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皇宫一向是个礼仪场所,皇帝喜欢住在都元帅府里,今日也是一样。
都元帅府深处的习武场,前阵子又经过修缮,往贴近外墙的地方辟出了一大片射圃。所谓射圃,按官方文书的说法,是专供皇帝锻炼射术的靶场,但郭宁经常带着许多部下在这里较射取乐。
自古以来军中武艺以骑、射两项为先,因为良马和良弓不易得,同时具备这两项本领的,通常都是军队骨干,或者世代从军的将门子弟。如郭宁这般拿着铁骨朵到处乱砸的,一看就知没什么好出身。
但郭宁现在的身份不同了。年初时,他在出巡边境的时候,忽然集结兵力突入草原,着实把群臣吓着了,后来从各种角度规劝他,请他尽量在国都安坐不动的人很多。郭宁是马上皇帝,当然不会同意。
那些人退而求其次,便恳请郭宁至少别轻易与人搏杀。如果您老人家非要找个机会过瘾,那隔着远些射箭,怎么也比近身浴血搏杀妥当。
这倒不是没有道理,所以郭宁最近练武,对射术很是积极。
此时但见郭宁开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百步开外的箭靶上不一会儿就密密匝匝地扎满了羽箭,除了偶尔几支稍偏以外,其余都正中红心。
这样的射术堪称出众,能在连续射击时保持如此稳定的成绩,更需要强大的身体素质和稳定的心理。一时间左右连连赞叹,郭宁听得过分,一边摇头,一边哈哈大笑。
一口气射了许多箭,他有点累了,当即放下大弓,让身边将士们都去试试。刚转回凉亭里擦拭汗水,却见到外面一名中年武官快步走来,神色匆匆,双手还捧着一物。
来者是当年红袄军的首领之一,如今常驻在济南做亲民官的霍仪。
红袄军的势力极盛时,霍仪一度割据邳州,是手头很有实力的几个大首领之一。大周建立以后,红袄军的将士在军队里占了极大的比重,但霍仪因为难离故土,拒绝了好几次调动,一直停留在山东负责安定红袄军旧部家属的军屯和田亩分配。
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官职升迁速度比旁人们慢不少,在中都几乎不被当做重将看待。今日刘二祖召集老伙计们,他也去了,却是和最后到达的数人一起,全程都没说什么话。
不过,当时没重视霍仪的人,这会儿可能会吃惊。因为霍仪从远处匆匆行来,沿途那么多的值守甲士竟不盘查,容他畅通无阻,直到郭宁身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
“陛下,您的刀。”
霍仪在阶前单膝跪地,双手捧起带鞘长刀,赫然是郭宁长期携带的那把金刀。他举着刀,顿了顿又道:“将帅们的斗志尚在,对陛下也是忠诚不二,并没有用到这把刀的地方。”
他正是受了郭宁的托付,去往刘二祖的府邸参加宴会的。
按照郭宁的吩咐,他全程旁听,只做一个准备。那是郭宁先前亲口吩咐的:如果刘二祖不能压住高级将官们的松散畏怯,以至于矛盾激化,当真要动手。他立刻持刀出来,给刘二祖撑腰。
其实霍仪在接受这个命令的时候,完全是懵的。他的消息不太灵通,所以压根就不理解为什么将官们会这样表现,而刘二祖又为什么要压制他们。直到酒宴上一说蒙古军的动向,他才明白了郭宁的意思。
霍仪对那些满口胡言乱语的同僚们只有同情。很明显,郭宁对刘二祖的认知,乃至对红袄军众将的认知,一丁点都没错。他早就把最坏的局面都预料到了,甚至很宽容地带了金刀去,免得刘二祖这个一向以来的厚道角色做恶人。
想到这里,霍仪再度低头。
其实他应该把酒宴上各人言语都如实禀报的,但毕竟那都是老伙计。要他指名道姓地说谁谁害怕了,谁谁想回山东去,他实在说不出口。反正老刘是靠谱的,他也足能够压得住底下人。
于是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只保持着捧刀俯首的姿势。
稍稍隔了会儿,郭宁接过刀,带笑说道:“没用上,那就最好。”
他把金刀挂回腰间,拍了拍刀鞘:“这把刀随我多年,我还挺喜欢。刘元帅拿切羊肉的短刀吓唬人的时候,你若站出来,岂不得拿我金刀去切割羊肉?我才不舍得哪!”
霍仪额头一下子就见了汗。
时人有个说法,把红袄军于大周的帝业,拟之于青州兵于魏王曹操。红袄军和青州兵两者,都是最早扯旗起义的,都重重打击了持续衰弱的王朝,最后都没成什么大事,反倒以巨大的人力,为人主之崛起提供了重要资源。
所不同的,是青州兵在曹操手里只是卖命的工具,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以至于曹操一死,青州将士们如释重负,当即鸣鼓擅去。而郭宁给红袄军将士们的待遇可以说非常优厚,也大胆地让他们占据了许多重要职位。
落在霍仪身上,他以一个在红袄军中算不上实力雄厚的将领,能得到郭宁的私下信用,靠的并非有突出的才干,而是他投靠郭宁最早。
早在慧锋大师出面和刘二祖往来之前,霍仪就已经降伏。不久泰山各部因为巨大的压力几乎爆发内讧,那场内讧首先发自于时青和霍仪的火并,而事实上源于霍仪的主动挑衅。
后来泰山各部响应郭宁的召令出兵,也是霍仪全程紧随刘二祖行动。
不过霍仪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不对外提起自家的这道人脉,也很满足于安享富贵。直到年初时,不少武人私下勾连,想去捏软柿子,结果事情渐渐闹大,其中相关的,很多都是红袄军的旧人。
红袄军的旧袍泽遍布军中,不可谓根基不深。然而伴君如伴虎,一旦引起郭宁的不满,南面为首的尹昌立刻被扔到了海外,而北面本来控制通州枢纽的时青则去了北疆,现在连命都没了。
霍仪愿意受命走这一趟,暗地里难免存了点为老兄弟们稍稍缓颊的念头,免得他们的臭毛病落到皇帝眼里,也希望皇帝能够继续相信大伙儿,继续给大伙儿机会,保住大伙儿的富贵。
但现在听郭宁的言语,霍仪明白了,在那场酒宴上,私下领受皇帝任务的岂止一个?他出了刘二祖的府邸,只回府稍稍落脚,就到皇帝面前禀报,结果皇帝连吃得什么都一清二楚!
对霍仪的紧张情绪,郭宁恍若不见。他拍了拍霍仪的肩膀道:“好了,你这趟也是辛苦。既然来了中都,别急着回去。兵部在金口大营那边新设了一个衙门,作为各地新兵集训的场所。你这老行伍便去那里帮几个月的忙,攒点功劳,也替我看着点军队里年轻的愣头青们。”‘
陛下的帝王心术和驭下的手腕,越来越纯熟了。
霍仪行礼如仪,不敢有丝毫疏忽:“是,是,多谢陛下。”
看着霍仪小心翼翼地后退,连抬头和自己对视都不敢,郭宁叹了口气。
强敌压境的时候,他还要分心去做这些事,其实并不愉快。但这些事情又是必须要做的,做不了,或者不擅长的人,也到不了这个位置上。
说实话,郭宁并不在意军队里面有山头、派系之分。他在那场大梦里,曾经见识过一位超群绝伦的伟人,可就连那样的伟人,也不得不承认山头,照顾山头。郭宁自问,自家的本事与那一位相比,简直判若云泥,所以他对此还是很理解的。
甚至从帝王的角度来看看,山头和派系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上位者的权衡、分化和控制,有利于上位者对权力的掌控。
问题是,代表山头的首领们不能失去斗志,不能成为军队的负累!
这是很难把握的。郭宁的那场大梦里,那位伟人和他的伙伴们拥有人世间最崇高的旗帜,但最后也难避免门户私计……何况郭宁?
郭宁自家知道,压住了蒙古的崛起会引领截然不同的未来,可这并不能成为号召所有人的旗帜。那么多的部下们所要的,始终是富贵。
身为首领,如果不给人富贵,结果会是什么样,河北塘泺里冰寒刺骨的水已经告诉郭宁了。那么如果给人富贵,会不会养出一群腐化的军人?
这个苗头是可以想见的,但郭宁不能容忍。他知道枪杆子出政权,知道军队是汉儿重新崛起的保障,是新朝统治的根本。所以,他必须从另一个角度去掐断这儿苗头。
军人可以富贵。这几年来,随大周崛起而飞黄腾达的军人集团,几乎毫无顾忌地把手伸进方方面面。他们组建商行,参与海贸、参与草原的开拓、参与了各种矿产的开掘和手工业的爆发,这都没问题。
而这些东西都和大周在边疆的开拓紧密关联。在郭宁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越是热衷于富贵的武人们,就越是把手远远地探出去,攫取他们在中原的一亩三分地上根本无法想象的好处。
便如今日刘二祖约请的这批人,既是红袄军泰山一脉的狠人,也是长期以来热衷投入到北疆的富人。他们自己如此,身边的同伴、旧部、亲戚们也都如此。当朝廷在北疆的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如果无动于衷的话,用不着郭宁动手,与他们共享利益的许多人就会把他们撕碎!
在这方面,刘二祖看得很清楚,所以这个老好人才不惜放狠话、拿刀子,提醒这些老部下们莫要发昏。而他的老部下里头,也有好几个聪明人提前做了正确的选择。那就很好。
郭宁不只关注着红袄军的旧部,他的军队里有各种各样的山头,各处都难免有耽于享乐和和平的人。不过,敌人来了,就得打仗;利益受损了,就得抢夺回来;眼前的幸福生活被威胁了,就得狠狠地打回去。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每个武人都明白。哪怕他们一时害怕和动摇,最终会在各种各样的推动下明白过来。
练武场东面不远,有好几道门户直接贯通着中都最大的一个军营。这时候,军营里有声音隐约传入。有关蒙古军行动的最新消息显然扩散到了这里,这些将士们马上就会知道,蒙古军有了新的武器,这一趟,敌人如虎添翼,来者不善。
不过,相对于高级军官们,郭宁对普通的将士,反倒放心许多。
他从亭子里走出去几步,侧耳倾听,便听到了有将士在怒吼。起初是一人两人的声音,后来有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两百个。这会儿在军营里的,都是轮休的将士,没有人组织他们,也没有人指挥他们。但他们的的呼声越来越高,渐渐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