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太后哪里知道这侄子的想法?
她本来就不是很精明,如今上了年纪,精神不济,就越发难以分辨真话谎话了,尤其孟归羽句句说到她心坎上:她对孟伯勤那么好那么偏袒那么喜欢,几乎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东西捧给这侄子,在宣景帝因为舒氏姐妹同她疏远的这些年来,可以说太后对孟伯勤的上心程度,绝对超过了对宣景帝!
孟伯勤怎么可能想不到她这会儿年纪大了、才遭受了各种噩耗的冲击,受不得刺激,所以即使对孟归羽有什么怀疑,也该掩藏起来,只努力宽慰她这个姑姑,而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告状,要年老体衰时日无多的自己,帮他出这个气?!
相比前面孟归羽的众多解释与陈词,这个理由令孟太后完全没法拒绝。
太后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他了。
这会儿看着面前的侄子,不免心中又羞又愧,一把搂住他,流着泪道:“还是你这孩子聪慧,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不似哀家这个老糊涂,听风就是雨的,竟险些被个外人的三言两语,同自家骨肉离了心!”
“姑姑说的哪里话?”孟归羽柔声说道,“这都是侄儿的不是,没有时常过来探望您,以至于被人趁虚而入。归根到底,是侄儿不够孝顺。往后,侄儿一定抽出更多时间,过来陪您!”
他刚才也说过最近没怎么来看过太后,太后就觉得他是场面话,根本不真心。
但这会儿正感到对不起他,再听着,就暗想侄子受了这么大的冤屈,竟一个字的抱怨都没有,还自承不是,反过来开导自己,实在孝顺懂事,招人心疼。倒是自己这做姑姑的,跟前明明就剩这么俩侄子了,相比孟归瀚的急躁,以及少到跟前,孟归羽可以说又温柔又嘴甜,乃是普天下大部分人最希望有的晚辈。
自己怎么就糊涂的不知道珍惜,动不动就怀疑他呢?
不禁抹着眼泪说道:“你如今重担在肩,哀家这老骨头没法帮你分担,却还总是拖你后腿,怎么可以?你还是以大事为重,哀家这儿没有什么的!”
又怕他是担心自己这边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怀疑他,补充道,“你有空闲、不累的时候才来,若因为跑过来看哀家,叫你操劳过度,哀家可是不许的!”
孟归羽笑着道:“姑姑放心吧!不将您还有陛下,平平安安风风光光的送回皇城,清肃长安,侄儿无论如何都不会倒下的!”
“这是什么话?”孟太后忙道,“你就是将哀家跟皇儿送回皇城了,又清肃了长安,也不能倒啊!哀家跟皇儿年纪都大了,国事还不得指望着你?”
姑侄俩这会儿互相体谅,冰释前嫌之余,彼此之间的感情都仿佛更上层楼了。
这时候孟归羽跟太后说:“姑姑,其实侄儿之所以建议三哥投奔茹茹,乃是因为……侄儿实在害怕!”
孟太后本来想说自己相信他,不必解释了,但想想这么说了之后,孟归羽八成不放心,所以就问:“害怕?”
“对!”孟归羽放开太后,朝后跪了跪,红着眼眶说道,“姑姑,您想想,我孟氏素来枝繁叶茂,就是您这一辈,就足有四房人!到了侄儿这一代,最小的有十弟,最小的妹妹更是排到了十五妹妹!”
“再底下,家彦家源家乾他们那一代,人就更多了!”
“在此番巨变之前,您可能够想到,孟氏会有人丁凋敝的一日?”
“倒是逆王容菁,他膝下子嗣不丰,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吧?”
他眼眶之中渐渐滑下泪水,嗓音也嘶哑了,“然而一夜之间……仅仅一夜之间啊!”
“孟氏的四房,除了远在北疆的三哥,还有侄儿这一房人外,居然都已不在人世!!!”
“那几日,侄儿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几乎合上眼,就能看到大伯、二伯、三伯还有大哥、二哥、诸位兄弟,侄子侄女,还有侄孙们……满身是血的站在面前!!!”
“侄儿甚至觉得,一切都是梦,醒过来,也就好了!”
说到此处,他一把拉开衣襟,裸露出胸膛,给孟太后看胸前的伤痕,“侄儿用刀划自己的身体,想让自己从梦中醒过来,然而……”
他松开衣襟,双手抱头,几乎要倒在脚踏上,似乎是难受到了极点。
而病榻上的太后,也心疼到了极点,暗暗想着:“亏哀家当初还怀疑他是否掺合了大弟他们罹难的事情,现在看看,孩子难过成这样,慢说没能力给大弟他们跟前做手脚,就算有,他又怎么会下这个手?”
孟归羽胸前的伤痕整齐的很,一看就是自己拿刀划出来的。
而且伤痕的新旧不一,有的已经结痂留疤了,有的却还新鲜的渗着脓水。显然不是为了今儿个过来给太后做样子临时准备的,是真的陆陆续续划了有些日子了。
太后不禁垂泪道:“你这孩子!你难受不会来跟哀家说吗?实在想动手,打骂宫人也成,为什么是朝自己身上动刀子?!刚刚还说,孟氏如今人丁凋敝,竟如此不爱惜自己!你这是想要哀家的命吗?!”
“姑姑,孟氏就剩这么几个人了。”孟归羽起先没有回答,抱着头蜷缩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似的,扶着榻沿,有些摇摇欲坠的惨然说道,“侄儿同归瀚左右人在长安,如今迫不得已进入上林苑,有姑姑跟陛下在,那是不管将来情况如何,怎么都不可能抽身而去的!”
“然而三哥一家子人在北疆,孟氏这次折损如此巨大,如果……侄儿就想,如果三哥挥师南下,能够平定逆王容菁之乱,为我孟氏报仇雪恨,当然是最好的!”
“可是……”
“万一呢?”
“万一三哥失了手,那么大伯膝下,岂非要荡然无存了?!”
“如此侄儿将来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大伯,见没了的大伯母?!”
“到底容菁有先帝遗泽,底蕴深不可测,他那个嫡幼子密贞郡王,更是与桓观澜关系暧昧,疑似师徒!”
“这父子俩平素再不和睦,在对付我孟氏的时候,却是团结一致的!”
“姑姑,您说……”
“你刚才说,桓观澜?!”孟太后张着嘴,却无心听他继续解释下去,只探身握住他手臂,颤巍巍的问,“桓观澜……桓公……他……他……他没死?!他回来了?!”
不止太后大惊,旁边池作司也是愕然无比。虽然从吉山盗毫无征兆的投靠容睡鹤起,高密王跟孟氏这双方的高层,都揣测到了容睡鹤背后有人,而且很快推测到了桓观澜头上。
孟归羽甚至直接将事情捅到了舒氏姐妹跟前,为自己的青云直上铺路。
但孟太后主仆却始终不知此事的。
这主要是因为太后平素左右也不过问政事,孟氏有要她出面的时候,直接告诉她怎么做就成,至于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了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些孟氏未必会说,说了太后也未必有心思听,毕竟太后对于勾心斗角既不擅长,她现在这身份也实在懒得听人给自己上课。
何况当年若非桓观澜,宣景帝根本没可能承位。
这份恩情,宣景帝自从见到舒氏姐妹之后就全部抛之脑后了。
孟太后却多少是一直记得的,否则也不会下懿旨给桓观澜的嫡长子封伯,又善待其孙女静淑县主桓夜合了。
如果叫孟太后知道桓观澜还在人世,说不得就要心绪起伏,孟氏不欲太后为此事操心,也就保密了。
此刻太后乍听孟归羽提到容睡鹤同桓观澜关系暧昧,只道桓观澜还活着,且在暗中动作,要扶持容睡鹤继承帝位,以报当年仇怨,自是如闻晴天霹雳!
“姑姑?”孟归羽也才察觉到自己的失口,赶紧一把扶住她,急声问道,“姑姑您怎么样?姑姑您千万稳住心神……池作司,快去取药来!”
太后浑浑噩噩,心神恍惚,被两人服侍着喝了碗药,兀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
孟归羽见状,就劝她安置,好生睡一觉长足了精神,姑侄再继续说话。
但太后却坚持不肯,拉着他袖子,要他务必将桓观澜的情况说明才许走。
“桓观澜之前流落海上,诈死到了玳瑁岛,就在岛上调教了密贞。”孟归羽劝说不住,只好依她,如实说道,“密贞课业特别好,之前高中状元,后来去西疆,所到之处,无不顺利,都有桓观澜的安排……这位帝师在失踪之前就已经名满天下,遑论这十几年来的暗中行事?”
“如果大伯他们还在的话,咱们家人多势众枝繁叶茂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逆王容菁太过歹毒,猝然之间发难,使我孟氏如今就剩了兄弟几个,侄儿……侄儿所以明知道三哥雄才大略,却也不得不想方设法的劝说他,以保全自己跟几位侄儿侄孙为上!”
“姑姑,侄儿知道这么做,对不起大伯他们!”
“但就这么几个人了……姑姑,侄儿真的,非常非常的害怕……害怕曾经显赫的孟氏,从此荡然无存,使得祖宗家庙,都无人祭祀……”
他俯在榻上嚎啕大哭,“姑姑,您若是生气,就打侄儿罢!是侄儿无能,是侄儿孬种,宁可让三哥背负叛国之名,都不敢让他南下痛快一战!!!”
“………”孟太后看着他,想到惨死的郑侯等人,又想到刀剑无眼,世事难料,孟伯勤南下之后一旦战败的下场,再想到桓观澜当年为保宣景帝承位的种种手段,怔忪良久,最终,一手抱住他头,一手掩面,亦是恸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