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不仅仅是孟家源,孟伯勤的膝下子嗣,包括很多部属,都是这么想的:孟伯勤的亲爹郑侯都被高密王杀了,宣景帝跟太后且是好好儿的在上林苑里等待救援……这情况,于情于理,孟伯勤怎么就不能挥师南下,报私仇跟国仇?!
但孟伯勤闻言,嘿然说道:“若果容氏无道,使得天下人都失望,咱们这么做,也还罢了!”
“然而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天下对于容氏尚且还有眷恋!”
“这会儿,咱们姓孟的作为臣子,哪怕是你祖父被害,按照礼仪,也应该是上表喊冤,而不是自己起兵作乱!”
“可咱们是去平叛……”孟家源争辩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孟伯勤打断:“是的,你的姑祖母太后娘娘已经与宣景共同颁下旨意,号召天下人共讨逆王高密!然而你告诉我,就咱们如今接到的消息,有多少人响应?”
孟家源讷讷道:“这是因为逆王高密丧心病狂,污蔑宣景已崩……”
“这个只是表象!”孟伯勤摇头说道,“真正的缘故,就是天下人不愿意接受我们孟氏,你明白吗?!”
孟家源一惊,说道:“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宣景登基这三十年来,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就说我孟氏这些年来的崛起,那些对咱们卑躬屈膝百般逢迎的官员,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你忘记当年的周大将军了?”孟伯勤冷笑出声,“那位的声望之隆重、战绩之显赫,岂是你我父子如今能比的?可是宣景一道赐死的圣旨下来……结果如何?偌大周家灰飞烟灭,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军群情激奋了一番之后,归根到底还是继续老老实实的为宣景抛头颅洒热血、埋骨他乡!”
“你觉得……你我父子,能越过这位去?”
“至于那些官员……自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之前宣景不问朝政,因着太后娘娘的缘故,对咱们孟氏多有提携。就算碰见与高密王、桓观澜相争的局面,朝堂上争不过,去后宫同太后娘娘一说,太后娘娘召了宣景到跟前,除非舒氏姐妹阻拦,否则宣景也都是一口答应!”
“这种情况下,愿意投靠、讨好咱们的人,自然很多。”
“但现在太后娘娘与宣景都是自身难保,我孟氏威望最重的三位长辈,连同你那些叔伯都在一夜之间遇难,甚至人在长安的诸多同咱们孟氏亲近的人家也被高密杀的一干二净……偌大孟氏,竟只咱们父子这儿,还存着点儿指望,却也有赵适绊手绊脚,这情况,那些散落在外的人,岂能不生出观望之心?!”
孟家源闻言,半晌作声不得,好一会儿才恨道:“这些人昏了头了么?!高密王既然才占了长安,就将咱们在长安的人赶尽杀绝!他日若果得了天下,还能给他们活路?!这会儿观望,跟坐以待毙有什么两样?!”
“问题就在于咱们在长安的一干心腹统统被高密王杀了!”孟伯勤嘿然道,“如此他们自然会考虑,高密王对政敌这样不留情面,若果这会儿继续支持孟氏,一旦咱们没有起色……他们岂非也要步上长安诸位同僚的后尘?!”
“若果这会儿按兵不动,甚至等高密王占据上风之后主动投靠,说不准还有一条活路!”
“要是过些日子高密王流露出颓然之色来,他们再落井下石,往后同咱们邀功也不迟!”
“毕竟,咱们在长安的手底下人都已经没了,一干政事又不可能没人做,不找他们找谁?难道还找高密的人么?!”
孟伯勤深深看了眼自己的长子,叹道,“家源,高处不胜寒,你是我孟氏第三代,不曾经历过我孟氏寒微的时候,甚至不曾记得我孟氏同桓观澜、同高密王勾心斗角最激烈的时候,却从记事起,看到的都是我孟氏权倾朝野、所到之处无人不退避三舍的显赫!”
“所以尽管我对你素来严加调教,你多少还是有些轻狂的意气!”
“这当然不能全怪你,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太大的打击,更不曾经历过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创业……这也是我会对家乾格外宠爱,以给你压力的缘故。”
“不是我真的看重家乾胜过你,而是我怕你在前人的余荫里迷失啊!”
孟家源心神大震,说道:“爹爹!孩儿愚钝,竟不知道爹爹一番苦心!孩儿往后一定会努力摈弃轻浮狂妄,脚踏实地,为振兴孟氏、替祖父等亲长报仇雪恨努力!”
“你打算怎么努力?”孟伯勤看着他,“如今天下民心并不买咱们的账,何况高密王之子密贞虽然稚嫩,西疆军也非我北疆精骑对手,然而有赵适在,咱们根本就不可能带走所有的兵马!一旦带上了,咱们的粮草甚至连支撑到长安城下都未必来得及!”
“到那时候,要么活活饿死,要么就是就食当地,本来就不向着咱们的民心,可想而知会对咱们厌恶到什么地步?!”
“到那时候,高密王跟密贞,岂会放过这个抹黑孟氏的机会?”
“说不得打着平叛的旗号,最后却率先被确定成叛军了!”
“最要命的是,哪怕解决了粮草的问题,也有兵马,然而……莫忘记之前密贞伏击茹茹时,是动用过南疆军的!”
“爹爹,咱们是否可以从密贞郡王妃入手,以要挟密贞郡王?”孟家源沉吟,“密贞郡王妃如今人就在我冀州城之内,且即将临盆!这破绽,不用白不用吧?”
孟伯勤说道:“这一点自然要利用。不过观密贞为人,颇有枭雄之姿,对生身父母亦无多少眷恋,对结发之妻,也未必舍得拿出基业来换!”
“孩儿也觉得密贞不像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孟家源道,“但他这位正妃的娘家,对他的事业可是有着举足轻重的用处的。冲着这一点,密贞哪里敢让她出岔子?!”
“但你莫要忘记,密贞郡王妃底下还有没出阁的姐妹的。”孟伯勤冷然道,“如果盛家自己愿意换人呢?设若是咱们孟氏女在密贞郡王妃的处境里,你作为娘家人,会教密贞答应咱们的要挟?”
孟家源愣了愣,不禁语塞,孟氏族中的风气,就是重男轻女。
шшш¸Tтkд n¸℃O
这种重男轻女最体现的一点就是孟皇后跟孟侧妃那种,将女孩儿当棋子用。
孟家源作为郑侯原配嫡子的嫡长子,当然也是受着这样的熏陶长大,对于姑姑、姐妹们的看法,就是嫁给谁、什么时候嫁对自己家有好处。
若果他是盛惟乔的娘家人,看容睡鹤肯定比盛惟乔更有价值。
除非自己家没有第二个联姻人选了,不然按照孟氏一贯以来的作风,那当然就是让盛惟乔去死,回头把盛惟妩接着嫁给容睡鹤,那还不是一样是岳家?
这会儿父子两个以己度人,都不觉得盛家会力保盛惟乔,毕竟盛惟乔虽然一贯有深得娘家宠爱的名声,但在孟伯勤父子看来,盛家再怎么宠爱盛惟乔,怎么都不可能跟做国丈的机会比的。
而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密贞愿意这么做,凭他如今的前程,他左右岂能看着他自断前程?!”
譬如说赵适,本是高密王的人,转投容睡鹤门下,说什么念及舅甥之情那都是笑话了,归根到底,是觉得容睡鹤比高密王更有前途。
所以即使盛惟乔是他嫡亲外甥媳妇,还怀着容睡鹤的血脉,如果威胁到了容睡鹤的未来,赵适估计杀她杀的比孟氏还干脆点!
“若非忌惮这一点,你道我会让那盛氏在冀州城里好好儿的安胎?”孟伯勤冷哼一声,说道,“她如今人在冀州,虽然中间有西疆跟南风郡派来的随从伺候,但主要的护卫,必然出自赵适!若果咱们对她出手,赵适肯定会尽力保护,然而一旦觉得保护不了了,八成会先下手杀了她!避免落到咱们手里,成为人质,叫密贞为难!”
“因此……”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虽然十万分的不想承认,然而咱们孟氏,似乎真的到了福祚衰微的地步了!”
“爹爹,姑祖母还在,我孟氏的福祚,怎么可能全然衰微?”孟家源从来没看到过父亲露出如此疲倦衰老的模样,心中难受,温言劝道,“正如爹爹所言,按照君臣礼仪,就算祖父他们被高密王冤杀,咱们做臣子的,若要恪守本分,也该上表陈述事情经过,等候朝廷发落,而不是直接起兵造反!”
“然而高密王怎么都是先帝之子,论起来到了姑祖母跟前,也是要喊声‘母后’的!”
“他口口声声说宣景已然驾崩,姑祖母身为太后,为了庇护我孟氏,不惜逼迫宫禁秘不发丧!”
“却没有按照为人子该有的礼仪,前往馨寿宫,当面劝说姑姑,而是直截了当的动了兵戈,使得天下震动,人心惶恐!”
“此举又岂是庶子对嫡母该有的尊重、王爷对社稷该有的敬畏?!”
“咱们大可以抓住这点做文章,号召天下共讨之!”
孟伯勤冷笑了一声,说道:“痴儿!你姑祖母虽然是太后,然而何尝做过先帝的皇后?论到先帝时候的后宫位份,高密王的生身之母莫太妃,比你姑祖母不知道高出多少!所以仔细论起来,你姑祖母根本不是嫡母……讨论这些都没什么用,辎重、赵适等问题不解决,咱们如今就是进退两难!”
“按兵不动必然是坐以待毙;挥师南下也未必能赢……最重要的是……”
他吐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密信,示意孟家源打开观看,“这是昨日快马送来的消息,你自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