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六年。闰一月二十六。
历史上的这一天,蒲洪挟持大败滠头姚弋仲之威,一脚踹开大晋,让殷浩运筹许久的北伐大计化为飞灰后,他开始自立门户,号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开府建衙,改姓苻氏,在乱世中竖起枋头氐人的旗号。
石青的出现,让历史发生了变化。这一天,蒲洪没有去心情改姓称号,只能咬牙切齿地指挥枋头军向营垒发起无休无止的攻击。
老蒲洪彻底暴露出枭雄本色,不计伤亡,不计后果;只问结果——夺下渡口,杀死所有敌人。在他这种心态的指挥下,枋头军的攻击前所未有地猛烈。
河西联军包括衡水营、陷阵营在内只有五千多人,石青始终不让衡水营、陷阵营参战;依靠东拼西凑起来的四千余人艰苦作战,防守变得越来越吃力,眼见防线岌岌可危,关键时刻,石青命令陷阵营投入防御战。
陷阵营这支生力军突然登场,打了枋头军一个措手不及。六百名重铠猛士,挥舞着金瓜锤从营垒缺口出忽然杀出,狠狠捶打着枋头军各路攻击前锋,枋头军气势为之一挫。石青率亲卫营,姚益、姚苌率羌人死士趁势杀出,枋头军抵挡不住,首次败退下去。
负责督战的蒲健连斩五十多名逃兵,止住枋头军后退之势后;蒲箐带氐人亲信子弟率先冲锋,这才鼓起枋头军衰竭的斗志,成千上万人呐喊着席卷回去,惨烈的激战再度爆发。
联军不再节省辎重,储备的刀枪箭矢拼命地向枋头军泼洒,始终坚守在残缺的营垒之后。夕阳西下,暮色降临的时候,枋头军退了下去,他们在营垒前丢下了三千多具尸首,这一天也是三天来枋头军伤亡最重的一天。
联军也不好受,营垒里能够站立的士卒又少了一千多名。
“筑垒!将营垒修补完好。”鏖战过后,联军没有休息,石青命令全军一起搬运土石,将各处缺口重新堵上。
营垒西边,两百多步外的夜幕里,蒲洪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土坡之上,一帮蒲氏子弟噤若寒蝉,举着大盾,拎着环刀,小心翼翼卫护着蒲洪四周。
双方营寨之间的空白地带仅有几百步宽,一到夜晚,这片狭窄的空白地带就布满了双方派出的斥候。斥候的主要目的不是厮拼,而是盯紧对方营寨,一旦发现异常动静,立即向自家主帅示警。不过,若是见到敌军主帅,这些斥候是不会介意客串一次刺客的。
一支火把从渡口营垒甩出,划破漆黑的夜空,跌落到营垒二三十步外。火把上大概淋满了油脂,掉落后火焰没有熄灭,反而一闪一闪地在荒野上跃动着。过了一阵,又一支火把被丢了出来。。。
这是渡口联军的防御手段。点点火焰明灭不定,装点着营垒前的空间,映的老蒲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黑。
老蒲洪一言不发,蒲氏子弟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一行人沉默地看着新义军忙碌来去,过了许久,蒲洪身子向下塌陷半寸,无声地叹了口气后,说道:“明日凌晨开始攻击,黄昏前一定要拿下渡口。”
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坚定,熟知他的蒲健、蒲箐却从其中听到些许的无力。
“拼了!就算是耗,也要耗尽敌人!”蒲健狠狠唾了一口,为蒲洪的言语添了些声势,一行人转回营地。
渡口联军忙碌了大半个时辰,将塌陷修补完全后,衡水营载来东枋城王猛信使。
信使禀报道:“属下离开东枋城的时候,王督率统带义务兵以及雷弱儿部出西寨门向南撤离,黎阳军、司州军没有阻拦的征兆。王督率将王亮、姚益生、姚襄带离了东枋城,一千五百名羌人交给锋锐营丁校尉统带,留守东枋城。王督率说,如果一切顺利。锋锐营可在寅初时分放黎阳军、司州军进寨,留下羌人,赶在天明前撤离。”
石青得报后,快步走上河堤,侧耳细听对岸动静。对岸黑黝黝,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光,以此看来,王猛这一把算是赌赢了。
“熄灭灯火。传令衡水营靠向渡口,准备撤离。”石青交代诸葛羽传令,随后走下河堤去找姚益、姚若。
残存下来的滠头人,包括姚益、姚若、姚苌在内,报仇雪恨的心思早就熄了,满心想得就是如何逃出升天,保住性命。
五万大军出征,残存下来的包括东枋城一千五百人,权翼千余骑,河西渡口两千多,三方合计不满五千,十停中去了九停多,面对这种战果,再是坚韧的汉子也得承认失败,哪里还敢妄想报仇反击。如果不是清楚蒲洪不会轻易饶过他们,他们甚至想向枋头投降。
听闻石青同意撤离,姚氏兄弟、薛瓒、尹刺等滠头将领无不欣喜若狂。死者已逝,活者还要活,只要能安全撤离,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
“只是。。。”
石青对满脸兴奋的滠头将领微微一笑,口气却变得森严无比:“。。。渡口只能同时停泊四五艘船只,能运载一千五百人,一次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全军撤离,一共需要大半个时辰。枋头军会给我们大半个时辰吗?”
滠头将领笑容一僵,纷纷低下头去,只怕被石青注意到了;石青的意思很明确,逢此危急时刻,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率一部死士防御营垒,阻挡追兵。
这次撤离不比上次。上次是为了保全滠头大部,好歹有个舍身取义的名分,如今滠头子弟只剩两千多,再留一部分人充当敢死之士,岂不是为新义军作嫁衣裳?况且,敢死之士在上次堵击时已消耗一空,剩下的滠头士卒大多私心较重,怎能指望?谁留下来,谁就是找死。
石青双眼一咪,呵呵笑道:“滠头和新义军既为联军,便当携手共渡危难。石某决定,亲率四百亲卫断后,也请滠头留下一员大将和四百猛士。。。”
石青说得很淡然,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罢之后,他见滠头将领的目光纷纷瞟向姚益,当下眉头一皱。冷声道:“石某既然决意留下,联军便需姚大哥坐镇才好。诸位不要打姚大哥的主意。。。”
“毒蝎兄弟。大哥我。。。”听石青为他解围,姚益脸涨得通红,既感且愧。
石青摆摆手,截然道:“诸位多虑了,留下未必就一定战死,衡水营会留下两艘船只在渡口接应的。以石某之见,景茂贤弟英武不凡,武艺绝伦,正适合率领滠头将士,堵挡追兵,石青请景茂贤弟留下并肩抗敌。不知景茂贤弟可敢?”
听见石青一口一个景茂贤弟,姚苌恨得牙关紧咬,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心思考着怎么拒绝。可是听石青问道“景茂贤弟可敢?”之时,他嗫嚅一阵,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怎么能在这么多的将士面前承认自己不敢呢?
眼光一扫,姚苌霍然发现,不仅是石青、姚益、姚若殷切地看着他,就连薛瓒、尹刺等人也是目光灼灼地期盼着。期盼他英勇阻击,以便自己从容撤走。
没来由地,姚苌一阵泄气,一咬牙,赌气似的叫道:“好!姚苌愿意留下,与石帅并肩阻敌。祝各位一路平安。”他倒也机灵,把‘和石帅并肩阻敌’这一句咬的特别重。
因为人数不多,一趟就可装载完成,撤离计划很快敲定下来。
石青率四百亲卫营、姚苌率四百羌人负责阻敌断后;联军大部上船后,顺流而下,进入黄河,东渡至白马渡口,和东枋城撤离的新义军会合后,就地休整,然后再决定是战是走。
寅初时分,丁析遣人过河禀报:王猛率义务兵大部安然撤离,黎阳军、司州军已接管东枋城和一千五百名滠头士卒,锋锐营正在撤离。请示,河西是否需要锋锐营支援。
石青命人转告丁析,锋锐营径直回返白马渡口,勿须担心河西渡口。
随即,衡水营驾着船只向渡口靠拢,早已分出登船批次的联军按计划开始撤离。石青和姚苌率八百人上了营垒,准备阻击追兵。
氐人反应的很迅速。
尽管撤离行动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进行的,还是很快被对方斥候探知到动静;浑厚的号角骤然在静夜中鸣响,西边不远,氐人某一处营寨立马变得灯火通明亮,几千衣甲结束停当的士卒迅疾杀过来。这应该是蒲洪提前准备的应急队伍,专事应付突发事件的。
“新义军将士们!是否真英雄真汉子战场上见,危难时见,这一刻见!兄弟们若能把这一仗打好,掩护大部安全撤离。战死者!追赠‘士号’,新义军负责赡养照顾其父母妻儿,绝不让她们受冻饿之苦。生还者!颁赐‘士‘号,职位升三级。”
望着迅疾杀来的枋头军,石青面向亲卫营将士大声宣讲鼓励。姚苌见状,依样学样,厉声对羌人吼道:“大伙再拼最后一次。奋勇杀敌者,无论死活,赏一名女子,十头羊,其家免征三年粮。谁敢后退,立斩不饶,家人连坐充当奴仆!”
石青、姚苌一激一镇,鼓动的八百士卒血气上涌,各抄兵刃上了营垒。新义军守南部,羌人守住北半部。
营垒长约一里,防守面并不大,但是八百人委实太少,沿营垒一线洒下来,平均一步宽的防守面只能摊到三名士卒。
好在首先攻来的氐人也不多,约莫三千人的样子。氐人没有全线攻击,而是以部为单位,每四百人攻击一个方向,全部氐人分成七八个单独的攻击阵势。氐人的应对算是得当的,他们的意图不是全线突破,而是尽快突破一点,随后追杀至渡口。
“大伙悠着点!既不能放过一个,也别把力气耗光了,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呢。。。”石青拎着蝎尾枪四处奔走,哪里吃紧就赶到哪去救援。挑选出来断后的八百人全是精锐,倚仗地利阻击三千氐人并不很吃力。因此,在敌人首轮攻击之时,石青跑动之际还有余暇和士卒叙话,以此降低士卒的紧张和焦虑。
艰难的时候马上到了,第二波的四艘大海船刚刚靠上渡口,第二波枋头军杀到了,五千生力军毫不犹豫,直接加入到攻击中来。
“杀!冲进去——”
“杀!把氐人赶出去——”
零零星星的火光闪耀着,昏黄不明的营垒内外,双方将士的嘶吼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地爆烈。
八千氐人全线铺开,密密麻麻地漫上营垒;联军防守人数少,防守阵线薄的弊端顿时暴露出来;一旦聚在一起防守的士卒连续倒下,营垒防御就会出现一处空白。氐人通过这个间隙立时涌进来,有的杀向渡口,有的围杀营垒后的守军。
间隙越来越多,涌进来的氐人越来越多,一炷香时间不到,营垒大半失守。渡口上,第二波次的船只刚刚驶离,第三波次还未靠岸,岸上还有近千人等着登船,千余氐人撇下营垒守军,急速杀了过去,打定主意要把这千余人留下。
“他奶奶的——善水算什么过错?凭什么要多吃苦头!”
诸葛攸站在渡口,冲着黑黝黝的淇河水恼怒地大骂,骂声中,他看到氐人越来越近,第三波船只已来不及靠岸,于是立刻急急地吼叫道:“还等什么,想活命的,快快跳水!”说着他一头扎进淇河之中。
石青安排登船批次时,考虑到营垒可能支撑不了许久,所以安排第三批次时,安排了五六百羌人,并故意把善水的陆战营和天骑营留在最后。
“虽然水有点冷,不过熬一熬就过去了,总比让其他兄弟淹死的好。”石青这样告诉诸葛攸。昨日水中遭遇的苦难,诸葛攸记忆犹新,没想到旧伤未去,又添新痛,如今,他将再次遭受冰寒之水的洗礼。怎不让他恼怒异常。
天骑营、陆战营士卒纷纷跳下淇河,向近处的船只游过去,渡口上没有准备的羌人顿时慌了神,他们大多不识水性。这批羌人中地位最高的是薛瓒,薛瓒是个旱鸭子,他做梦也没想到过,有一天他会穿着甲衣在冰冷的水中泅渡。
氐人嘶喊着扑上来,刀枪不时闪耀着寒光。不跳水会被刀枪戳死,跳水会被冰冷的水冻死呛死,无论哪一种死法,都是一样的痛苦。这一刻,薛瓒蓦然发觉,不带痛苦地死竟是如此幸福、如此难为之事。
惶惶不安中,薛瓒四处乱转,四处打量,忽然,他眼光一定,发现守卫营垒南部的新义军亲卫营呼哨一声,同时向南逃窜,其中一人,且战且走,赫然是新义军军帅石青,他正在亲自断后。
防守营垒北部的姚苌也发现了南部新义军的异常,他举槊招呼一声,百十名羌人纷纷聚拢过去,随他一起向南突围。
薛瓒心中霍然一亮:新义军军帅怎会亲自涉险?他必定安排好了撤离之路,跟紧了他就可以逃出升天。
想明白其中关隘,薛瓒精神一振,抄起环刀大叫道:“滠头将士听着,想活命者,随薛某杀敌突围去——”话音未落,薛瓒大吼一声,率先冲上河堤。
几百滠头士卒原本心慌慌六神无主,有了薛瓒带头,都是一振,紧随着他向河堤冲去。滠头士卒冲上河堤的时候,正好与赶来的氐人相遇。薛瓒奋起神勇,连砍两刀,斩杀两名敌军,在河堤上站稳脚跟,后续摄头军士和枋头氐人紧跟着赶上,转眼杀到一处。
匆忙之间,薛瓒再次向营垒看去,但见滠头军已经会合了新义军,正向南撤去,他们的渐渐被黑夜湮没,终不可见。薛瓒能看到的是石青、姚苌两人一杆铁枪、一支马槊上下翻飞,在后阻敌,掩护部属撤离。
这两人真是神勇。两人联手,只怕千军万马也难堵住去路。看到两人威风凛凛的模样,薛瓒赞叹不已。霍然,他心脏猛地一悸,双目霍然瞪圆,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这一刻,四周似乎突然安静下来了,一切都不再存在。薛瓒眼中,只有那一个画面,只有那一付情景。那副画面极其缓慢地在他眼中流转。
他看见石青挑飞两名氐人后,顺手抄了一炳环刀掩在手臂之后。。。他看到石青招呼一声,姚苌靠过去和石青并肩后退。。。他看到三个氐人追上去递出兵刃,姚苌一槊挥出,三件兵刃一起飞走。。。这时候,他看见石青手臂后的环刀迅疾一闪,不知怎么的,就插到了姚苌肋下。。。他看到姚苌身子僵硬地直立着,脑袋极不自然地扭向石青,他甚至看到姚苌那张惊骇无比、困惑无比、愤怒无比。。。各种夸张到极处的表情揉合在一处的脸。最后,他看见石青恍若没事般,上前挑到三名氐人,枪杆向后顺势一撞,姚苌如尊塑像般,直直倒下,石青身子一闪,消失在夜幕之中。
冰冷的感觉瞬间笼罩了薛瓒。
新义军军帅石青——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随手一刀就把姚苌杀了。姚苌是什么人?那是征西大将军的爱子!是滠头高高在上,天骄一般的存在。石青怎么能杀得这么随意,似乎杀鸡一般呢?这这这。。。太可怕了!
冰冷的感觉瞬间笼罩了薛瓒。
想到自己前几天还在和石青顶撞,薛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很清楚,在石青眼中,他的分量连姚苌一成都抵不上,石青若对他起了杀心,只怕随时都会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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