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破空声、肉体被兵刃砍中时的闷响以及兵刃拔出后飙血的噗嗤声、叫喊、奔跑、飞爪钩绳来往的咄咄声……中间偶尔还有求饶与詈骂,因为舱房的门窗紧闭,看不到外头的景象,身处舱内的人,听着海风与浪涛衬托下的种种动静,却愈觉惊心动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的嘈杂渐渐平息,容睡鹤平静而冷漠的嗓音传进来:“收拾一下!”
舱中顿时传来一阵松气声。
半晌后,舱门终于打开,容睡鹤打头走进来,一行人身上还带着尚未敛尽的锋芒与杀气,衣袍也有些凌乱,清一色的深色袍衫不太容易看出污渍,但门才开就随海风灌进来的血腥气,都证明了他们适才的经历是何等凶险。
“没事儿了。”但无论是容睡鹤,还是他手底下的一干人,神情却都是轻松的,一边叫人开了舷窗透气,一边笑着说道,“一些不长眼的蟊贼,回头割了头颅送岸上去,没准还能摘几个花红。”
“表哥,你们没事吧?”盛惟乔早知他们底细,这会儿打量了一番,也就放下心来,郦圣绪却被血腥气熏的有点发晕,颤巍巍的说道,“其实他们要是只是求财,给他们点银子也没什么……你这样带头动手,万一伤着了多么划不来?”
容睡鹤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表弟啊,你想过没有?咱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南风郡,海船就算夜以继日的赶路,还得走上小半个月呢!今天这一伙蟊贼花钱买了平安,回头再来一伙怎么办?咱们再不把银子放在心上,至于用银子铺出一条通往南风郡的路?”
郦圣绪忙道:“咱们可以上岸,改走陆路啊!”
“那万一陆地上也有山贼呢?”容睡鹤不以为然道,“你放心吧,这种小贼最是欺软怕硬,杀上一批,其同伙知道咱们不好惹,接下来自然就不敢拿咱们怎么办了!”
又说,“我已经叫人将几个砍伤了咱们的人的蟊贼系到了船后,等会就会有鱼群赶过来分食,你们还有你们的近侍只怕都看不得那样的画面,等会注意点,别往船后走!”
盛惟乔跟郦圣绪闻言脸色同时一白,盛惟乔是早就知道乌衣营手段酷烈的,而且她因为自己以及俩姐妹都曾落入海匪之手的缘故,对海匪可谓是深恶痛绝,所以此刻尽管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面,感到有点吃不消,打定主意接下来都不往船后去了,却也没什么反对的想法。
但郦圣绪却不忍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让人死无全尸呢?要不还是砍头吧?”
“侯爷,您忘记郡王方才说了,方才那些来打劫的蟊贼,可是还有同伙的!”闻言盛惟乔正要说话,郦郴却已先急切道,“这会儿不以雷霆手段震慑住那些人,万一接下来还有海匪找上咱们怎么办?!”
就算没有,郦郴也一点都不反对容睡鹤的做法!
须知道方才闻说碰见海匪的时候,他魂儿都快吓掉了好吗?!
他是郦家的家生子,阳武侯郦均则留下来的老人,因为郦均则早逝,郦圣绪由舞阳长公主独自抚养成人,打小住在长公主府里,对于郦家的老人自然不亲。
这趟南下,还是他好不容易表忠心献殷勤才争取到的差事,本来以为籍此可以提高自己在主家心目中的地位,谋取个好前途。
结果竟撞见了海匪!还好容睡鹤几个有能耐,打退了这起子杀才!
不然郦郴就不是要提头回去见舞阳长公主的问题,是他在宜春侯府的一家老小都要给郦圣绪陪葬啊!
所以郦郴对这些海匪半点同情都没有,巴不得他们越惨越好,方能出气!
此刻就劝郦圣绪,“何况您大概没注意到郡王说的,那些被系到船后的海匪,都是砍伤了咱们的人的,您想想您要是同情他们,岂不是寒了郡王府一干侍卫的心?”
如此说的郦圣绪连连点头,又主动提出要去看望被砍伤的几个人,容睡鹤随便指了个手下给他带路了……本来那些人其实应该被直接抬进舱来诊治的,但容睡鹤担心把舱里这俩温室长大的娇客给吓着,重点是盛惟乔受到血腥刺激就连续高烧不退的前科,还不是一次,所以叫人全部抬去侧面的船舷收拾,抓紧把甲板洗刷好后,只带了没受伤的人进来。
郦圣绪主仆离开后,容睡鹤打量了一番盛惟乔,笑道:“怕么?”
“什么都没看到,这有什么好怕的?”女孩儿白了他一眼,说道,“而且这样的阵仗我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你忘记那次我还抢了徐抱墨的剑,斩下了那韩少主的头颅呢!我可不是郦圣绪!”
看了眼左右,见郦圣绪的下人都不在,又小声道,“忽然来了这么一下子,你之前的如意算盘可是要落空了!”
容睡鹤明白她的意思,他之前赞成郦圣绪戏水,甚至派手下陪着哄着捧着郦圣绪下海,图的就是让郦圣绪喜欢上出海游玩,如此到了南风郡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引这表弟出海的时候遇见玳瑁岛了。
但郦圣绪如今被海匪一吓,等到了南风郡,还会不会肯出海,可就不好说了!
“这也没什么,他肯往外走就好。”容睡鹤笑了笑,说道,“反正海匪也是人,还不能上岸吗?”
因为毕竟刚刚打退了一伙海匪的进攻,虽然船上这边没死人,但伤者、俘虏、口供、缴获……尤其是对方的两艘快船,这些都需要容睡鹤处置。
所以陪盛惟乔略说几句,确认这女孩儿这次没被吓到,他也就将盛惟乔送回三楼的舱房,自去善后了。
这天整船人都很忙碌,尽管甲板上的血迹,是厮杀才结束就提了海水冲刷的,但直到夜幕降临,血腥的气息仍旧萦绕在整艘海船上,挥之不去。
夜半时分,总算处置好所有事情、沐浴更衣的容睡鹤,刚刚叫人抬走浴桶,准备入帐安置,忽然头顶传来盛惟乔低低的声音:“喂!你上来一下!”
“乖囡囡,怎么了?”容睡鹤非常的惊奇,跃上三层后,伸手捏住女孩儿的下颔,亲了口,才笑问,“可是不敢一个人睡,打算喊我上来陪着你?”
“你才不敢一个人睡呢!”盛惟乔打了他一下,说道,“我要是当真不敢一个人睡,我不会喊丫鬟进来陪床?”
见容睡鹤手脚有点不老实,又打了他一下,正色道,“你别闹!我跟你说正事:今儿个那些人……当真是海匪?!”
容睡鹤笑道:“乖囡囡,在海上做劫掠之事,不是海匪是什么?”
盛惟乔冷笑了一声,走到黄花梨嵌大理石镂雕山水人物圆桌前坐了,翻起上面的茶碗,给自己倒了盏茶水喝了几口,才冷冰冰的说道:“这话你拿去糊弄郦圣绪还有他那班随从吧!糊弄我?你还真当我不学无术,连这么明显的破绽都看不出来?!”
“且不说我们之前北上长安的时候,千里迢迢的海路,压根就没遇见过什么海匪!”
“怎么就巧到回来时赶上了?”
“就说这会儿快到江南,离碧水郡也没几天路程了,非但之前周大将军主持靖海时大力扫荡过,之前桓公出事后,朝廷为了证明海匪才是谋害了桓公的罪魁祸首,可是专门令朝廷水师将碧水郡及附近海域,篦子似的篦了一遍的!”
“咱们此刻的位置,正在范围之内!”
“因为桓公一直没找到,朝廷到今日都说真凶是海匪。这一块所以成了七海盗匪都不敢触碰的禁区,毕竟桓公虽然没有能干的血亲后辈,其弟子却不乏位居高官之人!”
“这些人不管是出于对恩师的崇敬,还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的名声,若知这片海域出了海匪,岂能坐视?!”
“这么找死的事情,得多蠢的海匪才会干?!”
“还有,方才我虽然在舱里,看不到外头发生了什么,却听的清清楚楚:海船斩落风帆、落锚停下后,两艘快船不久就靠了上来,连求财之类的喊话都没有,是直接上来就动手的!”
“我记得三年前,跟徐抱墨被韩少主所掳的那次,匪船离远的时候固然只能打旗语,近了之后,尤其是接舷战的时候,可都会把目的嚷出来,以威胁恐吓被劫掠的船只上的人的!”
“今儿个这些所谓的海匪,是不是太沉默了?”
“不求财,只想杀人……这会是恰好遇见咱们想发一笔横财的海匪?!”
盛惟乔蹙眉看着他,“还是,早有预谋,针对你我或者郦圣绪而来的……杀手?!”
“……”容睡鹤目光诡异,好一会,才走过去,伸手捏了捏她面颊,怀疑道,“你真是我的乖囡囡?”
“你什么意思啊?!”盛惟乔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炸毛,一把拍开他手,怒道,“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个蠢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多想想?!”
见她说话之际非常激动的抓着圆桌的边沿,很有自己一个回答不好,就把整张桌子砸到自己脑袋上的意思,容睡鹤立刻道:“乖囡囡,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乖囡囡你以前可没这么心疼我!这会儿忽然为我这样操心,我真的是受宠若惊啊!”
盛惟乔这才怒气稍缓,把头扭向一边,冷哼道:“我才不是心疼你!我只是觉得这些人把我们盛家好好的一艘海船弄脏了,也不知道弄坏没有,所以不找出他们的幕后指使人不高兴而已!”
容睡鹤忍笑道:“嗯,乖囡囡说的很对!不过这趟买卖咱们却也不亏。因为他们乘过来的两艘快船都是毫发无损,我已经亲自过去检查过,跟着楼船开回南风郡一点问题都没有!到时候正好记进聘礼里!”
“你少转移话题!”盛惟乔板起脸,实则是掩饰自己的害羞,嗔道,“说正经的呢!那些海匪到底什么来路?是冲着谁来的?你总不可能连个活口都没留吧?就算没活口,快船可不是家家户户都能有的东西,总该找到点线索?”
容睡鹤依旧笑着,说道:“其实不用问口供,我都知道是谁!”
盛惟乔忙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