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间内多次海难,损失巨大,相关的情况早就报到了天津府。周客山正因为受到了来自郭宁的沉重压力,所以才用动武来威胁章良朋。
去年九月,郭宁在开封被部下群臣簇拥登基,建国大周,定年号为隆武。在皇帝从开封回返中都的路上,正逢覆灭开封朝廷的十余万精兵猛将得胜而归,诸军前后相继,数百里络绎不绝,沿途欢呼簇拥皇帝御驾,声势震天动地。
不过,除此以外,建国定鼎的流程就很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了。
这倒不是为了凸显武人政权的本色,皆因大周的财政并不宽裕。
拿下开封朝廷之后,大周的领地扩张了一倍以上,但收入并没有同比例增长。
开封朝廷治下,河东南北两路是早年遭蒙古军南下屠杀的重灾区。秦陇四路的土地贫瘠,上百年来都是钱财投入的无底洞。南京路虽然富庶些,终究不似当年,何况黄河泛滥造成的损失巨大,开封以东多少灾民流离失所,新朝建立,难道好意思不赈济?
女真人在此咬牙切齿地维持了两年,没办法既要军队,又要民生,最后不得不去抢劫南朝宋国,现在这难题可都转到大周朝廷手里了。
与之相比,大周在军队建设上的直接开销,其实倒还有限。
以分配土地的方式酬功,较之于赏赐钱财的支出少些,而且也能保障将士的忠诚度和战斗力。但随着战争规模不断扩大,一次战争结束后,土地赐予和调整工作千头万绪,环环相扣,依然需要持续的投入。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名士卒立功受赏,直接划拨本地的荒田赐予即可。但一整支军队人人立功受赏,再加上必要的抚恤,动辄成百上千顷的土地要分配。所以必定伴随军屯的大规模调整,有的面积扩张、有的位置调动,有的合并,有的分拆。
人都有私欲,将士也不是圣人。调整的同时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难免引发矛盾,不止影响耕作,更影响军队的团结。于是需要可靠的人手去复核、调查、惩处、斡旋。为此就得扩编军法部门,大量容留退役的老卒为吏员。
说到底,每一项工作都要用钱来支撑。
等到基层将士的田地拨付完了,那么多中高级文武部下的爵赏也不能拖。去年大周的封爵体系尚未完善,到改元以后,那么多人扳着手指头,把自己的功勋反复算过了,就等着在元旦大朝会上受赏。
郭宁崛起神速,无论军队还是政务体系里,都还没有生成那种盘根错节,不得不重赏拉拢的巨头人物。但也正因为他崛起神速,新朝勋臣们的家底普遍都还单薄,全都等着开国建业后的大赏赐。
总不见得将士们辛苦簇拥周国公做天子,然后自家发扬风尚,继续喝西北风度日吧。
田宅豪华与否?奴仆可够驱使?租税和采邑的规格与前朝可相似?官职的高低是否压倒了我那老对头?免除徭役的范围和年限如何?有没有封妻荫子、丹书铁券?
各种各样的内容早都被臣子们反复盘算,还有五六种真真假假的方案流传出外。有些方案大体符合定海军一向以来朴实的风格,有些方案却简直胡扯,按这思路落实下去,天下百姓立刻就遭猛兽血食,没法活了。
郭宁对此心知肚明,更清楚爵赏不能拖,也不能克扣。对此,他和耶律楚材盘了许多次账本,还拟订了两个原则。
一条唤作“尊崇武勋、功过不抵”。讲的是叙功叙赏倾向军人,参照金代九等爵制,不吝名位,却不能轻易制造出凌驾法度的权贵。
另一条更是关键,唤作“利益共享,爵股相当”,讲的是叙功叙赏以后,并不按照历朝历代的传统实封或者食户。郭宁会效法南朝商人集资海贸的路数,将上海行里归属大周所有的那部分股权拿出来,分配酬功。
大安三年时,中都城里改朝换代,新皇政变上台,大杀宗室。郭宁乘机夺取了当时无人注意,却事实上极其庞大的资源,便是女真宗室们手里掌握的船队和走私商人。
此后数年里,他不断扩张海上贸易,每年都能从这上头抽取数十万贯的巨额资财。待到南北两家并立的局面抵定,郭宁又凭着北方巨大的市场和物资产出,以己方船队和南朝宋人联合,组成了堪称巨无霸的商行。
将士们都知道,那上海行与寻常行会不同。内部周、宋两国,各有严密的组织制度,以保障每年近千万贯的生意,上百万贯的好处进账。而且今年以来南方商路通畅,船队可以直达南朝的广州,直接与传说中的南海诸国交易,利润更是翻着跟头往上走。
正常年景里,河北、中都地界一百亩田地的粮食产出,不过五六十贯,与海上的暴利全然不可同日而语。要说将士们对海上的利益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不过大家也懂,皇帝陛下自己愿意拿出海贸的收入来补贴国家财政,那是皇帝的高风亮节。但皇家的钱袋子,终究容不得外人胡乱插手,就连多想想,都是僭越。
待到郭宁放出将会向功臣分享股权的消息,自觉有资格纳入范围的军官们大都狂喜。
当然,也难免有人看重田产,觉得商业上的收益虚无缥缈,不够踏实。千载以来人之常情如此,这样的人,数量还不少。
郭宁和耶律楚材遂前后几次召集军官们答疑,讲述海上收益的具体情形。
这一日他从中都折返回天津府,召集了天津府本地的老资格军官,还有因为投靠较晚,在封爵上稍许吃亏的若干将帅。
众人拜见皇帝,自然比往日里多了繁文缛节。好在郭宁不端架子,照旧一个個底嘘寒问暖。碰见近日里有公务往来的,单独吩咐两句;碰到近日来办砸什么事的,只要不是犯了大错,也拉到议事厅一角,稍稍提点,省得他们一错再错。
待数十人坐定,郭宁让人在议事厅里挂起巨大横幅,亲自比划着一一讲述。
整个上海行的股份,是大周和大宋各占一半,利润分配也如此数。但这是政治上的分肥,倒不是单纯商业计算。实际上,两家背靠各自的地盘、船队和陆上商业渠道,除了必须得共同推进的跨国贸易,其它运作都是独立的。
此番郭宁打算把自己名下的这部分股权陆续放出。第一期针对的,便是获得新朝爵赏的文武官员,这几乎涵盖了所有都将以上的军官和职位比较关键的文臣,总计将近一千人,其中武人占九成以上。对他们放出三成的股权,便代表了当年度五十万贯以上的收益。
按照这个计划,一个普通的大周开国县男,也能每年从商行获得两百贯以上的红利,足足抵得过寻常村庄里屈指可数的大地主了。实在想要田地,拿了这些钱,自家去购买田产也是易如反掌,中都附近新开的淤田,不过一亩两三贯而已。
听到这里,果然好些军官都露出了笑容,议事厅里一时嗡嗡的人声不断。有两个彼此交情好的军官当场就商量,要到哪里买田买地,继续凑在一处做邻居,还约着最好能做儿女亲家。
两人刚说到这里,旁边史天倪打岔说,我听说老王家的儿郎甚是顽劣,文不成武不就的,老程家的女儿不妨嫁给我的弟弟史天泽。若嫌弃吾弟幼小,嫁给我做续弦也是可以的,这声岳父,我现在就能叫给你听。
这人一开口,武人们顿时哄堂大笑,有说俏皮话恭喜新婿的,有嘲笑史天倪没皮没脸的,转眼间,厅堂里愈发嗡嗡吵闹。
若两军厮杀的时候,中军这等混乱,郭宁少不得要派出执法官砍几个脑袋,以他在军中的威严,这会儿轻轻咳嗽一声,也能让将士们立刻肃然。
但他深知武人们打仗,说到底为了富贵。现在又不打仗,一大桩的富贵就在眼前,大家快活起来,何必强求规矩?某种程度上讲,这些北地武人愿意在皇帝面前说些俏皮话,也是表示亲切的办法。
当下他只微笑听着,示意李云在旁继续讲述。
李云讲的内容,其实也很关键。原来除了皇家下旨以外,商行的股权一旦分配到个人,便不得再度转让,违者严惩。除非拥有者被褫夺爵位,始终都能得到股权的红利分配。
不过,拥有股权之人死后,子孙若无荫封,股权便回归皇室。这些股权眼下由李云统辖。日后朝政梳理妥当,李云的资历又攒够了,会升任少府卿,执掌皇室财用钱谷。
李云将将说完,坐在队伍后头的赵斌出列询问道,如果拿了钱财,不买田地,转而自家买船招人,自设商行航海经商,可不可以。
李云还没问答,郭宁离了御座,揽住赵斌问道:“你这厮,不是想着养老了么?怎么忽然又抖擞起来?”
赵斌粗糙而黝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点不好意思。
他虽然年纪大,有残疾,可凭着军功和海上劳苦,已经是开国县男了。所以去年末,他成了无数媒婆眼里的香饽饽,现在不仅有了一妻一妾,妻妾还给他带来了两个便宜儿子,三个便宜女儿,全都改姓了赵。
家人多了,光靠着田亩所出虽够花用,稍显拮据。赵斌原先去海上,是因为不适应退役后无聊的日子,但见识了海上风物以后,年纪虽老,心却愈发的不羁,想要干一番自家的事业。
当下郭宁哈哈大笑:“你要做点什么,当然是可以的,只要别掺和军用管制物资,别挖官中的墙角就行。”
赵斌连声答应。
郭宁又问:“咱们自家试造的那些海船,不提了。贵,还不好使。前阵子你的老搭档周客山,在福州订购了数十艘四百料的海船,每艘也得一千贯钱呢。你手头的积蓄,够买船么?不够的话,我可以借你。”
正说到这里,外头信使递来急信。
郭宁打开一看,皱了皱眉。
原本闹腾的武人们瞬间寂静,各人纷纷折返本位,厅堂里鸦雀无声。
郭宁站在堂中,环顾众人,忽而自失一笑:“今天我心情很好,方才向大家讲了话,许了愿,见到大家欢悦,更让我格外快活。结果当场就遭人羞辱,我这张脸,都被打肿啦。”
闻听此言,史天倪首先出列。他按剑昂首,大声说道:“请问陛下,出了什么事?我听说过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道理,谁敢羞辱陛下,便是咱们大周数十万将士不共戴天的死敌!”
他话讲完,耶律克酬巴尔出列抱拳:“俺也一样!”
李守正随即出列:“是何人胆敢无礼,还请陛下告知。我愿提刀一行,取他性命!”
郭宁叹气:“这事情说来实在羞愧,是我对不住大家伙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众将一再固请,郭宁才说出了其中缘故。
“南朝宋国广南一带的海上,忽有海盗猖獗,多次攻劫我们的船队。周客山那边统计了数字过来,两个月里少二十几条船,损失合计,大概要在两百万贯。”
北京路的附从军们,大都世代屯驻草原东部,其首领也都是这一带的豪强出身。此前石天应所部的黑军陆续跟随李霆开拓秦陇,其余各部仍然留驻本地。
这些人跟随郭宁以后,颇有乘船渡海或者长途奔袭的经历,但乍听宋国、广南、海上、海盗,依然心里一抖。抖过了,随即听到损失两百万贯,又无不骇然。有脑子活络点的,立刻又算到,两百万贯的损失,放到大周这边承担的,便是一百万贯,是今年预计红利的六成以上!
也就是说,大家乐了半天,已经想好许多去处的钱财,一下少了六成!想象中已经变成现实的田地、宅院、金珠珍玩乃至美娇娘,全飞了!这……这损失实在惨重了点!
众人大怒,一个个眼都红了。好些人喘着粗气,握紧拳头,就如草原上争食的猛兽也似,神色狰狞。
恰在这时,边上李云叹道:“这是头一年的损失,以后未必会有那么多。我们如果准备些资财,结好那些海寇,把损失压到三成,两成,总是可以的吧?”
听了这话,众人气都喘不上了。这什么意思?老爷们尸山血海里厮杀得来的好处,怎么就要给海寇?每年损失两成,三成的话,二三十载积累下去,这数字不吓人吗?
有人急怒攻心,当场就要与李云争执。
却见李云拿着那份军报,三两眼看到最后,口中道:“嗯?周客山说,他已经把海寇的底细探察清楚,想请陛下抽调数百名精锐将士暗中南下,一口气扫了海匪巢穴……正好来个黑吃黑,劫了海寇们积累的资财,以补充损失?”
听到这里,郭宁也探头去看,一边看,一边随口道:“开什么玩笑,抽调兵力去投入数千里以外的厮杀,是那么容易的?将士们怎会乐意?我怎么舍得?况且,回中都把一套调兵流程走完,怎也得十天半个月吧,时间上怎都来不及……哟!”
郭宁忽然咋舌:“他写的这些,是真的?海寇的身价这么豪富吗?”
史天倪等人以外,又有十数军将越众而出,声震屋宇:“陛下,回中都调兵太慢了,动静也大,恐怕海寇有了防备!我等愿南下一行,扫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