞,脸颊涨红,满脸急色地冲过来,却被几名兵士冲上去拉住了马缰,硬生生勒停!
云济琛打马狂奔,猛地被勒住马后,身子往前一冲,差点儿倒栽葱翻出去,幸好旁边的呼延寻伸手拽了一把,才免去他摔出去被折断脖子的厄运。云济琛却顾不上跟呼延寻致谢,只胡乱地拱拱手,眼睛却盯着邱晨,几声喊道:“林娘子,你不能去,赶紧回来!”
邱晨端坐在马背之上,扯动嘴角灿然一笑,抱拳道:“多谢二公子好意,只是,我已经进来了,再疫毒未清之前就不能离开了,还望二公子包涵!”
“包含个屁!我跟廖三把家里的一摊子交给你,你不好好关照着,却自作主张地跑进疫区去,你说你一个娘们儿冲啥英雄……”云济琛又急又怒,竟是口不择言地大爆粗口起来。
邱晨却听得鼻子酸涩红了眼。她仰起头来,眨着眼睛,努力地把涌出来的泪水又倒回去,这才笑着大声道:“云二,你别以为我这进去就是有去无回的,你今儿骂我的话我可都记着了,你等我回来,再跟你好好算账!”
说完,拨转马头,再不理路障外云济琛的大喊大叫,驱使马匹,带着十几辆马车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云济琛狠狠地一甩马鞭,把仍旧抱着他的腿的一个衙役和一个士兵甩开,吼道:“还抱着爷作甚!”
说完,拨转马头往回奔去,奔了几步,又紧迫着马匹转回来,跳下马跟呼延寻躬身行礼:“刚刚云二忧心朋友失了仪态,有失礼处,还望呼延大人多多海涵!”
呼延寻打着哈哈,也拱手还礼:“二公子客气了。”
云济琛顺势直起身来,朝呼延寻拱手笑道:“此次疫情危急,呼延大人比我更清楚,云二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呼延大人关照一下,里边有甚消息,或者需要什么,还望呼延大人及时给云二传个信。林娘子虽为巾帼,却值得我这须眉浊物敬仰,云二别无他能,不能如呼延大人这样为国为民尽力尽职,也就药材诸物的调度上能略些薄力,希望呼延大人不要嫌弃云二无用!”
这一番话,被云济琛说来,可谓是面面俱到,既抬举了呼延寻,又说明了自己忧心林娘子不过是‘敬仰’之情,让人生不出什么其他的想头来。
云济琛的话说的这么恳切又周全,呼延寻虽然腻味云家父子,却也只得卖个面子,拱拱手答应下来。云济琛又笑着约了呼延寻公干完了回城时相聚喝酒,这才拱拱手告辞上马。他得尽快赶回安阳城去,还得去一趟刘家岙,看看林家的情形。林家诸人是不知道邱晨进了疫区,若是万一走漏了风声,还不知那一家人老老小小的急成什么样儿呢!
邱晨义无返顾地进了疫区,他不能跟进去,至少也要让她没了这后顾之忧。
再说邱晨,骑着马进了疫区之后,满眼看到的都是抛荒的田地,空置的村落--设置隔离栏的时候,呼延寻还是外扩了十里,清空百姓,弄出了个一个隔离带来,如今邱晨经过的,恰是这一个地带。
这样的措施,邱晨虽然没法认同,理智上却也知道,这样做是必须的,在如今没有任何消毒灭杀方法的时代,这样彻底的隔离,才能够最大程度防止瘟疫的传播。
只是理智归理智,真看到这满目荒凉,感情上一时还是没办法接受。
走了不远,邱晨就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口罩戴上,同时也让秦礼和曾大牛、陈氏也戴上口罩。并嘱咐陈氏,从进了疫区开始,但凡穿过的衣物、口罩,洗过之后,一定要煮过才行。
隔离区距离清和县城并不远,不到二十里的路程,邱晨一行没有驱赶马匹,也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沿途过了隔离带,渐渐地就能看到人迹了,只不过,所见到的百姓无比脸色晦暗,神情呆滞麻木,两眼看过来空洞麻木,似乎连绝望的情绪都没有了。
看到邱晨这一行人,人强马壮的,往清和县走,遇上的百姓无不露出一脸的惊讶。只是,那目光看过来,却不仅仅是惊讶,还有些深深地隐晦不明的东西,让一贯沉稳的陈氏都有些心悸。倒是邱晨神色不变,反而一直关注着所见到的人员情况。
或许是封锁时日久了,沿途见到的人并不太多,也没有想象中疫区满眼都是死尸的情形出现,遇到的人虽然气色神情难看,至少还能够行动,应该都是没染病的百姓。
这一路进入清和县城,城门大开着,门口倒是仍旧有两个老兵值守,却也萎顿在城墙根儿上,对来往的人员连看都不看一眼。
也是,明知道这里瘟疫肆虐,恐怕没有什么不长眼的贼匪跑到这里来作乱,这城门守不守、管不管的,倒是真没有多少意思了。
一行人进入清和县城,天光渐暗,在四合的暮色里找到了县衙,邱晨等在门外,秦礼进入衙门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留守的老苍头,问过才知道,清和县令吴云桥自从疫病传过来之后,就每日带着衙役们和召集的青壮们,四下里巡察,将病死者集中焚化,不至于曝尸荒野,引发更严重的瘟疫传播。
老苍头佝偻着身子,摸着眼角,哽着嗓子道:“……我家大人日夜带着衙役们在外巡守,这都好几天没回县衙了,如今,衙门里就剩老儿一个人了。”
见头发苍白的老者哽咽的语不成调,别说邱晨、陈氏,就是秦勇和曾大牛也觉得心酸的很。
邱晨已经下了马,这会儿就上前一步,对老苍头道:“老人家,我们是知府大人派来送药材的,也是进来协助吴县令防控疫病的……你看看,是不是能给我们安排几间房舍,也好把这些药材卸下来。”
其他的老苍头没听清楚,但‘知府派来送药材的’几个字却听清了,满脸哀色一缓,登时露出一抹希冀来:“真的是知府大人派来的?那真是太好了,真太好了……来,来,请几位随小老儿来,如今这县衙,不,整个清和县最不缺的可就是房舍了。”
一边絮絮地唠叨着,老者一边麻利地引着邱晨一行来到角门处,打开角门,还没忘了把门槛卸下来,引着邱晨等人和一干马匹车辆进了清和县衙门。
老者带着邱晨等人进了临近角门的一个独立小院,正房三间,东西各两间厢房,靠着西厢有一个小厨房。
到了这里,也顾不得梳洗,一边让老苍头设法通知县令吴云桥,一边亲自带着秦礼、曾大牛和陈氏卸车。药材就卸在正房西间,十几袋大米肉干就卸在厨房隔壁的厢房里,陈氏就住在了里间。秦礼曾大牛则将行李往东厢一搁,就算安置妥当了。
一行四人都没带多少行李,不过是几身换洗的衣物。
卸了车,陈氏就开始打扫厨房,准备生火烧水。邱晨要求洗漱、饮用都要用开水,这开水可是一时都离不了的。更何况,天色晚了,也得生火烧饭。
邱晨则洗了洗手,就开始收拾药材,先把带来的预防药丸子拿出来,然后把带来的药物收拾出来,就在门口挂了灯笼,点了随车带来了炉子支了锅,就开始如法炮制起来。
如此情形下,炮制所需的用具根本不可能齐备。没有竹箪子,就把门上的残旧的竹帘子解下来铺在地上摊晾药材;没有簸箕,邱晨就用斗笠当簸箕,分档药材……
秦礼帮着邱晨在这边忙碌,曾大牛则帮着陈氏挑水,烧火,烧出水来之后,又把热水舀出来送到院子里晾着,以备洗手之后……陈氏则开始淘米做饭。这里也没什么蔬菜,就把肉干跟米饭一起蒸。
陈氏做好了饭,一行四人也不分什么尊卑主仆了,围在院子里吃了晚饭,然后,曾大牛继续烧水,陈氏则用开水将各个房间都打扫了,用肥皂水和酒精把各处家具物事都擦拭了一遍,又把自己带来的铺盖给各屋铺上……
等老苍头找到清和县令吴云桥,又一起转回县衙,已是亥时末刻。吴云桥多日在疫区奔波,带着寻找到的郎中给病人看病医治,又让衙役和青壮们收殓尸首集中焚化……早已是疲累不堪,对老苍头说的什么知府派来的人就有些不以为意。
知府派人来又如何,又不是天降神仙,还能把这肆虐的瘟疫消除掉不成?是以,吴云桥就没打算去理会这知府特使,可一进县衙,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儿,隐隐还有未散尽的醋味儿……吴云桥本就皱着的眉头不由加深了许多,同时也停住了脚步,往西侧看去。
老苍头亭伯本是吴云桥自小的老仆,从老家一路跟随他来到清和县赴任,一直忠心耿耿,对吴云桥的倔脾气也是了解的最深。刚刚见吴云桥一脸不以为然,亭伯就知道吴云桥受多年打压,对知府云逸舟心中有怨,加之清和县被封大半个月,未见安阳城一粒米一根药材,这怨气自然更深了许多,对这会儿云知府送来的人自然不待见。可据这老苍头看,这回来的人倒像是做实事的,一溜儿大车拉的除了两车自带的粮米就是药材了,行李简单的几乎可以说没有,而且,一到了院子里,也仅是简单安置了,就开始整理药材……
清和县的疫情严峻,自家大人天天带着人在外边奔波操劳,疫情却丝毫未见消减,老苍头见到邱晨几个难免会生出那么一点点绝处逢生的希望,不管有没有能耐治了这疫病,总得试试不是……是以,一直在找机会劝说吴云桥。
这会儿一看到吴云桥停了脚步往西边儿看,亭伯连忙上前道:“那几个人行装简朴,除了药材就带了两车口粮,其他行李几乎没有。刚刚老仆出去寻大人,他们就已经开始着手收拾药材了……”
还别说,亭伯还真是了解自家大人,吴云桥最恨的就是骄狂浮夸之人,对朴实厚道勤谨之人,哪怕有些小错也包涵了。
果真,听亭伯如此说话,吴云桥倒是有了些意动,别的不说,他是真为肆虐的瘟疫焦急,这些天来,县里能动弹的郎中都被他拖着给疫病患者诊治,药方子出了一个又一个,县里所有药铺子的药材也都被他搜罗了出来,一锅锅药汤子熬出来给病人灌下去,竟是没有半分效果。疫病该传还是传,该死人还是死……而且,死的人数一天一天多,有些村子已经十室九空,再如此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该出现绝户村了。
来到小院子门口,未进门,吴云桥就看到院子中四个人各自忙碌着,有烧火的,有炒药的,有晾药的,还有一个身形瘦小单薄的正在查看药材晾制的情况。似乎觉得药材晾好了,就走进屋去,片刻功夫手里拿着一小杆秤转了回来,然后,就在院子里借着门口灯笼的光线,开始称量药材配药。
一个三十来岁的仆妇拿出一刀黄竹纸来,铺在地上,那身形瘦弱之人一边将要称量着放在纸上,一边轻声对那仆妇道:“陈嫂,这每一包是十人份,你打个记号。过会儿再分些五人包的,用的时候别拿错了。”
称量着药材,邱晨又将该交待的事情跟秦礼三人说一说:“……往水里放糖和盐的时候,一桶水放一勺盐两勺糖……哦,对了,陈嫂明儿一早记得把几个水囊都灌上开水,要不然出了门要喝水不好找……”
又道:“你们一定要记牢了,不论在外头还是回来,只要喝水吃东西,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外头的水,不止不能喝,洗手也不行。也一定要记得,这些日子就辛苦些,除了洗脸就不能摘下口罩来……”
如此说着,吴云桥才注意到,院子里的四个人身上穿的很普通,就是一人脸上捂着一只白白的帕子样物事,想来就是刚刚这人说的什么‘口罩’了。
站在门外看了这一回,吴云桥也发现了,这四个人虽说忙忙碌碌,却都神态淡然镇定,并没有露出什么惊慌忧心之色。照情形看,这个身形瘦小的为主,另外三个都是随从。
“亭伯……”吴云桥低低的唤了一声,原本想问问这些人的姓名身份,亭伯却好似误会了,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一声,上前几步,就对门里通报道:“诸位,我们大人回来了!”
其实,院子里不知道门口有人的也就邱晨一个了,秦礼、曾大牛都身怀功夫,吴云桥没到门口就听到了脚步声了。陈氏是伺候人惯了的,最擅长的就是眼看四面耳听八方,那吴云桥和亭伯一到门口她也察觉到了,只不过自家夫人没作声,她也只当不知道罢了。
亭伯一声喊,邱晨微微一愣,随即从从容容地把手里的秤放下,转身向大门口迎了几步,大大方方地微笑见礼:“安平县邱晨见过吴大人!”
这一番行止作派大方端正,没有半丝轻薄浮躁之色,看的吴云桥不由又暗暗点了点头。心中对邱晨多了份好感,吴云桥也不是爱拿架子的人,淡淡地抬手免了邱晨的礼,他就径直越过邱晨走到院子里的药草跟前。
秦礼三人俱在各自的位置起身行礼,吴云桥看也不看,摆摆手,转回头去问邱晨:“你这配的是什么方子?用来抗疫病的?”
“正是。”邱晨也跟了过来,听他问起,就点头道,“来此之前,在下了解过疫情病状,查阅了古籍医书琢磨了一个方子……只是,之前在下未见病患,这药方子未得验证,在下也不敢断定是否真如书籍所载那般有效!”
邱晨这方子自然是现代经过验证的,只不过,她也不敢把话说满了,毕竟细菌病毒也有变异,前后差别了六七百年,谁知道引发这一场霍乱的病菌是不是跟现代的同种,这药方子的疗效自然也不敢那般肯定。
她这话一说,就见吴云桥脸上难抑制地露出一片失望之色,于是又微微一笑道:“大人莫担忧,在下为此次疫情下了不小功夫,即使这个方子效果不满意,见了病患也能够寻到合适的方子。”
这样的话,邱晨却是敢说的。最不济最不济,现代那么些抗菌抗病毒的成药方子,一个个试下来,总能找到一个疗效确切的来。
吴云桥脸色稍霁,邱晨也不让他,只是细细地将一些需要注意的防控措施讲给他听。
看着吴云桥听得投入,邱晨也说得仔细,亭伯在一旁是有欢喜又担忧。欢喜的是,让自家大人忧心不已的疫病有了治理的希望;忧心的是,自家大人在外边忙碌劳累了一天,如今子时都过了,说不定一天都没吃饭,再这么饥饿劳累下去,说不定那会儿就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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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趁着邱晨和吴云桥说话的空隙,亭伯插话道:“邱先生,我家大人劳累一天,估计水米未沾牙……”
灯光昏暗,邱晨刚才也没太在意,这会儿仔细一看,吴云桥的脸色还真是不好看,脸色黑黄,眼窝深陷,嘴唇干的浮着一层皮……还真是憔悴的可以。
“是在下的不是,没有注意到大人疲累。正好,我这里还有些米饭肉干,不若让陈嫂子给大人热热,大人吃着饭,边吃边谈如何?”
吴云桥天天在疫区转悠,见多了疫病患者的情况,刚刚听邱晨一条条防控措施细细地讲解分析下来,与他所见病症情况两相一结合,越听越觉得眼前这个邱晨所言可信靠谱,正听得投入,自然舍不得就此离去,听邱晨如此说自然连声答应下来。
邱晨让陈氏去热菜,转头一看吴云桥虽然答应了,却并没有洗手清洁的打算,于是笑道:“吴大人既然要进食,这可就要洗手净脸了!”
吴云桥也不以为杵,笑着答应下来。邱晨引他到了脸盆跟前,给他盛了晾至温热的开水,又拿了肥皂给他使用,盯着他细细地洗了手脸,又换了一遍水,又洗了一遍,这才略略放了心。想起亭伯出去找吴县令只怕也没吃饭,于是又招呼了亭伯洗手净脸。
这会儿,陈氏已经热好了饭菜端了上来,不过是一碗清汤一碗米饭还有几块肉干,吴云桥和亭伯却吃得极是香甜,吴云桥吃完还让陈氏又给他添了一碗,又吃了才作罢。邱晨也将防控措施一一跟他细说了一遍,只把如何调派人手等事都交给吴云桥。
吴云桥一县父母,又是地主,自然也不推却,连声答应着,辞过了邱晨转回去了。临走,邱晨又提醒他,回去彻底清洗,更衣。穿过的衣物清洗后还要蒸煮过才能再穿,吴云桥也一一答应了。
转回来,见陈氏已经将刚刚吴云桥用过的碗筷洗净后放进锅里煮上了。他坐过的椅凳、接触过的东西也都重新仔细擦洗清理了,一处处做的极到位,邱晨也就放心了,又继续配了几包药,又在秦礼和曾大牛帮着把摊晾好的药材收了,这才收拾收拾,各自回屋歇息。
今晚要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儿起,就要进入疫区……那才是一场大仗呐!
第二日一大早,邱晨起身,秦礼、曾大牛和陈氏俱已经起身,陈氏已经把早饭做好了。秦铮和曾大牛则已经将昨晚收拾好的药包和医药箱、糖盐包诸物装到了车上,马匹也喂过了。
见邱晨出屋,陈氏立刻摆上早饭来,秦礼和曾大牛仍旧过来一桌吃饭,陈氏却放下早饭后就要退去厨房,被邱晨拦了:“这么个情形,陈嫂子就不要讲究那些俗礼了,咱们一起吃饭一起行动,也省了许多事儿。这里不比家中,吃过饭还不知什么情况,没有那么多功夫讲究那些。”
听她这么说,陈氏也不再坚持,拿了一套碗筷来,四人一起围坐用饭。
这边吃过饭,吴云桥也吃了饭,正在衙门大堂前点卯,堂下一般衙役面色一样面色晦暗,身上的衣裳也邋邋遢遢的,若不是还能看出是衙役服饰来,一个个跟流民几乎没啥差别。
更让邱晨皱眉的是,这些衙役大概这些日子被吴云桥拖着四处巡视,又是查看疫情,又是收殓尸体的累狠了,一个个蔫不拉几不说,重点是脏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没正经洗过了。时值大疫之际,如此不讲究卫生,可是最要不得的!
正思量着,怎么开口跟吴云桥说这件事,就听得堂上的吴云桥看着堂下,面色难看,隐隐还有些沉痛悲伤透出来。
衙役们为首的班头正躬身禀报:“回大人,昨儿晚上,顾三郎回到家里就发了病,属下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今儿一早,属下带着兄弟们将顾三郎送到化人场才过来的……大人……呜呜……”
班头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胡子拉碴的,说着说着就弓着身子哭出声来。他这一哭,堂下的衙役们也个个触动了内心的恐惧和悲伤,一时,县衙大堂哭声一片。
邱晨鼻子一酸,也禁不住红了眼。
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泪水压回去,眼光一转,看到堂口候着,同样在抹眼泪的亭伯,给他打了个眼色。
亭伯知机,微微点点头,立刻走到吴云桥身边,耳语几句。吴云桥扯着袖子擦擦眼睛,走出了大堂。
“吴大人,这样下去不行,百姓的疫情控制不住,衙役们也要传上了。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邱晨低声跟吴云桥将衙役们应该注意的事情说了一番,又建议让衙役们先清洗一番,她去熬一副预防的汤药给衙役们喝了,再备些口罩给衙役们戴上。以后的事情还指着这些衙役们去做呢,没了他们,手底下一个人也没有,更没法子操作了。
顾三郎已经是第二个染疫身亡的衙役了,吴云桥之前是没有想到,经邱晨一点,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邱晨又建议道:“大人,县衙里如今人手不够,您了解情况,看看哪些衙役家里比较利落,身体状况也好的,找几家人搬进来一起住着,这以后,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都要人手。再说,家人能被安置在县衙里,衙役们出去办差也放心。等衙役们洗涮干净了,服了预防的汤药,咱们首先就找个合适的地方,把病人集中起来管理。每个病人允许一个家人陪护……这样子集中管理,病人的病情容易掌握,服药便捷,关键是病人的吐泻之物能够统一处理……那些可是疫病传播之根本啊!”
吴云桥这回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皱着眉道:“如今受疫毒传染之人足有四五万人口,若是把所有的病人集中到一起,恐怕很难……”
邱晨立刻道:“不能集中到一处,能集中到两处三处都行,重点是集中起来,然后大人找几个医德较好的郎中来,我细细地把法子讲给他们,然后分散到各处集中点……疫情猖狂,不下狠手,下大力,是控制不住疫情的。”
吴云桥这回没有迟疑,立刻答应了下来。
邱晨立刻带了陈氏找上亭伯,去县衙库房里寻了一口大铁锅出来,就在县衙旁边的值房前支了起来,架上木柴大火烧起热水来。
曾大牛回去拿了几块肥皂过来,就让那些衙役在值房里好好地洗刷了一通,天气热,太阳毒辣,这些人先将衣裤洗了,晾到外边太阳下再洗澡。等他们洗完澡,衣裤也干了,正好清清爽爽地穿上。
衙役们清洗干净了,曾大牛拿了一沓口罩来,一人分发了一个,当场戴上。吴云桥亲自交待,洗手戴口罩等防控要点,然后点了几个衙役的名字,让他们回家把家人接进县衙来。
剩下的衙役们则一人领了一张告示,分乘了马匹,一路疾奔出去,又去各村庄发告示通知的,也有去寻找郎中的,很快衙门里就只剩了吴云桥主仆和邱晨主仆几个人了。
邱晨带着陈氏赶着缝制口罩,秦礼曾大牛则跟着亭伯去县衙后边的几个院子清理出来,给那些衙役的家人们住。
一阵忙乱,午饭时分,各处传达告示的、请郎中的、搬家的衙役们都转了回来,郎中和几个衙役的家人也都到了。毫不例外的,又是一阵洗刷,干净了之后,一人喝了一碗预防的药汤子,然后分散各处。衙役的家人们抽出年轻媳妇闺女跟着陈氏学习缝制口罩和罩衣,年龄大些的妇女大锅大锅地烧着热水,给众人洗刷,饮用。汉子们则清理各处垃圾杂物,该清理的清理,该掩埋的掩埋……
吃过午饭,陈氏和亭伯带着那些衙役的家人缝制口罩衣物,烧水一桶一桶地,再有汉子们用车装了,送到约定的地点去。邱晨则带着找来的七个身体素质较好的郎中,由秦礼、曾大牛护卫着,跟了吴云桥和衙役们出了县衙大门。
他们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县城准备的集中点,就在东城门外的关公庙。这里相对空旷,屋舍比较多,便于安置数量众多的病人,更好的是这个庙里有一口甜水井,庙后有一片杂树林,取柴方便。
出了县衙不多远,吴云桥、邱晨三人就跟衙役和郎中们分了路,邱晨几人直奔关公庙,而衙役们则带着郎中们,去各街各巷搜寻染病之人,将这些人转移到城外的关公庙去,并叮嘱家人将病人吐泻之物挖坑深埋,所用衣物物品统统用热水煮过再用。当然,最重要的不喝生水,不吃冷食,吃饭饮水之前一定要把手洗干净……这些防控措施一家家宣传过去。
或许是疫病太过肆虐、太让人心惊胆寒,转移病人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而且,转移病人离家,有人随行陪同的人家却只有不到五成……显然,这会儿对亲人的照应已经没办法跟肆虐恐怖的疫情相提并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