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祺在病房里待了很久,再出来时已近黄昏。潇夏曦偶尔从房门的玻璃小窗向里张望,只隐隐约约看到,凌少祺背着窗户面向病床上的女人。隔得远了,她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是深藏在记忆里那个风华超然的美丽女子,常日埋首在花房里,悉心打理各式各样的花卉,而那些姹紫嫣红,或含苞待放的花,却是潇万川从世界各地搜罗回来的。林若然盈盈玉立于花丛中,回眸一笑,俨如盛夏里铿锵的玫瑰,透过叶缝,流光辗转落在矮树下沙沙翻响的页面上。潇夏曦盘着双腿坐在地上,耳边是女子柔绵的吟唱,宛如催眠的神曲,不知不觉酣睡入眠。醒来后,却躺在了自己的房里,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被子。
多年以后,潇夏曦仍然清晰记得,那一刻被暖意包裹的怦然心动。
但是,现在——
她有点不敢确定里面躺着的,就是林若然,如果说时间能令一个女人洗却铅华,那么,眼前的她却比想象中更加素淡。容色憔悴,苍白里渗着淡淡的冷漠,是冰河里微绽的青莲,是雨花石上轻涌的羽泉。
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里外俨然两个世界,互不关联。
凌少祺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他笑着迎向潇夏曦,表情不曾有过的轻松,仿似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侥幸成了其中的胜利者。“她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他说。
潇夏曦随即站了起来,同样笑着迎了上去。她的手里还捧着一束林若然最喜爱的百合花。“那……我们现在可以进去看看她吗?”本来坐着的潇万川也站了起来,走近。
只是当她的手刚刚触及门把的时候,却被凌少祺按住了,稍微用力,带到了一旁。潇夏曦侧首狐疑地看着他,凌少祺却笑了笑,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摩梭。“她说很累了,需要休息。我们明天再来吧。反正,往后的时间还很长。”
潇夏曦没再争持,他的说法也有道理。只是在回眸的瞬间,她分明感受到一簇目光透过那扇玻璃撞击在她的皮肤上,带着讥讽和挑战,热辣辣的,宛如实质的弦箭。然而当她再细看时,林若然已经侧身躺在床上,萧索的背影,孤单冗长。
“时间还早,我想去看看弟弟。”潇夏曦有点紧绷地把手从他的掌中抽了出来。在那么多人面前,她还是不太习惯与另外一个人过分亲密。
“好的。”凌少祺不以为意,接过她怀捧的鲜花,打趣说,“刚好可以‘借花敬佛’,麟儿见到你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两间病房相离不是很远,在同一个医院,只是因为情况比较特殊,院方把他安排在另一幢楼接受治疗。
推开房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药水味。床上,躺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孩,被笼罩在一片淡黄的暮色之中,但是,他看上去,那么小,那么无力,就像一堆轻飘的棉絮,风一吹,随时四散纷飞。他套着呼吸器,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嗤嗤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空气,轻轻的,却是那么用力。羸瘦的手露在被子外面,手背上还插着打点滴的针。而床侧,电子仪器屏幕上的绿色线条,正规则地跳动着……
潇万川率先越过凌少祺和潇夏曦走到床前,坐在床沿,颤抖着手轻抚他的面颊,一遍又一遍。指尖绕过眉角,捋顺额上凌乱的碎发,顿时现出一张清秀但五官篆刻的脸。如若不是被病魔折磨了十多年,这该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小男孩啊!
床上的孩童依然阖着双眼,对外界的触动完全处于未知未觉的状态,宛如橱窗里摆放的水晶娃娃,仿佛睡着了,只是,睡得太安静了,一如既往,眼皮下的羽睫轻微地颤动着。
沉淀的无奈,陌香阡尘,却是谁也不忍心冒然闯入他的世界。那是一个剔透的异域,碎了,就再也难以修补了。
早有护士走过来,接过凌少祺手时的鲜花。站在仪器前观察的主治医生偶一抬眸,会意地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纪录本,向他走了过去。两个人站在病房的角落细细偶语,声音压得很低,还不时向病床上的孩童投来几许目光。
潇夏曦知道凌少祺在向医生了解病人的最新病况。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走向病床,挨着床沿的另一侧,握起了弟弟的手,捧在掌心,却丝毫不敢用力。他的手,很冷,病房里放着暖气,还是感觉不到他的温度。
“麟儿,麟儿……”她俯下身子,轻唤着他的名字,“爹地和姐姐都来看你了,你会好起来的。相信姐姐!”
酣睡中的孩童依然未动。不过,潇夏曦知道他已经听到了她的呼唤,还有她的承诺。那只捧在掌心里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微曲的手指轻轻勾住她的指尖。
他相信她!正如那无数个日夜,他坐在床上,听她读书。童话里的小飞侠、得意猫,都是坚强的代表。
那时候,她抚着他的手说,终有一天,可爱的弟弟也会化身成为小勇士,在天际遨翔,在海里漫游。他相信她!
凌少祺也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背后,拥着她的肩,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曾放下。“嗯,他会好起来的。而且会像其他小孩一样,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他淡淡的说。
莫名地,潇夏曦突然感到一阵酸楚。再回眸,却发现潇万川一直坐在床沿默不作声,只是眼角的晶莹泄露了他压抑的情绪!
那一刻,她竟然无法再埋怨他的自私!
回到凌少祺为他们临时安置的住所,谁也没有再说话。其实对于弟弟的病情,彼此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存有一丝希望,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放弃。
凌少祺将潇夏曦送到房间门口。他说,在没有正式注册之前,他们仍然需要保持适当的空间。潇夏曦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在这一点上,她没有违逆的理由。
“好好睡一觉。明早吃早餐后,我们再去医院看他们。医生说了,姐姐的情况已经逐步稳定下来,我想把她接出来,以后,一起生活。”他吻了下她的额角,“夏曦,谢谢你!”
谢谢你,毫无缘由。
潇夏曦怔了怔,唇角轻轻挽起一个弧度。直到凌少祺转身走远了几步,她才回过神来,急急地喊住他:“麟儿的病,你会一直坚持下去的吧?”话毕,还是不很确定地加了句,“一直一直,永不放弃?”
“嗯,一直一直,永不放弃。”他转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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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直到晨曦初现,潇夏曦才模模糊糊陷入了昏睡。
坐在餐桌上用早点,凌少祺的精神看上去倒是不错。神采飞扬,唇角常常挂着微笑。潇万川仍然留在医院,因为凌少祺的关系,医院准许了家属留夜陪护。
一阵电话铃声,江勇按响了接听键,简单
应了几句,脸色却在瞬间转了几回。他把电话递给了凌少祺:“是医院打来的,他说……”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凌少祺狐疑地接过电话:“喂,我是凌少祺!”
“……”一句话未完,电话已经从他的手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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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然死了。
经法医鉴证,她是死于自杀。在她的手侧,发现了一根曾经被注射过的针管,针管内没有药液。——林若然就是用这根针管将空气注入了手臂上的静脉,然后,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莅临。
决绝,不留一丝回圜的余地。
凌少祺与潇夏曦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片返朴归真,宛如苍白的沉寂。素白的床单盖住了她的身体,及至胸部。唇色发紫,面容却是安祥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坦然。
床头柜面上,黯红的血印已经干涸,赫然写着一串英文,“noroi”,诅咒。
用生命的诅咒,来枷锁一段婚姻。
潇夏曦杵在门边,以门框支撑着身体,脸上一片潮湿的痕迹。她也没有想到,她的出现会导致林若然最终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一生。或许从嫁给潇万川那天开始,她就决定了走上这一条不归路。昨日黄花渐凋落,空徒留下的,是对还在世的人一种寂寞的怀念。
凌少祺则站在床前驻立了良久。
潇夏曦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很冷,她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在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还可以再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也许什么都不用说,语言是无力的,只能陪在他的身边,无声地支持。
可是,“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一下。”他说,手刻意地从她的掌中滑落。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很专注地看着床上那张熟悉的脸,鼻子,眉毛,眼睛,头发……跳脱而鲜明,仿似面前的她不过是睡着了,而不是一具逐渐冷却的遗体。
她在惩罚他,表面妥协,换来的却是最彻底的谴责。所有所有,都是他的错!错无可恕!为什么,她丝毫不留给他赎罪的机会?而他该懂得的,她从来选择的方式都不会给任何人退路,包括麟儿,包括她自己。
偏偏,他意气地以姐弟之情要挟,硬施软磨,以为她会为他改变这几十年来的坚持……
所有人都退出了病房,潇夏曦看了眼凌少祺的背影,默然地掩上了门。他挨着墙壁缓缓滑了下去,坐在地板上。目光穿越虚空,停留在不知名的地方,转瞬间,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滚烫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潇万川也在收到通知后赶来了,只是未经允许,他不能进入病房,只能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对着遥远彼端的灵魂忏悔。
眸光里,还是那个站在花丛中盈盈玉立的女子,飞絮的发端,绕过她细嫩的脖颈,眉目如画。
她对着他笑。
毫无芥蒂,笑里还噙着一丝爱意。
他很想面对面地问她一声,究竟这十多年来,她有没有爱过他,真心的,实意的,哪怕只有一天,或者一分,一秒。
可是,这个答案将永远随着她埋入黄土。
你看,你还是那么美,而我,却已经老了。他轻声说着,泪已纵横。可惜,里面的她再也听不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