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久仰(中)

郭宁读书甚少,出身也低。他所以能在军中赢得威望,靠得是当年野狐岭败战的时候,无数次身当锋镝,阻击追击的蒙古军,为各部将士赢得逃生的机会。

溃败途中,很难找到一夫当关的隘口,所以并不能指望占据冲要所在,硬堵住潮水般涌来的追兵。

大多数时候,郭宁就只是不断分派人手吸引追兵的注意,分散他们的力量。然后他身先士卒,亲领精锐邀击奔趋,向剩余的追兵发起斩首突袭。

如果运气好些,把带队追击的蒙古百夫长杀死,那就能赢来一个喘息之机。

而一两天后,多半又有追兵赶到,于是这简单粗暴的套路再用一遍,众人继续鏖战,继续搏命。

这个在生死间不断挣扎重复的过程,锤炼了郭宁,也给郭宁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在河北立足后的许多次战斗,始终都采用同样的战术,也就是各部分兵扰乱,主将亲自出击斩首。

到他在中都谋划成功,成了定海军节度使,好像身份变得尊贵了,可这个习惯还是改不了。

这是武人起自卒伍的局限性。终究郭宁不是熟读兵书的大家,他在军事上的认识完全来自于实际战斗经验,一时间难以超越窠臼。

而他的性格和他所身处的环境,也都要求他必须这么做。

郭宁在乌沙堡的时候,就听多了底层将士的抱怨。

在将士们的记忆中,当年女真人勃兴的时候,太祖完颜阿骨打也不过是个部落联盟的盟主。他靠什么赢得将士追随?就是靠一次次身先士卒,亲自冲锋陷阵杀敌!

那时候,就算谋划不利,主将总是冲杀在前,士卒们也愿意同进同退,靠着刀剑扳回局面。

可这些年来,女真人的贵族们一天天烂下去,躲在后头运筹帷幄的人越来越多,而能够和士卒们站在一起厮杀的人越来越少。

运筹帷幄四个字,听起来非同凡响,其实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反正贵人们不会承担责任,也不用身临锋镝,一张嘴就拿主意。打赢了是运筹之功,打输了是前线作战不利,只消两张嘴皮子利索,永远都吃不了亏。

可将士们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失败以后,怎么会再相信他们?

此时此刻,在摧毁一切的强大力量之前,什么奇谋庙算,在将士们眼里都没有价值。什么宏图大志,在将士们眼里都是假的,他们本来也听不懂。至于钱财赏赐,那也只是一时的痛快;要将士们拿钱办事可以,但做到什么程度,可就难说的很。

此时的将士们,能毫无保留付出信任的,只有与他们同生共死之人;将士们彻底服膺的,也一定是胆气绝伦的强悍男儿。

郭宁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也必须是这样的人。

便如今日海仓镇一战,汪世显率部固守营垒,几乎拼光了自家的老底子;郭仲元骤得重兵,随即就与强敌硬撼,死伤惨重;至于骆和尚、李霆等人不计生死的突击,那更不必多说了。

那么多人在血战中死不旋踵,他们为什么能做到这个程度?

是因为郭宁的命令。

那么,为什么他们会不惜代价,执行郭宁的命令?

固然是因为郭宁待人以诚,全心全意敌为众人谋划将来,但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知道,郭宁身为军中魁首,一定会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承担最关键的任务!

或有人劝郭宁说,主将乃筹谟之所自出,三军之所系命,不可轻举妄动。

郭宁回应道:

如今蒙古崛起,天下将乱。区区一个定海军的势力,放在大敌之前,和此前塘泊间数百上千人的兵力,哪有什么不同?

正因为打的是蒙古人,我才一定要亲自上阵!

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面对强敌稍有不慎,必然全军俱亡,血流漂橹。到那时候,我躲在后头难道就有安全可言?正相反,只有我身先士卒,将士们才会压下惜命怕死之心,为了多一点点胜利的可能而拼搏!

现在,就到了郭宁决胜一击的时刻了。

整场战斗里,郭仲元所部是个幌子;汪世显所部和海仓镇营垒里的百姓们,也是幌子;从军堡杀出,声势惊天动地的铁浮图骑兵们,依然是幌子。

幌子全都发挥了作用,拖雷麾下的蒙古将士们,便一支支、一队队地分派各处,郭宁等待的机会来了。

蒙古骑兵奔驰如电,往来神速,所以这个机会稍纵即逝,留给郭宁策骑长驱的余地也不大……事实上,一旦蒙古军的主力回援,郭宁所部立刻就会被吞没!

但足够了,只要一点点的时间,一点点的空间,就足够了!

当郭宁看到矗立在原野中央的那面白纛,不禁微笑。

他的笑容有些狰狞,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看到猎物的猛兽。

女真人强盛时的骑兵战术,既有正面强攻猛打的部分,也有包抄、截击、长驱直入的部分。负责前者的,是号称铁浮图的重骑;负责后者的,则是所谓拐子马轻骑。

每一名拐子马骑兵,当是精选出的马术好手,他们着轻甲,骑快马,讲究轻捷彪悍、猱进鸷击。

郭宁本部的护卫里,能达到要求的约莫五十人。过去两日里,郭宁又从各部专门挑选了五十人,调配快马,凑成百名拐子马精骑。

此前蒙古人的探马哨骑,并没有犯错,这片生满乱草杂蒿的荒滩,并不能通行大股兵马。但郭宁带着百骑,从屯堡后头绕到港口,再乘坐小船冲滩;又有世代生活在本地的谋克阿鲁罕负责引路……区区百骑,通行不难。

此时此刻,百骑跃出滩涂,郭宁纵马飞驰,上百轻骑紧随其后。

郭宁大笑着道:“诸位,跟我来!我们去抓住拖雷!”

百骑高声呼喝响应,疾如风驰电掣,又如一支劲箭发自于大海,直取拖雷。

拖雷身边,有经验丰富的侍从看出了来者不善。这支骑兵于此出现,绝非偶然,这是定海军的决胜手段!

“四王子快逃!”

他吼了一声,便带人催马迎上前去,试图阻击拐子马轻骑。

而拖雷一时间被他吼的有些茫然:“什么?逃?我?逃?”

战场西面,纳敏夫带着五百精骑,这时刚奔到胶水东岸,准备截击渡河的敌军,忽听得身后蹄声如雷,急转身看过,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好几名百夫长、拔都儿齐声惊呼,一下子喊到嗓子破了音。

其余众人也都狂吼:“快去救援四王子!”

战场东面,赤驹驸马快要抵不住铁浮图的猛攻了。好在,他眼看着六千户骑兵将如巨翼合拢,耳听得空中再度传来箭矢密集飞跃的声响,才能继续呼喝,激励着疲惫不堪的部属,保持僵持局面。

正等着两翼六千户精骑皆至,包抄聚歼铁浮图骑兵,谁知六千户的骑兵忽然狂呼乱喊,在阵前疯狂勒马回头,许多骑兵甚至彼此碰撞,闹得一片人仰马翻。

“怎么了?怎么了?他们犯什么蠢!”赤驹驸马连声怒骂。

有骑士狂奔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四王子遭敌突袭!”

赤驹驸马又惊又怒,兼有恐惧。他哇呀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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