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都督可知什么时候开始反攻?”
“对不住,李太守。这个孙某当真不知。反攻时机该由征北大将军府临机决断或者是大将军回来后再决定吧,眼下没人拿得准。”
赵郡治所房子(今河北高邑西南)城头上,后军都督孙威和赵郡太守李邽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孙威统带两万人马在此驻守半个月了。在祖凤、蒋干为没有兵马救援而焦头烂额之际,两万民军敛踪息气悄悄躲在房子城内却没有丝毫救援前线的意图。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因为王猛不相信邺城,他允许对燕策略在征北大将军府高层将领中流传,却绝不愿让邺城方面知道一点风声。
李邽道:“斥候探报,燕军开始注意到无极了,反攻的日子该是快了。”
“还早呢。”
孙威踮脚向北方张望,像似能看到一百多里外正在激烈交锋的真定战场般,悠悠说道:“王龛大概不想让燕军分出偏师南下祸害赵郡,所以开始出兵骚扰燕军后路,不过距离引起慕容恪注意,分出一部分燕军到无极城下的时候还早,真正的血战还没开始呢。”
李邽感叹道:“王景略这人可真不简单,胆略够大,冀州总共兵马不过十二万,他还敢让其中三万按兵不动,只用九万人抵抗三十万燕军。真够玄乎的,万一有个好歹可就……”
“有城可守,有才下来的夏粮储备,九万民军会抵挡不住三十万燕军?何况这是大将军的计策,与王景略何干。”孙威对李邽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
事实上,对阵燕军的前线远不是房子城头闲谈的两人说得那么轻松。
四月十三,慕舆根率两万人马进攻安国,民军、燕军从新开僻了一块战场。
四月十七,鲁口城墙被燕军撞塌一段,大量燕军随之涌入。岌岌可危之际,恰好童图部混编骑和南皮支援鲁口的三千步卒恰好赶到,童图部混编骑不惜一切代价遮断燕军后续攻击,南皮援军从破损的城墙处突进,与守军前后夹击,将攻进鲁口的两三千燕军诛杀殆尽。鲁口因此躲过一劫。
四月十九,下博县(今河北深州)守军弃城而走,慕容霸一路追击,燕军前锋直至冀州城下。
四月二十四,卢奴守军在李崇部一万混编骑的接应下,向南退却。慕容恪率骑兵趁机突袭,李崇部和权翼部一万五千混编骑拼命掩护步卒后退,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邽说得不错,作战之前,王猛确实计划用九万人马抵抗燕军,留下三万人马作为反攻预备队;可是如今双方交战已届两旬,蠡县守军的离散、鲁口战事的惨烈、为掩护卢奴守军撤退混编骑付出的代价,这些加在一起,损失不下一万五。眼下抵抗燕军的仅有七万五千人马,其中还有一万五六千是不能作为守城主力、只能在侧翼牵制使用的混编骑。
战局形势远远比孙威、李邽想象的要艰难的多,好在各地统兵将领均是石青千挑万选出来的出众良将。
鲁口城。
夜色深沉,黑蒙蒙鲁口校场,雷诺压低声音对三百死士用力说道:“点燃一座箭楼,升三级,赏麦粟三担;伤残者,战后安排到义仓理事;战死者,家小由征北大将军府抚养,子弟成*人后优先民王府和大将军府优先录用。诸位,有大将军在,不要顾虑,戮力拼命吧。”
“诺!”三百汉子低声应答。
“出发!”
口令声中,三百死士分做三队,出校场分别向东、西、南三城急速赶去。
随着时日的延长,燕军制作的攻城器械越来越多,对鲁口的威胁越来越大。与此相应的是,攻城器械的搬运也给燕军带来了许多不便。特别是竖在城外三个方向的二十来座箭楼,燕军没有足够的力量每天来回搬运安放;否则,白天的时间只够折腾箭楼而没时间攻城了。无奈之下,箭楼被竖起后就永久地留在了城外,以备次日攻城之用。
这种状况给了守军一个夜间突袭焚烧箭楼的机会,经受过一次损失的燕军很快想出对策,不仅在箭楼四周筑起了防守用的土围子,而且时常埋伏重兵,格杀夜袭的鲁口守军。任务。燕军的反突袭让夜袭变成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雷诺只好许下重赏,在军中招募死士去突袭焚烧箭楼。
三百死士执行的就是这种任务。
时至下半夜,鲁口城内灯火全无,看不到一点动静,城外却是繁星点点,无数灯笼火把串在一起,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呈凹行包围了鲁口城。其中灯火最亮之处就是那二十六座箭楼。
三百死士分成三队从城墙夹壁死角黑暗处悬绳縋到城下,在城墙根下匍匐潜行,向被燕军填平的护城河段接近。来到填平的城壕处内沿,四周的火光和箭楼上瞭望的值哨让死士再无可能隐形前进了。
“杀——”领队都伯爆喝一声,腾地跃起,抢身冲过城壕,向近处的箭楼冲杀去,其余的死士早就等着这一刻,一听号令,跟着大呼一声,紧随将官身后,杀过城壕。
“嘟嘟嘟——”
“敌袭!戒备——”
警号连响,燕军值守将官大声呵斥,招呼士卒起来阻击。燕军对于鲁口守军的夜袭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有心理准备不等于能整夜不睡地加以防范。一来二十六座箭楼的防御面太过分散,二来白天还要攻城,燕军主力不能因为预防夜袭而不睡觉。所以燕军的反突袭策略是在一些箭楼的土围子里布下重兵,遇袭时反击格杀鲁口守军,而不是在每一个箭楼里都布下重兵。这种情况让鲁口死士的命运充满了偶然性,领头将官若是运气好,凑巧选上一个没有重兵守卫的土围子作为攻击目标,这支队伍就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建立功业。若是选择的运气不好,结果就是为家人挣些抚恤了。
“杀——火箭手点火——放箭”
三支百人小队急速接近选定的首要目标,领头将官一边指挥部众隔着土围子攻击墙头上露头的守军,一边勒令队中的弓箭手向箭楼背后的通道发射火箭。箭楼太过高大,仅仅在正面蒙让牛皮就是一件耗费甚大之事,燕军不可能在箭楼四面皆蒙上牛皮,这就给了鲁口突击死士攻击的机会。
“扑火!”
“杀——”
土围子内外各种喊声混杂一片,燕军要趁火势没有大起来之前扑火,鲁口死士拼死阻止,为此不惜冒着刀枪加身的危险攀上土围子,攻击扑火的燕军。
没有伏兵的土围子的值守燕军一般是挡不住突然而来的袭击的,当箭楼火势大起来无可阻止之时,鲁口死士领队往往大喊一声,招呼部众离开,攻击下一个目标。但是今夜的攻击很不顺利,三个小队只有西城的小队运气较好,点燃了一座箭楼,正在向二座箭楼突袭。东城、南城的小队运气都不很好,一个没有点燃不说,还一头闯进对方伏兵之中,被紧紧围住了。
鲁口东城外,一千燕军正在围杀一百人的敢死小队。
雷诺站在东城墙头之上极目向五里外的燕军东营眺望,驻有一万人马的燕军东营无声无息,似乎没人在意敢死小队的骚扰。确实,当一件事慢慢成为习惯性的常态之后,谁都不会多加在意了。
眺望了一阵,确定没有伏兵之后,雷诺低声下令道:“开城!放吊桥!突击队随某出城杀敌——”
说罢,雷诺转身疾步下了城头,城门洞内侧街道上,三千悍卒早已准备就绪;这一夜,雷诺的重要目标不是箭楼,而是燕军守卫箭楼的伏兵。
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吊桥悄无声息地放下。雷诺一骑当先,冲出城门,催马扬槊大呼道:“民军儿郎!随某杀敌——”
“杀——”三千守军厉声大喝,呼啸而出,向城外的一千燕军杀去。
安国。东城外。
“上!给我上——督战队!谁退砍谁——”
燕国折冲将军慕舆根盯着守军稀疏的安国疯狂大吼。他向慕容俊许诺最多半个月拿下安国、无极两城,可是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到了,燕军伤亡四五千人,安国看似岌岌可危,可就是拿不下来,这由不得慕舆根不发疯。
“杀啊!冲上去——”
在督战的骑兵监督下,七八千燕军步卒铺出一里多宽的攻击面疯狂地向城头发起冲锋,不计伤亡,不计代价,前赴后继,一波连着一波。
慕舆根统带的这两万偏师有三千骑兵、五千工匠,真正用于攻城的步卒只有一万二,这个数量无法使用围三阙一的攻城战法,只能选择一面作为突破口。而随着士卒大量损伤,就这一个攻击面也变得越来越窄了。
“弓箭手!压制——”
八座箭楼的弓箭手雕翎频发,压制城墙上的守军,云梯、撞车连绵而上,或撞城门或蚁附登城。
“把敌人赶下去——”城楼上有将官扬声指挥,稀疏的城头多了一些身影,民军士卒从隐蔽出冒出来,一边挺盾遮挡箭矢,一边从垛口探出身子挥刀把砍向登城的燕军。
“盾牌掩护!擂石——砸!”城楼边缘朝向箭楼的方向忽地竖起十几面盾牌,三三两两的民军联手将一块块大石砸下去。城门下喀喇一阵响,冲车上部的掩护被砸裂几个大洞,洞中传出凄厉之极的惨叫。
“冲——”没有人理会惨叫,冲车依旧不顾一切地向前撞去。咚地一声撞得城门一颤,城墙上的灰土扑喇喇向下落。
箭如飞蝗,杀声震天,城下急冲的燕军不时有人身中流矢突然栽倒,城头上下饺子般不时有人纷纷坠落;战事进行到最惨烈的时候。
将督战的命令下达后,慕舆根再也不看一眼惨烈的攻防战,鼓瞪着血红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城门右侧城墙根下的一块工地。在这块工地上,五百弓箭奋锄急挥,正忙着挖墙角。工地之外,两座箭楼的弓箭手箭矢连发,对城头守军进行压制。不知道是因为守军人数太少顾不过来,还是因为守军没有意识到这股工匠的威胁,除了几十步卒一边躲闪弓箭一边不痛不痒地砸下一些砖石,再没有其他凌厉的动作。
不怪守军大意,燕军工匠已在此挖掘了十天,却一直没有挖出个名堂。换作谁都会放松警惕的。然而作为主使者,慕舆根很清楚其中的玄妙,自从五天前攻城受挫后,他就把掘城当作最重要的突破手段,其他的攻击无论是箭楼、冲车、云梯都是佯攻,只有这里才是主攻方向。为了拖住守军,掩护工匠掘城,十天来的强攻损足足折了四千燕军士卒,把他心痛的只想杀进去尽屠城内守军。
“都督!都督……应该可以了,就算不行,用冲车撞几下绝对能够撞塌。”一个老工匠颠颠地跑过来禀报。
慕舆根双目一挣,瞪得更圆了。“冲车!来人——调两辆冲车过来准备!慕舆于,集结骑兵,一俟城墙倒塌,汝即刻杀进去,将城内大小活物一起屠了。”
慕舆根亢声大吼,似乎要把淤积许久的怒火通过吼声发泄出来。这时他有把握一举破城。十天来,在工匠挥舞的锄头下,这段城墙根已被刨出一道十几丈长、四五尺高的大缝隙,城墙之所以没有倒塌炸裂,全赖工匠们用木柱予以支撑。这些木柱只要被烧断,这段城墙就会倒塌。那时就是燕军骑兵逞威之时。
“来人!命令工匠点火后退——全军加强攻势,务必一举破敌。”
令声之中,城墙根下冒出一股浓烟,不一时,被涂满油脂的木柱开始吞吐火舌。工匠们叫喊一声,掉头就跑,远远离开了城墙。两辆冲车推了过来,三千骑兵集结完毕,伫立城下静静地等候着。
城头上的守军看出燕军架势不对,一边派人飞报,一边傻愣愣地望着城下。
就在这时,嗤喇一声大响,城墙摇了一摇,跟着嗤喇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细细的烟尘蒸腾着升上天空。慕舆根咧嘴狞笑。“鼓来!待某亲自为儿郎们擂鼓助威。”
“轰隆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响起,巨大的声响一下子遮住了战场上所有的声音,巨响声中,天在转,地在摇,灰色的尘雾扑地冲上高空。在所有人的震颤惊骇之中,没等冲车冲撞,一段近十丈的城墙以惊天动地的威势向外扑倒,飞溅的砖石土块飞出几十丈外,惊得十几匹战马扬颈长嘶。
“杀进去!”慕舆根嘶声大叫,手中鼓槌重重敲在战鼓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越来越急,越来越密。三千燕军骑兵催马扬枪,泼风一般地向安国城内杀去。
“杀——”
“城破了——杀——”
安国城外喊杀声蓦地一扬,燕军步卒更加凶猛地向城头攻去。
人如虎,马如龙,风驰电掣中,燕军精骑转眼到了缺口处,这些骑士无不是在马背上长大之人,一个个骑术精湛。坍塌的废墟对于他们几乎构不成任何障碍,一提一纵,一匹匹战马腾跃而起,从废墟上飞过去,然后稳稳向城内落去……
“进去了——进去了——”工匠们跳跃欢呼,毕竟这个功劳有他们的一份。然而工匠们只跳了两跳,便突然停下脚,惊疑地向缺口废墟后看去。
正在聚精会神擂鼓激励骑兵冲锋的慕舆根感觉有异,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随即手下一软,鼓槌无力地落在战鼓上,发出屁地一声松响。
废墟前,英姿飒爽的燕军骑兵纵越而起,向城内落去。城内好像是万丈悬崖,龙腾虎跃的身影一闪而没,再不见踪影。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旋即,紧跟其后的骑兵身影开始显现出来,叠罗汉一般东倒西歪越摞越高……
“陷马坑!”这个名称从慕舆根脑中一闪而过,霎时间他明白对手为什么任由己方工匠挖掘城墙了,原来对手早有准备。
“继续向前!杀进去——”慕舆根厉声疾呼,手中鼓槌一扬,咚咚咚的战鼓再次响起。陷马坑填平了就不再是陷马坑,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是拼命的时候了。
“杀!杀啊——”
就在这时,城内突然爆出比城外更大的呐喊声,仿佛千军万马一般。呐喊声中,安国城门突然打开,一彪人马疾速冲出,左右一分,分成两队沿着壕沟向正在攻城的燕军步卒杀去。
“杀!”坍塌的城墙缺口两端喊杀震天,无数民军突然现出身形,站在两头高地上张弓搭箭,将密集的箭矢倾泻到燕军骑兵身上。
慕舆于开始和族兄的想法一样,以为陷马坑填平了就可以突进城中,是以在众骑兵惊慌失措时,他仍旧奋起余勇,率先越过陷马坑冲进城内。可当两边城墙高地上冒出一两千弓箭手的时候,他立时明白上当了。半个月来,城头守军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四千人,怎么可能有一两千弓箭手?这只能说明,安平城要么是来了援军,要么一开始就以虚兵之计骄肆燕军。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预示着这次攻城失败了。
“走!撤回去——”明白原委之后,慕舆于再不敢逞能,调转马头就想撤到城外。
就在这时,一彪人马沿着城墙内侧急速杀来。百忙之中,慕舆于挺槊断喝。“慕舆于在此!来将通名!”
“慕舆于在此找死么!哈哈哈——”狂放大笑声中,为首的民军将领催马扬槊,直冲过来。“鹿勃早成全汝之所请!”
鹿勃早!!!
慕舆于心神一颤,清梁夜袭一战,鹿勃早虽败犹荣,威名早在燕军中广为流传。对这个名字慕舆于如雷贯耳,此时哪敢与他对战,慕舆于正寻思脱身之计时,鹿勃早话到人到槊到,但见眼前寒光一闪,慕舆于手中长槊刚刚举起,颌下一痛,便即什么也不知道了。
鹿勃早一槊枭飞慕舆于首级,紧接着一槊将半空中的首级击到远处,不屑地斥道:“什么东西,也好意思让鹿某报名。哼!儿郎们!杀——”
杀——安国城伏兵尽出,从城门、城墙坍塌出涌出,反攻慕舆根部燕军。昨夜,王猛遣密使前来传令,为防止燕军主力分兵南下广宗郡,安国伏兵可以崭露一下獠牙了。
得到允许,鹿勃早、诸葛羽哪还会留手,在燕军最得意的时候,倾巢而出全面反攻。
是役,燕军大败,四散而逃;民军尾随追杀,阵斩五千多,俘获工匠三千余。一直追击到滹沱河浮桥。慕舆根率五六百骑先一步逃到浮桥水寨,抢先一步布置了防御,民军这才作罢,从容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