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潇夏曦咀嚼着这两个字,脑海掠过一道明净的白色身影,千里之外的阳光穿透云层沉落在他的双肩,衣袂随风抑扬,散发着淡淡的书卷气。“他本来是一个医生,救伤扶危是他的天职。现在一下子让他掌舵这么大的帮会,他大概还不能适应过来。”
“可是正因为他的仁慈,短短两年时间我们在国内占据的地盘就被侵吞了大半。”龙六紧了紧把握方向盘的手,蹙了眉心,“老大十多年苦心经营的辉煌,很快会沉沦下去,过不了多久,天鹰会只剩下任人欺凌的空壳。”
“他不是还有你们吗?听龙五提过,‘龙字辈’里的人在各个领域都有不同凡响的才能。即使他在管理上出现诟病,你们都可以帮他一把。”末了,眼角的余光扫了眼隔座男人紧绷的脸,蚊蚋般嘟囔一句:“你似乎对龙五很有意见。”窗外雨声沙沙,她这句话不过是申明了自己的见解,并不想插手天鹰会的内部事务。
对她最后一句非议,龙六听而不闻,却很认真地回应了她的疑问:“我们的势力不同以往,帮会里人员流失严重,单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难以挽回劣势。目前三哥的军火买卖尚勉强维持原状,四哥和我一直都在追踪老大的下落,只与帮会保持间歇性联系。其他项目萎缩严重,帮会里真正能帮得上忙的人并不多。”
潇夏曦抿唇不语。他说的确然是事实,两年前她获救后离开天鹰会后再不过问,虽然早料到司徒皓谦的突然消失会对天鹰会造成冲击,却不知局面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以想象得到,那个白衣翩翩的温雅男子坐在灯前紧蹙眉头的愁态,这比进行一场断肢的接驳手术更令他踌躇莫展。
若然司徒皓谦在的话,天鹰会的发展将会是另一番景象,必定所向披糜。他绝不容许自己失败。
如果他还在。
潇夏曦的眼睛突然发涩,胸口隐隐作痛:“龙六,我看见他了。他果然还活着,还活着。”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摇晃,力透指骨,可能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失了原色,“原来他就是德丽丝的,她的……”“未婚夫”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毫无预警地出现,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回归大众的视线里,带给她的除了震撼外,更多的是无措。
拨开层层迷雾,未知的真相突然令她有点畏缩。知道是一回事,承认又是另一回事,若果德丽丝的未婚妻身份成立,那么,她又将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司徒皓谦面前?他的女人?而且是前度女人?或者什么都不是,仅是一个被他遗忘在某个角落的女人。
“是德丽丝的未婚夫。我也是比你早几个小时才知道。”他很自然地接过潇夏曦的话茬,却没有刻意挣脱她的手,阵阵颤栗从那个被紧攥的位置晕开,“听说是他主动向德丽丝的父亲,也就是俄罗斯最大黑手党的党魁耶索夫提亲的。”
“嗯。未婚夫。”潇夏曦松手,重新埋进车座沙发,纤细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虽然亲眼目睹了,可心里仍然渴望,所看到的并非事实的全部。
人有相似,古来有之。
然而,若然连就与司徒皓谦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也确认了这一点,她还能拿什么借口来欺骗自己,说服自己?轻咬下唇,任由那丝痛楚在血管里张扬,跳跃,然后慢慢漾开,竟然有了些许寒意。
“他不是老大。”
龙六看也没看她,不咸不淡地又添了一句。沉厚的嗓音混杂了雨点抽打车窗玻璃的狠厉,依然字字铿锵。
潇夏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侧面,等待他进一步解释。前一秒还在确认,后一秒却否定,这种模棱含糊的回应,简直让人抓狂。
“我故意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可是,很意外,他没有认出我,径直从我身边掠过,甚至看不出一丝触动。”他沉吟片刻,继续说,“这,不合常理。”
“你意思是说,他不认得你?”潇夏曦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德丽丝订婚宴上,她与那个风华依旧独冷凛的男人在后花园相对时,那种油然升起的陌生触感,说不出的怅空。
“莫非,他失忆了?”她转而提出自己的设想。
龙六摇摇头,显得犹豫:“我不确定。后来着人调查了一下他的档案。夜宸家族是俄罗斯的一个极为神秘的贵族,但有关于他的成长经历全部都记录在案,根本没发现任何漏洞。”
“就是说,他从来就存在于那个家族里,从来没离开过?”她也糊涂了,“难道,真的人有相似?或者,是司徒的孪生兄弟?”潇夏曦心思电转,将各种可能性都虚设了一遍。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谜团一个接一个,匪疑所思。
龙六还是摇摇头,对她的设想莫衷一是:“我需要更多时间考证。”他斜乜了旁边座位上不停戳手指的女人一眼,“你呢?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见机行事吧。”潇夏曦耸耸肩,调皮地用舌尖旋了薄唇一圈,“你不是正载我去德丽丝那儿吗?”龙六带给她的讯息太震撼了,如果说之前她还有犹豫,现在,她更不能就此放弃。空想根本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既然如此,她更有必要去寻找事实的真相。
“如果你改变主意,我现在可以载你离开。”
潇夏曦抿唇一笑,打开刚刚他交予的锦盒,预知般取出里面的项链,挂在胸前。方型的吊坠闪烁着沉醉的墨紫,嵌在洁白的肌肤上,犹如雪原里冰凝的黑瞳,神秘,璀璨,冷凛!“就这样吧。你有你的路向,我有我的计划。但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可以选择合作。对吧?”她抚上那枚吊坠,指腹在吊坠的棱角来回摩梭,“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
龙六不置可否。
他抖了一下方向盘,汽车拐入了另一条主干道。雨势渐大,连绵不绝的雨丝在路灯下肆意飞扬,湿滑的路面被渲染了一层浓郁的水雾。入夜后的车辆明显稀疏了不少,路上行人寥寥。
料想他已经认同了她的建议,潇夏曦吁了口气,才听见他不疾不徐地回应:“我现在就载你离开。在前面的港口,我已经安排了天鹰会的人接应。他们会安全护送你回国。”
“什么?!”隔着雨声,她还是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仍然忍不住发出质询,“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我不回,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龙六听而不闻,依然没有回应。
“喂,我说,我不回去,你听见了没有?”潇夏曦开始有点情绪失控,面对他的淡漠,几乎抓狂。轿车离转道已经滑开了一段距离,她猛地扑向龙六,扭动方向盘,企图让汽车改变行车路线,或者停下来。
龙六猝不及防,一边稳住方向盘,一边阻止她近乎疯狂的举动
。“放手,快放手……再继续下去,我们都会死的。”沉静如他,此刻也被激怒了。在他看来,这个女人的执着简直有点不可理喻。
然,潇夏曦不管不顾。他们力量悬殊,本来她就没有足以抗衡的体力,可是在这一刻,只追随自己的心意,将体内潜藏的力量全然激发出来。雨雾倾泄的公路上,他们的车蛇形一般横冲直撞,幸而龙六及时把持,在几个紧要关头强行扭转方向盘,否则早撞上了路边的石墩。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彻天际,惯性使然,车内的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身体倾前撞向前面的挡风玻璃。潇夏曦紧闭双眼,想也没想,用手臂护住面部和胸部的要害位置,以抵挡那势如破竹的一撞。
然而,一切出乎意料之外地静止了。再睁开眼时,坐在隔壁驾驶位置上的龙六双手并用,硬生生地拉住她,而他自己则不可避免地胸口撞在了方向盘上。
“你还真不怕死。就不明白当初老大为什么会看上你这么个蠢笨女人!”龙六用力把潇夏曦甩回座位,手不自觉地抚上被撞的位置,眉心微簇,料想那一撞的力道并不轻。
潇夏曦惊魂甫定,眸光在前方游走了一遍,才知道他们的车正处于主干道的一个急转弯,车子若再径直滑前半米,便一头栽进树影婆娑的黑渊,所幸龙六刹车及时,否则两人早已经魂飞天国了。
伸了伸舌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转而看向龙六,咬牙切齿:“我这个蠢笨女人却比你们强。你们男人都是自私的,总是要求我按照你们的设想来做事,却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想法。自以为是地把我像金丝雀一样关起来保护,你们就可以省却了责任,对自己有了交代。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们的保护。”她使劲旋动了一下车门的门把,早被上了密锁,车门纹丝不动,“我要下车!”一字一句,清晰无限。即便外面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即便是走路,她也要走回去。初衷不改。
他看着她,纤弱的身影草一般不屈,这种性格与龙七有点相似,却更多了些许韧性。一丝动容攀上了他的唇角,却依旧没有出声,任由她敲打着车窗玻璃。若累了,自然也会静下来,用不着他费唇舌规劝。
而潇夏曦从吵闹到安静的时间,却比他预估的要短得多。只稍片刻,她便重新埋入车座的沙发,小虾米样地蜷缩成一团,不纠缠也不哼声,神情恬淡得看不出丝毫端倪。甚至,她已经忽视了他的存在。
——既然知道求也没用,倒不如省下心,她需要时间把费的力气补回来,平复心思,然后慢慢思考下一步计划。她行事向来温婉,极少冲动,刚才与龙六的较劲不过是在情急之下做出的,现在回想起来,却不感后悔。一旦她被送出了俄罗斯,莫说再要踏入这片土地将了了无期,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接近德丽丝,找寻她想要的真相。无论如何,她必须留下来,竭尽全力留下来。
她的态度反而使龙六有点失措。他固然可以打昏她,然后不管后果地把她架走,可是凭着他的观察,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如换作一般女人还好对付,可她恰恰是司徒皓谦的女人,这一尴尬身份再加上龙五的交托,双重压力下他可不保证潇夏曦在回程中万无一失。若然直接开车至港口,他更可以打包票,刚才的情景还会再现。经刚才一“战”,他终于体会,潇夏曦绝不像她表面看上去柔弱。一切都是假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