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头,眯着眼遥望被丛林拢在中央的一方蓝天,而树下卑微的阴影,却随着光线的转移缓缓地转换着角度。黑色与白色在流光中交错着彼此,实际上都没有明显的定界,然而人们总是执着地将它位列两端,倒头来,谁也分不清楚,哪是黑哪是白,哪是对哪是错。
“我在想,假如凌少祺能够放弃一方坐大,我们是不是可以握手言和,共同执掌这一块土地。天鹰会与青龙帮争斗了这么多年,若是没了对手,会不会很无聊?”他突然略有感触地说,“没有了青龙帮,还会有其他帮派崛地而起。而凌少祺,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对手,也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合作伙伴。不是吗?”
只是,话才出口,他又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正因为两帮争斗的时间太长,彼此积怨太深,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化敌为友。美好愿望通常都是构建在空中楼阁之上,何况,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以青龙帮目前的发展态势,即使天鹰会蓄意求诚,凌少祺也不可能平和地坐在谈判桌上促成和解。
龙五怔怔地看着他,心底又犯嘀咕了:莫不是在做了这么许多准备之后,他打算放弃吧?
龙五回头看了眼他来时走过的路,那条蜿蜒不见尽头的小径,满地都是枯萎的落叶,而枝蔓簇拥的顶端,隐隐纺约能够看见医院住院大楼白色的一角。
是为了她吧?还她自由,还她安稳的生活,所以,他打算放弃?!
他的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再度落在面前这个男子身上,他站得很笔直,大概是长时间在病榻上卧躺的缘故吧,宽大的风衣显得身材比以往较为瘦削,但是颀长的身影依然挺拔,微风掠过他的发梢,荡漾出一缕微醺。
龙五突然感到怅然,莫名其妙地,汹涌而至,让他措手不及。
“无论你有什么打算,天鹰会都会无限支持!我、三哥、四哥还有小六……”他看着他,眸底闪过一丝璨然的明亮。
夜宸隽缓缓地转身,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谢谢你!”
视线却越过他的耳廓,落在他背后不远处缓缓而行的黑点上,唇角蛊惑般噙着笑:“你来了……”
“嗯,我来了。这么热闹的事情,怎么可以少了我呢?”龙五后面扬起一声爽脆的声音,如同暗夜里掠过的流星,划破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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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怎么是你……”龙五转首,正好看见龙七拨开氤氲的秋雾,披着一身牛仔精装由远而近从容地走过来。
她径直走到他们的面前,双肩几不可察地耸了耸,将挂在两侧的枪袋往上轻托了一下,然后略略仰起脸,迎视夜宸隽的目光,璨然一笑:“老大,小七来报到了!”
大片阳光跃过她的头顶倾泻而下,她的面具已经摘去,而帽沿下飞扬的眼眸,眸光分外明亮。
“欢迎你归队。”夜宸隽微微颔首,唇角的笑深了半分,显然对她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龙七继而转向龙五,他的神色明显地敛了起来,白衣簇拥的俊脸,温浅中隐隐透着愕然。她无辜地咬了下唇,装作不见,绕过他的视线,直接挨了上去,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放柔了些许:“是六哥告诉我,你们来这儿了!所以,我跟着来了!”随后她又急忙补充了一句:“你不要怪六哥,是我死缠烂打非要他告诉我的!我威胁他,
如果他隐瞒了,我就把他的糗事全部抖出来。”
惯有的清冷揉碎在浅浅的笑意中。龙五淡然地斜睨了她一眼,良久,终于卸下了脸上的冰冷,有点头痛地说:“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我们的事你不应该再掺和的。”
当初对她隐瞒了整个反扑计划,是不想她再重蹈这个江湖。谁人都知道,江湖黑道就如一个无底的泥潭,好不容易才抽身而退,一旦再陷了进去,再离开,很难。既然她已嫁作他人妇,他们也不希望再打扰她的生活。
“可是,我离婚了。”龙七扬起唇角,极度稀松平常地说,“他爱我,而我不爱他。然后,我们离婚了。”干净,撇脱,毫无留恋。她就这样用几句简短得不能再简的话轻描淡写地为那两年的时光做了概述,仿似在说一段别人的故事,而她只是一个最意外的旁观者。
龙五看着她,她脸上的伤痕经过特殊药水处理后,已经淡化了许多。凤眸飞脱,清冷如昨,却早已经不复当年的少女模样,渐渐多了点女人的味道。
她的话不像是在讲笑。
当初她坚持要嫁给那个平庸男人的时候,身边所有人无一反对。毕竟,女人需要一个归宿。她选择了他,无论那个男人如何看上去并不怎样出色,他终究接纳了她,过去现在将来,他是她避风的港湾。
然而,才两年不到的时间,她却离婚了。在无数次反问自己之后,她终于再次选择了离开。
“你……太任性了。”龙五默然了片刻,不悦地说。
语气并不是很重,隐隐带着责备。虽然婚姻的承诺于他们而言,从来都不是看得太重,除龙二龙三外,龙四龙六,还有他自己,向来都是独来独往,不受亲情牵绊。但是,也不能如此儿戏地说结就结,说离就离,形同小孩儿玩泥沙。——那座才刚刚构筑的堡垒,在还没有为它添置华丽瑰页的时候,便化成了一堆散沙,面目全非。
龙七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转眸处,夜宸隽已经走开了。他走到离他们十多米远的一块大石头边上挨着坐了下来,腿伸得很长,然后展开手中的书,兀自优哉悠哉地看着,全然不理会他们之间的纠葛。
她感激地看了他背影一眼,暗自深呼吸,那句潜藏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这个离婚的理由,难道还不充足吗?”她一直很清楚,这些话说了出口,再也覆水难收。可是待最后一个字落音后,她反而意外地感到了轻松。好像长期背负的重担终于卸了下来,遑论结果如何,都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实诚的交待。
她垂首看着脚下的小石,轻抬脚,一颗小石子腾地飞了出去,扑一声响,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龙五怔了怔。没想到龙七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表白,他的指尖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心底倏地泛软,仿如一缕清风柔柔地拂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何尝不知道龙七的心意,只是这么多年来,他有他的承诺,以及责任,他不是好的良人,更不能给她安定的家。
他看了她很久,低垂的几绺秀发从她的帽沿滑下来,刚好遮住了她的耳垂,隐约有些许羞赧的粉红从发丝间渗了出来。他低叹一声,茶色的眼眸乍然蒙上了一层欲说还休的迷雾,轻声说,“小七,我……很抱歉……我没想过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龙七猛地抬起头,嘴角自嘲般扯出一抹笑,她往后退了几步,站定,抬眸仰望着眼前温雅如
玉的男子,只是伸臂可及的距离,却莫名地感觉遥远。她挥了挥手,赶紧截住了他的话:“没关系。喜欢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而且,”她顿了顿,蓦地感觉喉咙有点酸涩,“而且,我突然发现,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你。这句话在我心里已经藏了多年,选择把它说出来,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交待。潇夏曦说过,不要让自己后悔。现在,我的心已经放下了,希望你也可以放下。”她意有所指地说,尔后,发现自己紧握的掌心早已经渗满了汗水。奶奶的,原来表白是这样一件累人的事,比拿枪杀人还要让人心悸。
真能,放得下吗?龙五朝夜宸隽所在的方向看过去,大石背后隐约看得到他露出的半个身影,修长的腿伸得很直,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看不出来他是在看书,还是睡着了。秋意送爽,风吹枝儿摆,这确实是个可以让人忘却烦恼的季节。
只是,这世界总是瞬息万变,每个人都在为生活为理想行色匆匆,又有多少人可以从最初坚持到最后?他坚持着他的坚持,这是他的决定,同样与其他人无关。
“五哥……”
“小七……”
两人同时出声,却戛然而止。随后,扑哧一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里,彼此都读懂了各自的心思,或许还有一些尴尬,但既然说开了,反而都释怀了。
“我会暗中保护潇夏曦的,同是女人,照顾起来也方便。也不知道她是倒了什么霉,有一个自私自利的爸,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搞得乱七八糟,又无来由地与我们天鹰会牵扯上,这几年来,在外面奔波流连,好不容易与老大重逢了,结果又——”龙七撇了撇嘴,不无感慨地说。
敛起小儿女的意态,她的脸上又重新漫上了清冷的神色。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她却有点同情潇夏曦了,反倒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一个遭人遗弃的孤儿,在湿黑的胡同里长大,以糟糠暖肚,从跌宕中学会了保护自己。多年前那段惨痛的记忆,她拿着司徒皓谦递过来的刀,亲手了结了那个男人的性命,笑容从她满布伤痕的脸上绽开,那一天,她的舌尖第一次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岁月轮回,是是非非难辨,其实,他们都不过是在书写自己的故事,一页翻过一页,到了最后,页面早已经斑迹累累,到底是镜花水月一场,梦一回,留下的,不过是山顶的一抹红霞,心口上的一颗红痣。
“没办法,她也有不得已的取舍……”龙五也喟叹了一声。而她,也注定了会再次被卷入这些江湖纷争而不能独善其身,这些却不是他们愿意见到的。
龙七侧首看着他,视线刚好落在他面颊的伤疤上,一丝颤动倏地涌入心底,忍不住抬手,却在指尖还没有触及时又颓然放下。她自嘲地笑笑,再次缓缓地移开视线。
她只能容许自己任性一回,再多一次,就是伤害了。而她并不希望这种伤害会无休止地继续蔓延下去,扼杀在襁褓里是最直接的方法。
电话铃响起,龙五拿出手机,淡淡地与电话里的人说了几句,眉头微蹙。
“小六说,凌少祺没有如约到俄罗斯。”他盖起电话,将手机重新放回了衣兜里,“他联系了俄罗斯方面的毒品分拆商,要求将会面的时间再推后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答复。根据小六的情报,凌少祺在飞往俄罗斯的中途突然转道,具体去了哪里,到现在还没有查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