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秦修仪心里最重要的还是三个新得的宝贝,太医们应招进门,秦修仪立刻笑着寒暄:“劳动几位国手给我这几个孙子孙女儿看看,给开个调养方子……孩子们毕竟是一胞三胎,难免有些弱,给调理调理,补补禀赋之不足。”
秦修仪看重孙儿甚过媳妇的做法并不鲜见,或者说在这个时代很具有普遍性,太医们听了这话也没有迟疑,直接过来给孩子们看诊。
满儿怔住,小脸儿胀红起来,垂在身侧的小拳头攥了攥,就要开口说话……却被一只手牵住。
满儿回头看过去,就看到穆老头儿满是皱纹的脸,正目含宽慰地看着她。阿满点点头,扯扯嘴角露出一抹笑来:“师傅,咱们去看娘亲吧!我给娘亲诊脉,我觉得娘亲忧思在内,血亏在后……”
有了师傅的宽慰,阿满小丫头很是大度地将刚刚那一幕抛开,引着穆老头儿一边往里去,一边低声而认真地跟师傅汇报自己的看诊结果……
太医院,在这个时代就是医药集大成者,可以说是大明国乃至周边国家在内最精湛医术的所在,每个太医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内差不多都是权威的存在……这些人供职于皇家宫廷,受人吹捧久了,渐渐的也很有些目下无人。穆老头儿的‘神医’之名,可以说是恰恰戳了他们的痛点,挑战了他们的权威地位……鉴于穆老头儿的名气太高,太医们不敢对他如何,却不约而同地用淡然疏离视若不见对待这位民间的‘神医’。不过,这几位看似孤立着穆老头儿,却也在同时暗暗地关注着穆老头儿的一举一动……穆老头儿的‘神医’之名头极为响亮,而且在勋贵阶层中也备受推崇……这个名头,对太医们来说就像是双刃剑,即让他们嫉妒痛恨,却也不自觉地受其吸引。
穆老头儿跟着小丫头往里走,自然也落在了太医们的眼中,那几个太医对穆老头儿的特立独行难免有些不屑,也多少有一些幸灾乐祸……这位真以为被称一声‘神医’就完全可以目中无人了?居然对梁国公的吩咐置若罔闻……而且,就那么大喇喇地往产房里去,完全没有避讳之意……他们甚至暗暗开始想象着梁国公和靖北侯发怒了。
却不想,结果很是出乎几位太医的意料,梁国公吩咐人上前给三个新生婴孩看诊时,梁国公秦修仪是守在一旁满脸关切的,孩子们的父亲靖北侯秦铮却转身,去亲自为穆老头儿和满儿挑起帘子,引着一老一少进产房去了……这个时代,产房也称血房,被认为是血腥污秽之地,男人们进产房被认为会沾染晦气,从而导致霉运缠身,是以,男人们一般会比较避讳,不会进产房。
看着靖北侯亲自挑门帘不说,还大喇喇地进了产房,三个太医面面相觑着,都忘记了给孩子们看诊的事儿。
太医们的异样自然引起了秦修仪的关注,顺着太医们的目光,他也看到了自己长子的举动,微微一怔之后,将眼中某些似恼怒似尴尬又似愧疚的情绪掩下去,撑起一脸从容喜悦的笑来,招呼着三位太医:“几位皆是国手北斗,大可不必互谦了,我三个孙儿,你们三位恰好一人一个,轮番诊看了,再会同一番,如何?”
几位太医本就是偷偷关注,因为靖北侯秦铮的举动太过出格,这才让他们一时闪神失态,秦修仪一出声,三个人就惊醒过来,秦修仪说的圆滑,身份高贵却无半分倨傲,客气十分给足了几个太医面子,太医们哪里还有不同意的份儿,都多多少少带了些惭愧之色,收敛心神,专心致志上前为三个初生的婴孩看诊起来。
这些太医们因为主要服务对象是皇上后妃皇子等特权阶级,动辄得咎就可能掉了脑袋,是以有个通病就是怕担责任,不肯下猛药,在很大程度上可能阻挡不住病势的发展,从而养虎成患,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致命之疾。也正因为他们服务对象是这个世间致富致贵之人,太医们最擅长的就是调养滋补之术,让他们来给三个先天略有不足的婴孩看诊调补,确实不错,三个人诊看了一番,互相磋商交流之后,确定了一个调养方子出来,却也考虑到新生儿吃药不易,没有用内服之药,而是用了沐汤和敷肚脐两个法子,先用汤药给孩子们煎汤浸浴,然后将药粉和米糊敷在肚脐内……当然了,敷肚脐的法子要等到三个孩子的脐带自然脱落之后才能用……估摸着,怎么也得满月之后了。
邱晨睡得很沉,阿满引着穆老头儿进来给她看诊,连带秦铮也进了产房看望她,她都不知道,只觉得一枕黑甜。
她发动生产时是申时末,生完三个孩子,又清理梳洗换了衣裳之后,一时戌末时刻,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交了一更。等她睡一觉醒过来,缓缓张开眼睛,屋子里已是天光大亮,哪怕是放着厚实的漳绒窗帘、帷幔,屋子里仍旧明晃晃的……
“这是……天亮了?”饱饱地睡了一觉醒来,邱晨的脸色虽然仍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眼睛亮亮的有了光彩。
闻声,帷幔被人从外面挑起来,周氏的脸出现在邱晨的视线之中:“海棠,你可醒了……”
话音未落,周氏眼圈儿一红,居然滚下泪来。
邱晨抬眼看过来,微微讶然道:“大嫂……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睡了一觉罢了,怎地惹得大嫂落泪……”
“不过是睡了一觉,你个傻闺女,你可知道你这一觉睡了多久?”周氏一脸愤然地质问着,却根本不需要邱晨回答,随即自己给出了答案,“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三夜……你九九重阳生产,今儿都九月十二下晌午了……”
“啊?居然已经十二了!”邱晨惊讶着,随即忧心道,“孩子们呢?我睡着了,孩子们吃奶怎么办的?”
周氏被她这一通问,反而止住了悲戚,失笑着,抬手点了点邱晨的脑门儿,嗔怪道:“你个没良心的,亏得我守了你几天,你倒好,醒来想的都是你的孩子们……哼,你可是一回生了仨,你就是不睡着,也喂不过来!”
周氏嗔怪着,自己忍不住又透了底儿,还怕邱晨不放心,又补充道:“你放心吧,你生之前就请了好几个奶娘在府里候着了,孩子们生下来没一个时辰就吃上奶了,你睡不睡的,一点儿也没耽误!”
邱晨微微怔了片刻,也只能叹口气认了。
不说她这完全不可预见地一睡两三天,就是她好好地,三个孩子一个人的奶水也不够,怎么着,奶娘也是必须请的……这个时代可没有母乳代替品,奶粉、牛奶都没有,家里养着几头奶羊,产量也根本不稳定,每年生了小羊产一段时间奶,过一段时间就没了,指着羊奶养活三个孩子根本不靠谱!
将这个问题抛开,邱晨的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身上。
刚睡醒没留意,这会儿想要活动活动手脚身体,一动弹才发现,浑身的肌肉特别无力,后背和屁股等处却隐隐酸疼僵硬……这是明显的睡多了肌肉松弛,和躺的时间长,着力的部分血液不循环导致的僵硬酸疼。
月桂和承影听到动静也围拢上来,欢欢喜喜红着眼问候过后,又纷纷忙碌着端上来漱口水和洗脸水,伺候着邱晨漱了口,擦了脸。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和适应,邱晨身体的无力酸疼感缓和了不少,由着几个丫头扶着坐起来,身后放了个大引枕靠着,又让林嬷嬷给她梳了头发,也没挽髻,只编成一条长长地发辫,从肩头绕过来垂在胸前。
“海棠,你还得带个帽圈儿,你睡了几天,血虚容易受风,带个帽圈儿遮一遮风窝,省的吹了风落下头疼的毛病!”周氏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靛蓝色的绣百蝶穿花帽圈儿来,也不等邱晨回应,就给邱晨戴在了头上。
邱晨抬手摸了摸,略一犹豫也没有作声。
在现代,她是在许多夸张的戏曲和小品角色身上看过这种帽圈儿,印象中似乎只有老太太才戴。这个世界,这种帽圈儿却很普及,从二十几岁年轻妇人到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戴,不同的不过是颜色、花样乃至装饰品,帽圈儿本身并不区分年龄人群。
睡醒了,缓了一会儿之后,身体上因为睡得太久带来的酸软无力渐渐消失,这几日来体虚出汗引起的粘腻潮湿感渐渐明显出来。
不过,看看一直守在身边的周氏,再想想得了消息必定过来看她的刘老太太,邱晨将洗澡的想法暂时按捺住,只要了半盆温水过来,再次洗了手脸,捎带着擦了擦耳根和脖颈,也能让身上的不舒服感缓解了好些。
收拾利落了,月桂也带着小丫头子捧了一份黏稠香糯的粟米粥来,搭配的一碟酱瓜,一碟八宝菜,另有一碟软烂的去骨鸡爪和一碟糟鸭舌。
去骨鸡爪和糟鸭舌就算了,酱瓜和八宝菜酱香浓郁,咸香爽脆,邱晨就着喝了两小碗粟米粥这才罢手。
刚搁下碗,陈嬷嬷闻讯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依靠着坐在炕上的邱晨,脸上一喜,眼圈儿却倏地红了,“夫人……”
邱晨吃了些热粥之后,感觉精神又好了两分,这会儿看到最是深沉的陈氏也这般情不自禁,就知道前两天自己昏睡势必将一家上下的人都吓到了,连忙笑笑,道:“嬷嬷这是看到我终于睡醒了高兴狠了吧?我这小半年功夫就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终于解了包袱,这一觉睡着了就不想起了……呵呵,要不是饿的实在坚持不住了,我还想多赖上几个时辰呢!”
一听她这般说话,陈氏心中的激动就略略缓了些,抬手抹抹眼角,平静了一下情绪,立刻上前给邱晨曲膝行礼,被邱晨挥手止住,也没再勉强,走到邱晨近前细细地端详了一回,终于笑道:“这么看着,夫人是真的大好了,脸色比前两日红润的多了,精神也足,眼睛都亮亮的带了神采!”
周氏笑容满面地连连点着头,“是呢,一看她这气色,就知道是要大好起来了。”
说着,周氏起身,跟邱晨道:“两位嬷嬷都在,承影月桂几个也在,我且离开片刻,去跟咱娘报个信儿去。她老人家前两天都是一守一天的,今儿眼看着憔悴的狠了,我才跟两位嬷嬷劝着她回去歇会儿去了。我去跟她一说你大好了,咱娘指不定多欢喜呢,也让她老人家彻底地放下心来。”
邱晨自然不会反对,立刻答应道:“大嫂尽管去,你跟咱娘报了信也不急着回来,你这些日子也跟着受了累了,索性也歇会儿。反正我的身子骨是好了,说话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周氏笑着点头应了,辞过邱晨,一路出沐恩院,往如意院去了。
周氏一出门,邱晨就跟陈氏商量:“嬷嬷,我睡了这几天,不知道出了多少汗,衣服被褥都潮湿的很。找人抱两床干净被褥来烘了给我换换吧!”
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陈氏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邱晨又请求陈嬷嬷跟承影一起去仓库拿被褥,还说“……就要那一床蝶恋花杭锦面儿的,那一床用的丝绵不太厚,在炕上用刚刚好。”
陈氏笑着应了,引着承影去开库房拿被子去了。
邱晨这头立刻吩咐月桂和林嬷嬷,端一盆稍稍热一些的水过来,同时要了两块干净帕子来,将其他小丫头婆子都打发出去,只剩了林嬷嬷和月桂伺候着,洗了热帕子擦了一遍身子,匆匆换了一身干爽的半旧棉布衣裤,这才觉得舒出一口气,身体轻松舒适了,整个人都感觉精神了几分。
林嬷嬷伸手摸了摸被褥,贴身的部分是稍稍有那么一点点发潮,但绝对没到夫人说的那般夸张,不由叹息着劝道:“夫人,虽说老话儿不都是对的,可咱们还是宁可信其有吧,别真的伤了身子落下病根儿,以后受罪的可是您自己,我们谁都替不了您呐!”
说着话,拉过被子来给邱晨盖住身子,道:“夫人且躺一会儿,好好暖暖身子吧,老奴去给您冲一碗红糖姜水来喝吧……唉,真不知道这样依着您胡闹,会不会……”
叹息着摇着头,一脸沉重地走出去了。
邱晨躺在被窝里,神清气爽的同时,心情也好得很,询问过几个小的就在东边儿的里间安置,这会儿都在睡觉没醒。阿福阿满几个大孩子则在守了一天之后被秦铮撵了去上学了。至于昀哥儿,每日一大早,秦修仪上完朝就来接了去,一去一天,不到天黑不回来的……
各个人都好得很,邱晨也不再担心,洗了一回,吃了东西之后,躺在被窝里居然很快又睡意上涌,跟几个丫头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居然又睡着了。
是以,林嬷嬷冲回来的姜糖水和陈嬷嬷取回来的被褥都只能暂时搁着了。不过看到邱晨再次入睡,众人难免忧心,于是连忙打发人去前院请了穆老头儿过来查看,确定这一回是真的睡着,而不是之前的昏睡,众人这才放了心。
刘老太太又过了两刻钟才赶了过来,看到邱晨脸色明显好转了,又有穆老头儿的诊看结果,老太太略略松了口气的同时,却没有离开,而是打发丫头子去厨房要了块发好的面团来,擀成一指厚的面饼,放在鏊子上烙。耳房里有锅灶,也有红泥小炉,老太太却让人在角落里支了一口锅,下边放了个银霜炭盆,小小的火慢慢地烘烤着,雪白的面饼渐渐固定成型,染了火色后,微微发焦的淡黄色,透出一股浓郁的微带焦气的麦香味道来。
邱晨隐隐约约好像闻到一股子很淳朴的香味儿……好像是外婆给她烤的一种面卟叽,就是用蒸馒头的发面,放到灶坑里烧熟,烧的表面焦黄硬脆,内里喧软香浓……那是她小时候最美味的点心。
迷迷糊糊好像自己背着书包刚刚放学归来,闻着焦香往家里走,满心的欢愉幸福……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又那么疼她爱她的外婆……
只是,推开门,她抬眼就看到外婆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只是那笑容没有一丝温度,因为温度被一层薄薄的玻璃挡住了,再也感觉不到……她看到的不过是堂屋方桌上摆放的外婆的遗像!
“外婆……”邱晨倏然记起,外婆早已经去了,在她受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夏天。她如同受伤的孤零零的小兽,压抑着无尽地痛苦低低地呼唤……
然后,倏地睁开眼,入眼,却是一张慈祥而关切的脸:“海棠,你醒了?你怎么了?出了这一头一脸的汗……这时候身子虚,出汗也难免……”
邱晨眨眨眼,伸手握住刘老太太干燥而略显粗糙的手,喃喃地叫道:“娘!”
这一刻,她那心底空洞的部分,被不同却相似的亲情填满、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