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站住了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咸安宫门口。这是坐落在紫禁城东北角的一座荒凉的偏宫,高高的宫墙上,黄琉璃盖瓦缝间蓬生着茸茸的竹节草,宫墙上的红颜色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沿墙根半人高的青蒿也无人清理,冷清荒漠得活似废弃了多少年的一座古庙,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守在垂花门前,见皇帝和十四阿哥迤逦过来,慌得一齐下阶跪下,扯着干瘪涩滞的公鸭嗓叩头道:“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了!”雍正没言声,只抬头看看蓝底镶黄满汉合壁的“咸安宫”匾额,也是多年没有装修,漆片脱落得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他皱了皱眉头,吩咐道:“把门打开。”
“扎!”几个太监齐声答道。
锁闭得紧紧的宫门“吱呀”一声呻吟,慢慢地被推开了。这扇门自康熙五十一年到如今,整整十二个年头,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传递菜蔬米面,千篇一律只开一条缝,从来没有这样哗然洞开的。里头几个白头老公和陪伴允的废黜嫔妃,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惶地面面相觑。废太子允正在书房临帖,隔玻璃窗一眼瞧见皇帝和十四阿哥厮跟着进来,顿时惊得面色雪白,手中的笔都掉在地下,颤着腿艰难地跨出书房,就门口双膝跪下,颤声说道:“罪……罪臣允……恭叩万岁金安!”他伏下身去叩头,一时间双手竟支撑不起身子!
“二哥,”雍正忙上前双手扶起允,拉着手走进书房。他觉得允浑身都在颤抖,手凉得冰水里泡过似的,不禁泛起一阵阴森森的冷意,口中却道:“你坐,坐下说话。”
允也在惊讶错愕地打量允,见大热天允还穿着丝绵灰府绸袍子,半新不旧的起明检鞋子里露着厚厚的白布袜子,脸色又青又灰,死人一样难看,不禁心中也是一声叹息。他和允是几十年的死对头,允太子位置一废再废,允不知在其中绞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脚。但眼见一个当了四十年皇太子的“天之骄子”变得不安,张皇顾盼,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似的,神经质地摆动着枯瘦的身躯,羞缩地望着雍正,允也不禁万分感慨。又瞟了一眼泰然自若的雍正,心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有今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允,”雍正的话打断了允的思路,“今儿行家礼。你代朕给二哥请个安吧。”允忙应一声,正要打千儿,慌得允忙双手扶住,结结巴巴语不成声地说道:“这断断……使不得!皇上,您……别折死罪臣……”“往日的话不用再提了。”雍正怅惘地望着门外,慢吞吞斟酌着字句说道,“虽说你囚在这里,朕着实惦记着。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你还是朕的二哥嘛。”
允在杌子上僵硬地深深一躬,说道:“皇上,论起我的罪过,早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了,如今已是枯木死灰一般。承蒙皇上雨露之恩,得以苟活荣养,于愿已足。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龙体康泰,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罪臣之福。”
“早想进来看看你的,”雍正见他这样,也觉心酸,忙敛了心神,从容说道,“事关国家体制,朕也身不由己。朕常叫人送东西进来,又吩咐不许说是朕送的,为的不愿让你给朕行君臣礼,谢朕的‘恩’。朕这点子苦心,二哥还要体谅。”允目光与雍正一碰,立刻躲闪开来,眼前这个皇帝当年在自己手下办了十几年差事,日日行君臣礼,如今在记忆中已渺如烟云,想人间世事颠倒迷离,电光火石如同梦幻,一边沉思,说道:“这是皇上如天圣德,我是罪余之臣,但有一日之生,即皇上雨露之赐。这些年来潜心佛学,颇有心得。晓得皇上为大罗汉金身普救众生而来。左右闲暇无事,罪臣恭抄了《楞严经》、《法华经》、《金刚经》三部①这三部均为佛教禅宗经典。《楞严经》又称《首楞严经》,十卷。《法华经》说释迦要使众生得到佛的智慧,即人人都能成佛。《金刚经》说,智慧的实际,在于不著事相。禅宗把“心”说成总色世界,劝人行善即可进入天国,要安于现状等等,都符合封建统治者需要。佛教自东汉传入我国,隋唐兴盛。有天台宗、法相宗、华严宗、禅宗。宋代以后,禅宗与儒、道结合,更为流行。,愿献为皇上寿。”说罢起身,抖抖索索从柜顶上取下几大本厚厚一叠经本。
允见允迟钝僵板得像个吊线木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忙上前帮着捧过来放在案上。雍正打开看时,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一笔苟且随意的,有些惊世名句,旁边还有刺血圈点的斑痕,抄经他见得多了,不是虔诚到了十二分,断然不会齐整到这个份上。允见雍正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遂指着柜子道:“这几大柜都是罪臣抄的佛经典籍,不过都不及这几本,往后罪臣更用心点,再给皇上抄几部呈送,为皇上纳福。”
“二哥今年五十二岁了吧?”雍正突然觉得一阵鼻酸,“囚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总不是个常法儿,朕想给你挪动挪动。你原在通州置的那座花园子,偿还给你。这宫里太阴沉,你也难以活泛身子。放你出去呢,朕也有这个心,只是怕违了先帝圣意,有骇物听。还是给你亲王名义,只不要与人来往,你就算体了朕的苦心了。”
“不不不不……噢,罪臣不敢承这个福泽……”允如逢蛇蝎,双手摇着道,“就……就是这样,罪臣很安心,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要,这样就最好!”
雍正站起身来,说道:“二哥,你安生养息读书,随后朕就有旨意给你。要什么东西用,叫内务府报到朕那里,总不叫你落空的。唉……允,咱们走吧……”说着,拽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出来,允送出书房,和几个太监一齐跪下,高声道:“恭送万岁爷!”
“万岁爷?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院突然传来鬼嚎似的大叫声,似乎一个疯子在院中一边跑一边大叫,“皇上!你在哪里?你过来,叫我瞧瞧你什么模样?你是一国之君,我是一院之王。君主君王……本来就是一个词儿一回事嘛,啊?啊……哈哈哈哈……”一边叫着,一边去远了,耳边兀自传来森人的狂叫:“过来呀,过来呀!你能过来,我出不去呀!嗬嗬呜——”
允知道,那边就是上驷院,是康熙皇帝养马的厩院,大阿哥允在里头呆了十五个年头了。猛然间思悟到:自己也将去遵化守灵,为什么皇上偏偏叫自己独个儿跟着到这个鬼地方,见这些人,知道这些事呢?他打心底起了个寒颤,偷眼看了看雍正。雍正却毫不动情,徐步向前走着,招手叫过上驷院门口的太监问道:“允病了多久了?”那太监忙叩头道:“一年半了。”
“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雍正厉声道,“去!先关空房子给他败败火,叫个太医进来瞧瞧,该吃什么药,不要委屈了他。”
说罢拔脚便走,允忙跟了过来。二人从御花园东北角门进园,因见刘铁成、德楞泰几个侍卫带一群布库少年在练功夫,雍正便命身后太监都退出园子,招手叫过刘铁成、德楞泰说道:“老德,你去叫上书房臣子还有廉亲王允到养心殿等着见朕。顺便告诉张五哥,后天他和你随朕出京。今下晌和明日各自回府料理一下,不必进来侍候了。铁成你就这里守着,朕和十四弟说几句话,你随朕过去。”
“是,奴才省得。”
草树花卉茂密葱茏的御花园中只剩下了雍正允兄弟二人,偌大的御花园中盛开着艳丽的西番莲,在阳光的照射下宝石一样晶莹光彩,浓绿得似乎要流淌下来的蔷薇和玫瑰丛中,点缀着血红的花朵,蝴蝶花中的纺织娘无休止地嘤嘤歌吟,除此之外阒无人声。
“皇上,今日在此就算别过了。”允看着怔怔出神的雍正说道,“后日皇上也要动身南下,臣弟要不要送了皇上再走?”
雍正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算是听见。
“皇上,您有没有要吩咐的话?”
雍正脸上毫无表情,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御苑中的景致,良久,说道:“记得五年前给母后祝寿那天吗?”允摇了摇头,说道:“记不得了,这几年在山西带兵,事情杂得很。”
“有些事不能忘,也不应该忘的。”大约因阳光刺目,雍正眯缝着眼,看不出他眼中隐藏着什么神气。口气却平淡得一泓秋池似的:“今日见了二哥,也听到大哥说话,朕心里很有感触。那次也是我们两个,不过那次是在城外的荒郊野坟前,这次却是在天家御园中。这次是春景已去,那次是秋景已老。那荒坟、野草、寒风和眼前光景真是天壤之别。”
允想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六年,德妃(即雍正和允生母)寿诞,兄弟二人在膝前拜寿承欢。德妃尽了母亲一切慈爱心,委婉劝说一对成了政敌的冤家兄弟。当时雍正和允放马出城,在苍凉昏暗的野坟前驻马谈心,却因各自心胸政见分歧太大而分道扬镳。今日一个胜利者在即将惩罚失败者时,二人却在御花园重温旧话!
“朕削你的王爵,又派你遵化守陵。”不知过了多久,雍正方咬着细碎的白牙,盯了一眼允,“你有什么想头,这里就我们二人,不妨直说。”
允低着头跟着雍正在茸茸的“规矩草”上踱着,思量移时,终觉与其与这个心细如发挑剔刻薄的皇帝哥子兜圈子,不如直说。因道:“这是理所当然,势在必行。打平凉归来,臣弟就预备着了。如今这样处置,臣弟很知恩,——真的,臣弟很知恩。”
“?”雍正突然转脸,眼中闪烁着似惊讶似狐疑的光,却也并不生气,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允也盯视着雍正,脸上毫无怯色,四目相对移时,允将目光转向天上的白云,说道:“皇上一登极,御笔亲书《朋党论》,既然皇上叫直言,臣弟就直说。臣弟在皇上心里,是‘八爷党’党羽嘛!”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允,见他打住了不再言语,便道:“说下去,朕说过,今日言者无罪。”
允淡然一笑,说道:“其实也没多的话,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但八哥势力犹存,皇上不放心,自然要一个个地清理。所以剥我的兵权,调臣弟回京。所以叫九哥去年羹尧处,十哥去张家口。皇上要解散这个‘党’,臣弟自然就得去守陵。守陵前皇上也没忘了带臣弟看看幽居宫里两个哥哥景况,那是不言而喻的。臣弟在遵化不老实,就得预备着变成二哥那样的痴子,或者大哥那样的疯子。这不能说不是慈悲心,所以臣弟说,臣弟真的觉得‘皇恩浩荡’——因为‘臣罪当诛’嘛!”
“痛快!”雍正点头笑道。他的这种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天真率直,只微微下吊的嘴角,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峻和傲岸:“这里头许多话,正是朕想嘱咐你的,你既知道了,也就不必多说,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小半,《朋党论》并不针对八弟,是冲着汉人科甲习气来的,同年、师生恩连情结,一人有事八方呼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朕要刷新吏治就谈不上!
“至于你,自认‘八爷党’,朕看倒也不尽然。就是允,只要安分,也还是朕的兄弟。但谁要阻挡朕当个好皇帝,兄弟也罢,父子也罢,君臣也罢,朕就难以顾及私情。朕受命于天,自要对得起皇天后土,列祖列宗!
“剥你的王爵,叫你守陵读书,并不为什么‘八爷党’。就算老九老十和你都在北京,朕就拿不掉你们?就杀不掉你们么?
“所以不要胡思乱想,去遵化,好生读书。既然在遵化,就在‘遵化’二字上下功夫。就这点子意思,你猜朕的慈悲心,也还算地道。”
雍正长篇大论侃侃而言,剜筋剔骨剖析道理,允听着里头绵里藏针肉里包骨,虽有假的,但倒是真的居多。想着,叹道:“您不必说了。臣弟明日就上道。必定闭门思过好生读书,不辜负皇上一片苦心。”
“就这样,”雍正也不再多说,阴郁地盯着园门口,说道:“人不负天地,天地必不负人。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