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上人头涌动,喜腾歌舞,犹自沉浸在圣诞的欢乐气氛之中。凌少祺驾驶着雷克萨斯最新型号的高级轿车在闹市中呼啸穿行,不经意地曲张了一下右手的手指,指腹仍自残留着叶惜柔泪水的温热。
电话里,那人只是简短地让他回总部一趟,没有明说为什么。连夜召唤,而且是在这个万众欢腾的节日,定必发生了他也无法估量的事情。思忤了一下,给幻影拨了个电话,如果计划里出现了异动,她定然会第一时间通知他。可是,连续拨了好几次,仍旧是枯燥的“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凌少祺眉头紧蹙,心底有一种极不祥的预感。
车子急速拐弯,驶入了公路主道旁的一条小路。
小路幽邃,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凌少祺的车瞬间隐没在黑暗里。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建筑宏伟,庄严肃穆的教堂,高耸的门顶上,挂着一个巨型的钟,指针正好指向九点二十五分。半圆型的拱门虚掩着,两边各站了十名黑衣人在守备。有幽幽的烛光从门缝里透射出来,但是听不到信徒做弥撒的声音。静得,仿如一座死城。
推门进入,正面的居中,是受苦受难普渡众生的耶苏圣像,两旁的烛台有几百根蜡烛正在燃烧,把偌大的大堂映照得如同白昼。整齐排列的木椅,是供信徒做弥撒时坐的。但是这教堂在半个世纪之前已经划归为私人财产,外人基本上没有机会踏入教堂的十里范围之内。最靠近耶苏圣像位置的木椅上,有一个男人正埋首做着祷告,他面前放了一本经书,口中念念有辞,只不过除他之外,谁也不晓得他是在悼念逝去的亲人,还是在为自己赎罪。越是节日,他的身边越是孤独。
凌少祺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到站在他身后两米的地方才停止了行进,不发一言,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等待着他的主人下一步指示。
半晌,男人在胸前做了个十字的手势,合上经书,睁眼站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冷漠。教堂里的门窗紧闭,依然有风从哪里的缝隙透进来,蜡烛的火焰忽地晃了一下。
“来了?”男人昂然的声音,中气十足。他没有转身,只是仰头看着耶苏的圣像,眸底的光放敛有度。
凌少祺轻“嗯”了一声,平日里的锋芒尽敛。在那人面前不可表现太过张扬,否则就是自我毁灭。
静默,又是滴水可辨的静默。
凌少祺缓缓抬头,眼光毫不犹豫地定格在男人的背影上,一抹狠戾的神色划过,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祺,你在恨我?”男人突然转身,眼眸的锐光在凌少祺黝黑的脸上流连往返,似乎要借助神的力量透视他深沉的灵魂,“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将你抛弃在野山密林里拼斗猛虎豺狼,你十四岁的时候,我让你第一次挺刀杀人,你二十岁的时候,就代替我远赴越南走私军火。我逼迫你一步步沦入黑道。你有没有在恨我?”
“刚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怨恨。”凌少祺
迎上潇万川的眼光,坦然地回答,“我当时想不明白,你怎么会让我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吃人的猛兽。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还是一个根本没有防卫能力的小孩。但是后来,你准我加入青龙帮。我终于明白了,我将要走的,是怎样一个人生。假如我不能从野山密林里安全走出来,你也不会选中我成为你的助手。一个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甚至连杀一个人也手软的人,根本不可能在青龙帮生存。我现在已经不恨了,而且很感激。”
他确实教会了他生存的技能,但同时,也让他牢记了一个道理:弱肉强食。他也要让他尝尝被侵噬的痛苦。
潇万川,就是一直隐身在背后的青龙帮帮主。二十五年前,年少气盛的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密谋将原青龙帮帮主林伯瀚毙于枪口之下,取而代之,成为黑道上的一方霸主。与此同时,他化名潇万川,利用黑道上而来的资金成立潇氏企业,在P国建立属于他的石油王国,经济社会里只知道“潇万川”,却没多少人知悉他背后真正的身份。久而久之,他原来的名字也成为了一个“过去式”。黑道上的业务并没有终止,反而蒸蒸日上,不日已经发展为继天鹰会后在国内最大的黑帮。
凌少祺是他从孤儿院挑选出来的“苗子”之一,其时只有八岁。经过两年时间的观察,再经过两年时间的训练,凌少祺的聪颖、毅力和坚韧,终于击败了其他对手,成为他悉心栽培的助手候选人。他建立的石油王国,还有日益繁锁的黑帮业务,都必须有一个绝对忠诚的人来承担。他只需要在幕后策划操纵。
凌少祺的回答似乎令他很满意。一个毫不掩饰恨意的人才能让他看得更加透彻。
“哈哈,好,少祺。我果然没看错你,你从未令我失望过。”他的手搭在凌少祺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仿如一个欣赏稚子的慈父。
“三元港的事情听说了吗?”许久,潇万川状似随意地问。但这次从他的语气里明显听出了不满。
“听说了,这次是我的失误。我甘愿受罚。”凌少祺恭谨地颌首低垂。
三元港是P国政府出资筹建的一个重要港口,港口管理权花落谁家一直备受争议。司徒皓谦为首的天鹰会以及向来低调处事的青龙帮,他们所领导的巨额投资公司,还有其他小资公司,都有意涉足竞争。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新近冒尖的黑帮势力也在暗中酝酿,只是它行事诡秘,所接触的政府高层人士对其讳莫若深,外界很难探知它的具体底细。港口事业并非潇氏企业的重点发展项目,但它的失利,而且是败在那个新冒尖的黑帮势力手上,无论是天鹰会还是青龙帮,都不可能再轻视它的存在。之前几次青龙帮与缅甸毒枭的交易,都被它横行破坏了。
潇万川向来严苛,对办事不力的下属都会施以重罚。但今次,他只是摇摇头,略为深沉地说:“我们帮里有奸细,这怪不得你。”
凌少祺看着潇万川,指尖不动声息地颤抖了一下。莫非幻影……他
想起那个一直无法拨通的电话……
敛眸,再睁开,依然面无表情。“不可能。如果是奸细,我不可能查不出来。”
“她跟在我身边十年了,我也从来没怀疑过她。更何况是你。”潇万川背手面向耶苏的圣像,继续说。语气中带了点惋惜,毕竟他当年是为了她而背弃了原配,甘愿承受各种责难,包括来自潇夏曦的怨恨而坚持要将她带回家。
凌少祺猛然抬起头,“你是指……?”衣兜里的手指尖不动声息地触摸到手枪的冰冷,全身的神经都在绷紧。
潇万川的腰杆挺得笔直:“王海斐,原名林若然。林伯瀚的女儿。二十五年前,我取替林伯瀚成为青龙帮的帮主,他的一对儿女却在那次枪战后不知所踪。我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务求斩草除根,没想到,原来他的女儿十年前就蓄心积累地潜伏在我身边。”
“可是,她的儿子,你当年不是做了DNA测试,确定了是你的亲生儿子吗?你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的?”凌少祺神色一黯,他们的计划做得天衣无缝,步步为营,不可能露出破绽。
“是啊……”潇万川重重地喟叹一气,“她毕竟是我儿子的母亲。不过——”他霍地转身,一巴掌砍在最靠近的木椅背上,木屑四溅,“她从接近我开始,就一步步实施她的报复计划,联合外面的黑帮势力侵吞我的所有,这个女人我不会再容许她待在我的身边。”他阴霾的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寒冰,周遭的气温似乎也受到了他的影响急剧下降。
恰在此时,有两个黑衣人从神祗旁边的小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仿似兀然从地底冒出的地狱使者。其中一人颌首请示:“帮主,人已经带过来了,您看,该怎么处置?”
潇万川没有回应,反而走在前面,淡然地说了一句:“随我来!”这话分明是跟凌子祺说的。两个黑衣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越过小门,转入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内的光线很暗,每隔十米才有一盏小黄灯发光发热。黄灯下影影绰绰,倒是站了不少黑衣人,噤若寒蝉,潇万川一行人经过时,轻微地鞠躬以表敬意,随即又恢复警备的姿态。这样的派场凌少祺并非第一次见识,但今晚,每一步都走得艰辛,有一股寒栗自心底处油然升起。——若然幻影已经落入了潇万川手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不理,即使拚了性命也要把她救出来。
穿过甬道,尽头是一片荒泽已久的废墟。凌少祺记得,他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被带到这里,亲眼目睹一群与他同龄的小孩为了争一个肉馒头相互殴斗,头破血流。后来,他也加入了战团。他已经被饿了三天两夜,这个肉馒头可以让他续命,而且带他来的黑衣人许诺,只要打败这些小孩,还另外多赏他一个肉馒头。结果那天,他把其他的小孩打得趴在地上求饶,而他则站在他们中间,美美地享用着手里的肉馒头,后来他用不着再受饥饿煎熬,但那一次经历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恐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