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济琛抬眼看了看邱晨,见她似乎又清瘦了些,皮肤透白的近乎透明,这个季节仍旧穿着棉衣,两肩和腰身却极纤,颇有些不胜衣的样子,只不过,这个妇人虽然清瘦,却一贯地挺直着脊背,面色温和带着淡淡的微笑,就连眼睛也一如既往地黑亮清澈,目光明朗坦白,让人感觉不到她的纤弱,……只让人感到不输于男儿的洒脱、爽朗。
微微动了动嘴唇,云济琛撇开目光,低声道:“廖三这回竟是来真的了!”
邱晨心里一抽,反问道:“哦?”
“两日前,其母圆了五七,他已经决定,明后日就离家入住南郊的法源寺,不日行剃度皈依佛门。”云济琛说着话,目光盯在邱晨的脸上。虽说,他也知道,廖文清到了今日地步并不能怨眼前的妇人,但不得不说,就连深知其中根由的云济琛,也不由自主地想知道,邱晨对于廖文清出家的态度,还有,她会怎么做?或者,干脆不予理会?
就廖文清跟林家明面上的关系,也不过是生意合作,这妇人又是寡居,对于此事不闻不问也挑不出礼来。
邱晨目光一凝,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一下,随即镇定了姿态道:“二公子可有法子,让我见一见文清?……当然,是他离家之前。”
云济琛暗暗松了口气,又看了看邱晨,这才点头道:“廖三之前一直守在灵前,入土之后,又一直在祠堂里守着……若是请他出来怕是不能够,若要见他,唯一的法子就是到廖府去拜会……在他离家前,我去拜会,他还是肯出来支应片刻的。”
一提起廖府,邱晨不由地想起已故的廖母高氏,还有廖家的家主廖家丞……只是,眼下廖文清就要执意出家,情势紧迫下又别无他法,她只能,也必须进一趟廖府了。
只是略略沉吟,邱晨就答应下来:“好,我随你去……何时动身?”
云济琛抬眼往往门外明晃晃的阳光,颇有些凝重道:“即刻动身……这个点儿过府拜会,他怎么也得留我们吃顿饭,这样功夫上也宽裕些。”
邱晨并无质疑,立刻答应了站起身来:“我如此模样进廖府怕是有些不便,二公子且稍候片刻,容我去换身衣裳!”
云济琛点点头,看着邱晨微微一福身,脚步匆匆地出了门,径直往后院去了。
一刻钟后,一身宝蓝色绣着三两瘦竹滚边长袍,腰缠嵌白玉锦带,头戴方巾,手执折扇的俊俏公子从门外走进来。
云济琛微微一愣,对方穿着青缎子薄地轻靴的脚顿住,含笑对他一拱手,“行远兄!”
云济琛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指着对面的公子惊讶道:“杨淑人?”
换了男装的邱晨含笑颌首:“小可字邱晨!”
“哈哈,邱晨……贤弟!”云济琛瞄着一身男装,只见俊俏秀逸,却丝毫不显女气扭捏的邱晨,心下放松着,笑着招呼了,率先往外走去,“既然如此,时辰不早,邱晨贤弟请吧!”
“行远兄,请!”
两人心中有事,脸上却都不显,就连之前脸色沉重的云济琛,这会儿与邱晨并肩而行,脸上也恢复了一贯的风流倜傥,云淡风轻。
车子一路出了林家,在南湖边的廖家门外停了。云济琛率先跳下车,邱晨也提着袍角,紧跟其后,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廖家的门子认得云济琛的车子,老远就分成两路,一路飞奔着往里边去通报,另外一路则奔下台阶,堆着满脸的笑迎到云济琛的车下,跪倒磕头请安,抬头又看到紧着云济琛下了车的邱晨,略略一怔,随即很有眼色地打拱作揖请了安,弓着身子引着二人往里,进了廖家大门。
邱晨落后云济琛半步,收心敛神往里走着,一边忍不住心中暗暗感慨。曾经,她还打算过嫁入这里,没想到,不过半年功夫,她走进了这道大门,却是以一个虚拟的男子身份!而且,那个执拗着想要娶她进门的男子,这会儿却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儿,执拗着要出家……
从这两件事情上来开,廖文清那家伙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任性肆意,只不过,因为自以为是执意娶她气死了母亲,转而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干脆想着剃度出家,以逃避自以为的愧疚和自责去。
唉,做起生意来挺精明一个人,怎么的就总是做这种不着调的事情呢?
邱晨跟着云济琛一路向里,穿过两三重院子,廖文清的小厮乳香匆匆从里边奔了出来。
门上的人不认得邱晨,乳香却是熟识的,大老远看到云济琛带了个人只是略感意外,也没多想,跑上前给云济琛行礼请安,跪倒一半的时候,也看清了邱晨的容貌,屈着膝却忘记了跪下去,瞠目瞪着邱晨惊呼出声:“林家娘……”
幸好乳香还没彻底糊涂,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呼出声,却在半路生生顿住,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但即使如此,引着云济琛和邱晨进来的门子仍旧听清楚了‘林家’两个字。
如今,在廖府,‘林家’二字称之为禁忌也为过。虽说廖家掩的及时,但之前廖家三公子因为执意要娶林家的那个寡妇,跟当家主母高氏可是闹腾好久……之后,高氏发病的缘由,也影影绰绰知道些,是以,高氏突然发病身亡,廖府的下人们在背后也多有猜测……别的不说,廖家三公子廖文清自从高氏去世后的表现,也足够让人猜测不已的了。
是以,廖家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认定了,高氏是被廖文清气得发病身亡的,而廖文清惹高氏生气的自然就是‘娶林家寡妇’这件事。邱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廖家许多人心目中简直成了‘祸水’的代名词。
那门子目光晶亮,倏地转到邱晨身上,却见邱晨神情镇定,表情坦然,嘴角含着淡淡的微笑对乳香略略点了点头:“你们三爷呢?还不快带二公子和我去见!”
乳香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听到邱晨这么说,忙跪下去磕了个头,爬起来连衣服上沾的灰土都顾不上理会,对带人进来的门子拱拱手道:“山管事,劳你受累了。你回去忙吧,我带两位公子过去见三爷吧……”
那门子颇有些不尽兴,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场呢!不过,眼下廖府诸事缠杂,三少爷又执意出家,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心情可不好的很,他也知道这会儿绝对不难生事儿,不然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于是,只好悻悻地拱拱手,退后一步,让着乳香带云济琛和邱晨往里走去,他才又看了看邱晨清瘦却挺拔的背影,暗衬了一句,刚刚可不是听错了,这位虽说秀气的有些过,可这行止姿态可没有半分扭捏羞涩……怎么会是一个妇人?
悻悻的,又有些糊涂的,门子打定了注意,今儿这事还是不要理会了,也不能跟人说去……是不是林家那个寡妇,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传出来,他且擦亮眼睛伸长耳朵等着去吧。
又穿过几道院门,邱晨跟着乳香终于来到了一个独立的院子外。
举步踏上门前的青石台阶前,邱晨下意识地看了眼门楹上的门匾--海清院?!
海晏河清?这个志向倒不像是一个商人之子的。不过,想来也是廖文清曾经立下的远大志向了,如今,这位都要弃世出家了,又怎么还会在乎天下是否平安?
微微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一声轻叹,邱晨紧走两步,跟上已经进了门的乳香和云济琛。
海清院是前后两进格局,邱晨落后云济琛两步进了大门,也不知是不是乳香心急糊涂了,竟是没有走檐廊,而是径直从院子中间的青石路上走了过去。
时值初春,院子里的花草还没生发让院子显得开阔豁亮。邱晨目光一转,就把一进院的格局看在了眼中,五间正屋,两侧各三间厢房,正房和厢房之间有廊檐相连。
也是到了这里许久之后,邱晨才了解了,曾经在电视小说中经常看到的‘抄手游廊’是有定制的,必须是官宦人家,官阶达到一定品级之上方能使用。而百姓们也有相对应的法子,特别是家资雄厚的大富商,社会地位极低却有的是钱,难免就想着在家里拾掇的富贵些,于是就有了简化版的抄手游廊,也就是林家岙老宅子里的那种,比‘抄手游廊’稍窄,装饰明丽却避开了比较敏感的制式花样,并起了个俗名‘檐廊’。
海清院二进正房,邱晨一踏进来就觉得屋里的光线特别暗,让她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眨了眨眼睛,以便尽快让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檀香味道扑鼻而来,让邱晨一刹那几乎有一种置身寺院的感觉。
本是让人静心安神的檀香,此时却让邱晨心头巨震。
之前看云济琛的信件,听云济琛说,廖文清要出家,她都没怎么在意,只觉得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儿,过些日子或许就好了。可真正置身在海清院的正房里,鼻端浓重的檀香味道,却让邱晨真正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廖文清只怕是真的下决心要出家了!
随着视力的恢复,邱晨也很快看清了房间里情形。与她想象中的廖文清的房间完全不同,这个房间里只是置放着一些桌椅家具,但不论是迎门的案几上还是一侧的多宝格子上,都没有摆放任何玩物摆件儿,整个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清冷。
“这边请,我们三爷在次间里!”乳香说着,躬身引着云济琛和邱晨进了西次间。
这个房间更是空旷的厉害,房中只在正中摆了张长案,案上是一个牌位,牌位前香炉袅袅,供品整齐。一个身着靛青色布衣的男子就盘膝坐在案前,正垂目打坐……虽然只看到一个坐着的背影,邱晨却也一眼就看出,廖文清比她之前所见瘦的太多了,靛青色的布袍子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简直像是披了条床单。
净室,供桌,牌位……这一切,肃穆到了近乎压抑,压抑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唉!”云济琛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只跺了跺脚,就扭转身子,气呼呼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邱晨看着静静地端坐在蒲团之上,似乎根本没听见来人的廖文清,脸上一直挂着的淡淡微笑不见了,却还算神色平静。
默然了片刻,邱晨也不多言,只径直向前,越过地上盘坐的廖文清,走到供桌前,取了三根线香,借着供桌上的蜡烛点燃,然后绕回供桌前边,恭恭敬敬地上了香,这才转身面对着地上仍旧垂眼盘坐的廖文清,用淡淡的语气和平静的口吻,开口道:“少东家,听闻你要斩断俗世羁绊皈依清净佛门,我特来相送。”
此话一出,不但满脸期盼的乳香一下子怔住,就连朝外站着的云济琛也是身体一僵,猛地转过身来。
邱晨却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的反应,只静静地站在廖文清面前,目光定定地看着盘膝而坐的廖文清,看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猛地抬起头看过来,满眼的惊愕和不可思议之后,紧接着从眼底浮起满满的愧疚和矛盾之色,不由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一抹笑来。
“刚刚看少东家静心打坐,真是一副洗心革面之态……”邱晨嘴角的笑容蔓延开来,居高临下看着廖文清道,“那么,我正好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不如拿出来请教少东家,还望少东家不吝赐教,给我解了这个惑。”
说到这里,邱晨微微一顿,目光晃似没有看到廖文清眼中的疑惑,继续不紧不慢道:“六祖慧能曾有一首幾子,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一直不太明白,菩提本是树,明镜就是台,本来皆是常物,沾染了尘埃又怎样?菩提树沾了尘埃,自然有天公降下雨露洗刷润泽;明镜沾了尘埃,自然有人勤去擦拭……万物随缘随性随心,又何必拘泥有无和沾染?”
廖文清似是被问住了,目光愣怔怔地瞅着邱晨,却见邱晨又是展颜一笑,无尽洒脱爽快道:“我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呢?”
廖文清仍旧仰着脸看着邱晨,嘴唇蠕动着,却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邱晨觑着廖文清失笑:“我还当你真的洗心革面,抛去俗世诸般皈依佛门了,如今看你这样子,哪里有那得道模样?……你也别不服气,连我都能给六祖的幾子思考出新意来,你却一言没有……好了,你、我、还有云二公子、乳香,不过都是些俗人,根本没有慧根,你又何必非得去遁入什么空门虚度光阴?倒不如做那天空的雨露,做那擦拭镜台之人,把生意做好了,以后好好孝敬你的父亲,敬重你的兄嫂,爱护你的侄子们……我相信,令堂泉下有知,也必会更加喜欢你如此振奋向上,而不是去做什么和尚……”
说着,抬手招呼乳香道:“瞧瞧你们三少爷如此风姿翩翩之人,怎么穿着这么一身衣裳?赶紧的,另寻一件衣裳来给你家少爷换上……”
乳香只觉得嗓子眼儿发紧,紧的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家少爷,就见少爷仍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林家娘子,并没有反对,心下稍定,躬躬身急匆匆奔进去寻衣裳去了。
廖文清看着嬉笑怒骂,无比洒脱快意的邱晨。虽是女子,穿了男装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不是说她生的多粗犷威猛,反而在女子里只算中上的清丽容貌,男装着身,就显得格外清逸出尘,俊美无匹。
但廖文清注意到的不是邱晨男装的美好,他看到的是邱晨容颜的清减……是不是因为他几个月来不问事,让她劳累疲惫的清减至此?一张本就清瘦的脸庞,如今几乎只剩下巴掌大小,而因为脸瘦了,眼睛就格外地显出来,她满脸的笑意,这笑意却并未到达眼睛深处。
“海棠,我……你……”廖文清默然半天,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嘶哑的声音来。
邱晨却根本不给他机会说什么,眼睛一转瞥见抱着衣裳匆匆走出来的乳香,连忙笑道:“赶紧地给你们少爷换上。不管他出不出家,今儿我跟云二公子过来,他也不能让我们就这么饿着肚子离开……怎么的,你都得陪着我们吃顿饭……”
廖文清看着笑语言言的邱晨,莫名地从心底生出一阵刺痛。
他看着邱晨的眼睛,郑重道:“好,今天,我就陪你们吃顿午饭。”
因为廖文清吃着重孝,自然不能穿什么鲜艳的衣裳。乳香显然是办差事半老了的,给廖文清拿出一件靛蓝色的,暗色绣纹素茧绸长袍子,发髻上没用其他诸物。邱晨从抽屉里扒拉出一支青玉竹头簪,递给乳香:“给你们少爷攒上吧,赶紧梳好头,也好尽快去用午餐……这会儿都快午时末了,还是尽快去吃饭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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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赶上零点,要到八点后才能看到了……
今儿上午要去医院看病人,恶性淋巴瘤……唉,身边人各种癌症层出不穷……真是让人意气顿消啊!
希望,癌症早日被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