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鸾镜泪流满面的领着大夫飞奔入二楼的舱室之际,三楼,坐在榻沿的盛睡鹤已经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盛惟乔看了好一会了。
女孩儿显然睡的很熟,尽管他的目光越来越凌厉,却始终浑然不觉,双目紧闭,呼吸匀净,乖巧的仰躺在玉枕锦被之中。
似乎入睡前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以至于樱桃似的小嘴儿微微嘟起,两三缕发丝稍显凌乱的散在唇畔,愈显雪肤丹唇,乌发如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只有一盏起夜用的灯火的室中昏昏沉沉,看不分明。
盛睡鹤的面容含糊在这份昏昏沉沉的黯淡里,一双眸子却仍旧亮若星辰。
“前年才见这女孩儿时,觉得也就是个长的漂亮、娇气任性的小孩子。”虚掩的舷窗外传来熟悉的海浪声,让他眼神有片刻的恍惚,“不想短短两年,再跟她同处一室,哪怕她睡着了不知道我在,我都没法再当她是小女孩儿了。”
其实前年盛惟乔也有十三,属于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但那时候盛睡鹤对她是真的没什么想法——没想法到半夜把只穿亵衣的她从被窝里拖出来,亲手给她穿戴,都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涟漪,还能问心无愧!
毕竟他是来给人家做哥哥的,不是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勾引人家掌上明珠的。
未想这念头坚持了两年,不,应该是两年没到,他就单方面撕毁了跟盛兰辞的约定,对这女孩儿起了心思——之前他还抱着自己专心正事,风月经历太少的想法,认为这点情愫不值一提。
后来经过盛老太爷讲述徐子敬之事,惊觉自己居然一点不反感受盛惟乔的呼来喝去,他知道问题大了,但浮躁片刻后,仍旧可以镇定下来冷静思索对策。
可是刚才,哪怕明知道盛惟乔有八成是为了恐吓徐抱墨,才说要嫁进徐家,但听到那句“准夫君”时,他还是没控制住失态了——估计当时在场的人,都认为他是不当心打碎了茶碗。
但实际上,那个茶碗是他故意打落地面的。
这不是他用这方法打破盛惟乔与徐抱墨之间的对峙,而是因为,他听到那句“准夫君”的刹那,本能的将手中茶碗当暗器打向了徐抱墨的要害!
万幸出手之后,他迅速反应过来,再次出手将茶碗打落,才堪堪掩饰住!
……之后他让盛惟乔先走,自己在底下安抚了几句徐抱墨,又何尝不是给自己点缓神的时间?
可就算借着同徐抱墨说话的片刻冷静,他最终还是没按捺住,追上楼梯,试图从盛惟乔嘴里得到一句承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打算因此嫁进徐家。
只可惜,盛惟乔到底没肯这样保证不说,话里话外,还有就要嫁进徐家的意思——盛睡鹤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因为自己的追问,引起了这女孩儿的逆反情绪,越劝她别嫁徐抱墨,她这气头上偏偏要嫁!
正确的做法,就应该等个一两天,盛惟乔气消点了,再徐徐说这事儿,到时候估计才起个头,盛惟乔自己就会嫌弃徐抱墨了。毕竟自从前年明了徐抱墨的本性后,这女孩儿对徐抱墨就没了好感,不然方才也不会才听敖鸾镜说徐抱墨非礼,立刻相信了。
这点足见盛惟乔对徐抱墨,是非常不信任的。
如此她又怎么可能因为一时赌气,搭上自己的终身呢?
可知道是一回事,行动又是一回事。
盛睡鹤回房后收拾好了安置,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
越是睡不着他越是想找盛惟乔问个清楚,非要她亲口保证不嫁徐抱墨才能放心——即使明知道当真这么做了,只会引起盛惟乔加倍的反感与质疑,甚至窥破他的真实心思,与他彻底决裂。
然而向来以擅长控制情绪自诩的盛睡鹤,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心底的妒火与惶恐,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起了身,悄悄上来了。
上来后发现盛惟乔已经入睡,他也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感到失望?
这会心思浮浮沉沉的,直如身在梦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指尖微痛,惊醒过来,却见自己不知何时伸手抚上了女孩儿的唇,这动作让女孩儿下意识的咬了口他拇指,但许是还在梦中的缘故,咬的不重,盛睡鹤稍微用力,就挣了起来。
将拇指拿到面前,看着浅浅的牙印,他嘴角微扯,只觉得此刻心情说不出来的奇怪:既不像高兴又不像不高兴……
他最终看了眼外面已经熹微的天色,振袖起身,悄没声息的离开了。
盛睡鹤回房后不久,东方渐白,楼船上渐次传出起身的动静。
由于昨晚的事情到底没有正式结束,想到今儿个定然无法晚起,他索性也不睡了,直接开门叫人服侍梳洗。
刚刚收拾好,下人才端着银盆倒退出去,不意盛惟乔竟然就来了——女孩儿显然是紧急起身的,梳妆打扮都很简单,为了省事,甚至没绾平常的随云髻,而是两年前绾的最多的双螺髻。
瓷器般的肌肤上未施脂粉,迎着此刻照入舱室的阳光望去,却自有一种晶莹剔透,美好中充斥着勃勃的生机。
“乖囡囡,这么早,怎么就下来为兄这儿了?”毕竟刚刚才去人家帐子里发了半天呆,还占了点便宜,盛睡鹤尽管从三楼翻下来的时候还觉得没能让盛惟乔亲口保证不会嫁进徐家颇有点憋屈,但眼下盛惟乔亲自来了二楼,他还是免不了心虚,故作镇定的请了她落座奉茶,小心翼翼的试探——该不会她刚才其实醒着,或者虽然没醒却有意识,这是过来兴师问罪了?
还好盛惟乔闻言叹了口气,却说:“还不是为了昨晚的事情?虽然昨晚敖表哥把那敖鸾镜给拉走了,但这件事情归根到底没有完全结束,终归还是要有后续的。”
盛睡鹤“嗯”了一声,继续猜测着她的来意,说道:“那乖囡囡的意思是?”
“敖鸾镜那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以前只道她表里不一,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盛惟乔皱着眉,说道,“我关心的却是敖表哥,从他昨晚的举动来看,却是不知道敖鸾镜私下的所作所为,也是个讲道理的人的。我在想,他这样的脾气,只怕今儿个押着敖鸾镜过来赔罪的同时,也一定不肯继续在咱们家楼船上待下去了,说不得到了下个渡口就会辞行!”
“辞行……”盛睡鹤目光闪了闪,垂眸掩住一瞬间的阴沉——昨晚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他其实当场就猜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也觉得敖鸾箫怪倒霉的,好好的一趟行程,本来可以欢欢喜喜的增进阅历,却摊上这么个拖后腿的妹妹。
但现在听盛惟乔说出“关心”二字后,怎么就觉得敖鸾箫教妹不严活该被坑呢?
此刻略作沉吟,顿时就道,“乖囡囡,你大约是担心敖家兄妹现在离船上岸,返回南风郡,会引起什么议论,对他们不利?”
见盛惟乔点头,他立刻道,“其实这个很好解决,就说敖小姐水土不服,不惯海上生活,染了疾病,因此无法在船上待下去。又怕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出事儿,而为兄跟徐世兄都是要去长安赶考的,自不可能为了她拖慢行程。这样除了让他们兄妹下船,自己慢慢回南风郡,还有其他办法吗?”
“传了出去,别人也只会说敖小姐到底女孩儿家,身体娇弱也是有的,又怎么会议论、嘲笑他们呢?”
真是呵呵了,昨晚一个盛惟乔“偏偏嫁给你”的徐抱墨,已经让盛睡鹤心浮气躁,差点失手杀人了;今天这敖鸾箫也上了盛惟乔的关心名单——徐抱墨毕竟也是要去长安赶考的,盛睡鹤不好轻易让他滚也还罢了,现在这个敖鸾箫,哪能不趁机打发了?!
当下不遗余力的劝说道,“如果继续留他们在船上的话,为兄是没什么意见的。想来乖囡囡这么大方也不在意!但是你想,昨晚的事情,不止牵涉到你,徐世兄才是首当其冲!他肩头好大一片青紫,抵达长安之前都不知道能不能完全消退呢!不管能不能,反正这次见到宁威侯夫妇之后,只怕咱们兄妹头件事请就是请罪!毕竟他是在咱们家船上出的事儿。”
“你说咱们兄妹尚且这样尴尬,到时候却叫敖家兄妹如何自处?”
“徐世兄毕竟是宁威侯夫妇唯一的儿子,又常年被留在苍梧郡陪伴徐老侯爷跟夏侯老夫人。与宁威侯夫妇十几年没见了——易地而处,你说如果你跟爹娘分别十几年,这时候终于照面,爹娘却发现你身上带了伤,哪怕是意外,哪怕是故人之后的误伤,你觉得他们会不生气不心疼吗?”
“尤其徐世兄那伤,我后来问过了,不但不是意外,还是敖小姐故意设计弄的!”
“到时候万一宁威侯夫妇爱子之心发作,当众诘问敖小姐,得多尴尬?”
“要怎么下台?”
“这样岂不是叫敖家兄妹更加难堪嘛!”
盛睡鹤得出结论,“所以咱们非但不能继续留下他们,还得主动劝他们下船,否则目前这情况,真去了长安,没准他们以为咱们是故意逼着他们去见宁威侯夫妇了!”
说到此处,他端起茶碗浅啜一口,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心急火燎的观察着盛惟乔的神情,希望她能够被自己哄住点头。
谁知盛惟乔听罢,良久没有作声,好一会,她才抬眼,若有所思的看住了盛睡鹤——看的盛睡鹤都觉得要毛骨悚然了,才慢吞吞的开口,说的却不是在敖家兄妹去留问题上的表态,而是:“我记得昨晚哥哥提到敖鸾镜,人前人后都是一口一个‘表妹’,怎么一晚上过来,忽然就换成‘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