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婷高中毕业之际,只和伊纹姐姐和毛毛先生去台中看过思琪一次。白色衣服的看护士执起思琪的枯手,装出娃娃音哄着思琪说:“你看看谁来看你了啊?”伊纹和怡婷看到思琪整个人瘦得像骷髅镶了眼睛。镶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着大钻。一只戒指在南半球,一只在北半球,还是永以为好。没看过两只眼睛如此不相干。护士一面对她们招招手说:“过来一点没关系,她不会伤人。”像在说一条狗。只有拿水果出来的时候思琪说话了,她拿起香蕉,马上剥了皮开始吃,对香蕉说,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怡婷看完了日记,还没有给伊纹姐姐看。姐姐现在看起来很幸福。
怡婷上台北,伊纹和毛毛先生下高雄,在高铁站分手之后,伊纹才哭出来。哭得跌在地上,往来的旅客都在看她裙子缩起来露出的大腿。毛毛慢慢把她搀在肩上,搬到座位上坐好。伊纹哭到全身都发抖,毛毛很想抱她,但他只是默默递上气喘药。“毛毛。”“怎么了?”“毛毛,你知道她是一个多聪明的小女孩吗?你知道她是多么善良,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吗?而现在她唯一记得的就是怎么剥香蕉!”毛毛慢慢地说:“不是你的错。”伊纹哭得更厉害了:“就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就是我的错,我一直沉溺在自己的痛苦里,好几次她差一步就要告诉我,但是她怕增加我的负担,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毛毛轻轻拍着伊纹的背,可以感觉到伊纹驼着背鼓出了脊梁,毛毛慢慢地说:“伊纹,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在画那个小鸟笼坠子的时候,我真的可以借由投入创作去间接感受到你对她们的爱,可是就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不是你自己,更不可能是她的错一样,发生在思琪身上的事也绝对不是你的错。”
回家没几天伊纹就接到一维的电话。只好用白开水的口气接电话:“怎么了吗?”省略主语,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一维用比他原本的身高要低的声音说:“想看看你,可以去你那儿吗?”毛毛不在。“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我猜的。”伊纹的白开水声音掺入墨汁,一滴墨汁向地心的方向开花:“哦,一维,我们都放彼此一马吧,我前几天才去看了思琪。”“求求你?”一维装出鸭子的声音,“求求你?”
开门的时候一维还是那张天高地阔的脸,一维默默地看着伊纹家里的陈设,书本和电影乱糟糟砌成两叠。伊纹转过去流理台的时候,一维坐在厨房高脚椅上看着伊纹在背心短裤之外露出大片的皮肤,白得像饭店的床,等着他躺上去。一维闻到咖啡的香味。伊纹要很用力克制才不会对他温柔。给你,不要烫到。天气那么热,一维也不脱下西装外套,还用手围握着马克杯。伊纹埋在冰箱里翻找,而一维的眼睛找到了一双男袜。伊纹在吧台的对面坐下。一维的手伸过去顺遂她的耳轮。伊纹偏了偏头。“一维。”“我已经戒酒了。”“那很好,真的。”一维突然激动起来:“我真的戒酒了,伊纹,我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我真的没办法就这样失去你,我真的很爱你,我们可以搬出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你可以像这样把房子搞得乱七八糟的,也可以整个冰箱装垃圾食物,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好吗,我粉红色的伊纹?”他呼吸到她的呼吸。伊纹心想,我真的没办法讨厌他。他们的四肢汇流在一起,沙发上分不清楚谁谁。
一维趴在她小小的乳上休息。刚刚射出去的高潮的余波还留在她身体里,他可以感到她腰背规律的痉挛,撑起来是潮是嗯,弓下去是汐是啊。她的手拳紧了浮出静脉,又渐渐松手,放开了,整只手臂滑到沙发下。一瞬间,他可以看见她的手掌心指甲的刻痕,粉红红的。
伊纹像从前来回搬那些琉璃壶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一维的头拿开,很快地穿好了衣服。伊纹站起来,看着一维拿掉眼镜的脸像个婴孩。伊纹把衣服拿给他,坐在他旁边。你原谅我了吗?伊纹静静地说:“一维,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吗?那一天,如果你半夜没有醒来,我就会那样失血过多而死吧。离开你的这段时间,我渐渐发现自己对生命其实是很贪婪的。我什么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想到你曾经可能把我杀掉,我就真的没办法忍耐下去了。什么事都有点余地,但是生死是很决绝的。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你半夜没有醒来,我死掉了,我会想到满屋子我们的合照睁大眼睛围观你,你会从此清醒而空洞地过完一生吗?或者你会喝得更凶?我相信你很爱我,所以我更无法原谅你。我已经一次又一次为了你推迟自己的边界了,但是这一次我真的好想要活下去。你知道吗?当初提出休学,教授问我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像松木林一样的男人哦’,还特地去查了英语辞典,确定自己讲的是世界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坚忍的一种。你还记得以前我最常念给你听的那本情诗集吗?现在再看,我觉得那简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日记一样。一维,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相信星座的,可是今天我看到报纸上说你直到年末运势都很好,包括桃花运─你别说我残忍,连我都没有说你残忍了。一维,你听我说,你很好,你别再喝酒了,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对她好。一维,你就算哭,我也不会爱你,我真的不爱你,再也不爱了。”
毛毛回伊纹这儿,打开门就听见伊纹在淋浴。一屁股坐上沙发,立刻感觉到靠枕后有什么。一球领带。领带的灰色把毛毛的视野整个蒙上一层阴影。淋浴的声音停了,接下来会是吹风机的声音。在你吹干头发之前我要想清楚。我看见你的拖鞋,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短裤,然后是上衣,然后是脖子,然后是脸。“伊纹?”“嗯?”“今天有人来吗?”“为什么问?”拿出那球领带,领带在手掌里松懈了,叹息一样滚开来。“是钱一维吗?”“对。”“他碰你了吗?”毛毛发现自己在大喊。伊纹生气了:“为什么我要回答这个问题?你是我的谁?”毛毛发现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只湿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毛毛低声说:“我出门了。”门静静地关起来,就像从来没有被开过。
伊纹默默收拾屋子,突然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什么人都要求她,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属于她。
一个小时后,毛毛回来了。
毛毛说:“我去买晚餐的材料,抱歉去久了,外面在下雨。”不知道在向谁解释。不知道在解释什么。毛毛把食材收进冰箱。收得极慢,智能型冰箱唱起了关门歌。
毛毛开口了,毛毛的声音也像雨,不是走过橱窗,骑楼外的雨,而是门廊前等人的雨:“伊纹,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我以为我唯一的美德就是知足,但是面对你我真的很贪心,或许我潜意识都不敢承认我想要在你空虚寂寞的时候溜进来。我多么希望我是不求回报在付出,可是我不是。我不敢问你爱我吗?我害怕你的答案。我知道钱一维是故意把领带忘在这里的。我跟你说过,我愿意放弃我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你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那是真的。但是,也许我的一切只值他的一条领带。我们都是学艺术的人,可是我犯了艺术最大的禁忌,那就是以谦虚来自满。我不该骗自己说能陪你就够了,你幸福就好了,因为我其实想要更多。我真的很爱你,但我不是无私的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伊纹看着毛毛,欲言又止,就好像她的舌头跌倒了爬不起来。仿佛可以听见隔壁栋的夫妻做爱配着脏话,地下有种子抽芽,而另一边的邻居老爷爷把假牙泡进水里,假牙的齿缝生出泡泡,啵一声啵一声破在水面上。我看见你的脸渐渐亮起来,像抛光一样。
伊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她笑了,微微夸饰的嘴唇就好像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极为烫舌一样。她像小孩子手指着招牌一个字一个字认,一个字一个字笃实实、甜蜜蜜地念:“敬、苑。咦?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又没有问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伊纹笑到手上的香草蛋糕山崩、地裂、土石流。毛敬苑的上髭下须迟迟地分开来,说话而抖擞的时候可以隐约看见髭须下的皮肤红了起来,像是适红土的植被终于从黄土被移植到红土里,气孔都轰然大香。毛敬苑也笑了。
怡婷看完了日记,她不是过去的怡婷了。她灵魂的双胞胎在她楼下、在她旁边,被污染,被涂鸦,被当成厨余。日记就像月球从不能看见的背面,她才知道这个世界的烂疮比世界本身还大。她灵魂的双胞胎。
怡婷把日记翻到会背了,她感觉那些事简直像发生在她身上。会背了之后拿去给伊纹姐姐。有生以来第二次看到姐姐哭。姐姐的律师介绍了女权律师,她们一齐去找律师。办公室很小,律师的胖身体在里面就像整个办公室只是张扶手椅一样。律师说:“没办法的,要证据,没有证据,你们只会被反咬妨害名誉,而且是他会胜诉。”“什么叫证据?”“保险套卫生纸那类的。”怡婷觉得她快要吐了。
怡婷思琪,两个人一起去大学的体育馆预习大学生活,给每一个球场上的男生打分数,脸有脸的分数,身材有身材的分数,球技有球技的分数。大考后吃喝玩乐的待做事项贴在墙上,一个个永远没有机会打钩的小方格像一张张呵欠的嘴巴。有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思琪是神经病,怡婷马上揉了纸团投到老师脸上。游泳比赛前不会塞卫生棉条你就进厕所帮我塞。李国华买的饮料恰有我爱喝的,你小心翼翼揣在包里带回来,我说不喝,你的脸死了一秒。刚上高中的生日,我们跟学姐借了身份证去KTV,大大的包厢里跳得像两只蚤。小时候两家人去赏荷,荷早已凋尽,叶子焦蜷起来,像茶叶萎缩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枝枝梗挺着,异常赤裸,你用唇语对我说:荷尽已无擎雨盖,好笨,像人类一样。我一直知道我们与众不同。
诗书礼教是什么?领你出警察局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跟他们鞠躬说警察先生谢谢,警察先生不好意思。天啊!
如果不是连我都嫌你脏,你还会疯吗?
怡婷约了李国华,说她知道了,让她去他的小公寓吧。门一关起来怡婷就悚然,感觉头发不是长出来的而是插进她的头皮。屋子里有一缸金鱼,金鱼也不对她的手有反应,显然是习惯了人类逗弄,她的脑海马上浮现思琪的小手。
关门以后,怡婷马上开口了,像打开电视机转到新闻台,理所当然的口气,她在家里已演练多时:“为什么思琪会疯?”“她疯了啊?哦,我不知道,我好久没联络她了,你找我就是要问这个吗?”李国华的口气像一杯恨不能砸烂的白开水。“老师,你知道我告不了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思琪,她为什么会疯?”李国华坐下,抚摸胡楂,他说:“她这个人本来就疯疯癫癫的,而且你有什么好告我呢?”李国华笑眯眯的,愁胡眼睛眯成金鱼吐的小气泡。怡婷吸了一口气:“老师,我知道你在我们十三岁的时候强暴思琪,真的要上报也不是不可以。”李国华露出小狗的汪汪眼睛,他用以前讲掌故的语气说:“唉,你没听我说过吧,我的双胞胎姐姐在我十岁的时候自杀了,一醒来就没了姐姐,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听说是晚上用衣服上吊的,两个人挤一张床,我就睡在旁边,俗话说,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怡婷马上打断他的话:“老师,你不要跟我用弗洛伊德那一套,你死了姐姐,不代表你可以强暴别人,所谓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那是小说,老师,你可不是小说里的人物。”李国华收起了小狗眼睛,露出原本的眼睛,他说:“疯就已经疯了,你找我算账她也不会回来。”怡婷一口气把衣裤脱了,眼睛里也无风雨也无晴。“老师,你强暴我吧。”像你对思琪做的那样,我要感受所有她感受到的,她对你的挚爱和讨厌,我要做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噩梦。“不要。”“为什么?拜托强暴我,我以前比思琪还喜欢你!”我要等等我灵魂的双胞胎,她被你丢弃在十三岁,也被我遗忘在十三岁,我要躺在那里等她,等她赶上我,我要跟她在一起。抱住他的小腿。“不要。”“为什么?求你强暴我,我跟思琪一模一样,思琪有的我都有!”李国华的脚踢中怡婷的咽喉,怡婷在地板上干呕起来。“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麻脸吧,死神经病母狗。”把她的衣物扔出门外,怡婷慢慢爬出去捡,爬出去的时候感到金鱼的眼睛全凸出来抵着缸壁看她。
房爸爸房妈妈搬出大楼了。他们从前不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女儿莫名其妙发疯之后,他们才懂得那句陈腔的意思:太阳照常升起,活人还是要活,日子还是要过。离开大楼的那天,房妈妈抹了粉的脸就像大楼磨石均匀的脸一样:没有人看得出里面有什么。
晓奇现在待在家里帮忙小吃摊的生意。忙一整天,身上的汗像是她也在蒸笼里蒸过一样。每天睡前晓奇都会祷告:上帝,请你赐给我一个好男生,他愿意和我与我的记忆共度一生。睡着的时候,晓奇总是忘记她是不信基督的,也忘记她连跟爸妈去拜拜都抗拒。她只是静静地睡着。老师如果看到蓝花纹的被子服帖她侧睡的身体,一定会形容她就像一个倒卧的青瓷花瓶,而老师自己是插花的师傅。但是晓奇连这个也记不得了。
有时候李国华在秘密小公寓的淋浴间低头看着自己,他会想起房思琪。想到自己谨慎而疯狂,明媚而膨胀的自我,整个留在思琪里面。而思琪又被他纠缠拉扯回幼儿园的词汇量,他的秘密,他的自我,就出不去思琪的嘴巴,被锁在她身体里。甚至到了最后,她还相信他爱她。这就是话语的重量。想当年在高中教书,他给虐待小动物的学生开导出了眼泪。学生给小老鼠浇了油点火。给学生讲出眼泪的时候他自己差一点也要哭了。可是他心里自动譬喻着着火的小老鼠乱窜像流星一样,像金纸一样,像镁光灯一样。多美的女孩!像灵感一样,可遇不可求。也像诗兴一样,还没写的、写不出来的,总以为是最好的。淋浴间里,当虬蜷的体毛搓出白光光的泡沫,李国华就忘记了思琪,跨出浴室之前默背了三次那个正待在卧房的女孩的名字。他是礼貌的人,二十多年了,不曾叫错名字。
伊纹一个礼拜上台中一次,拿削好的水果给思琪,照往常那样念文学作品给她听。一坐就是许久,从书中抬起头,看见精神病院地上一根根铁栏杆的影子已经偏斜,却依旧整齐、平等,跟刚刚来到的时候相比,就像是边唱边摇晃的合唱团的两张连拍相片。而思琪总是缩成一团,水果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啃。伊纹姐姐读道:“我才知道,在奥斯维辛也可以感到无聊。”伊纹停下来,看看思琪,说,“琪琪,以前你说这一句最恐怖,在集中营里感到无聊。”思琪露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小小的眉心皱成一团,手上的水果被她压出汁,然后开怀地笑了,她说:“我不无聊,他为什么无聊?”伊纹发现这时候的思琪笑起来很像以前还没跟一维结婚的自己,还没看过世界的背面的笑容。伊纹摸摸她的头,说:“听说你长高了,你比我高了耶。”思琪笑着说:“谢谢你。”说谢谢的时候水果的汁液从嘴角流下去。
和毛毛先生在高雄约会,伊纹发现她对于故乡更像是观光。只有一次在圆环说了:“敬苑,我们不要走那条路。那栋楼。”毛毛点点头。伊纹不敢侧过脸让毛毛看到,也不想在副驾驶座的后视镜里看见自己。不左不右,她觉得自己一生从未这样直视过。回到毛毛家,伊纹才说了:“多可悲,这是我的家乡,而有好多地方我再也不敢踏上,就好像记忆的胶卷拉成危险的黄布条。”毛毛第一次打断她说话:“你不要说对不起。”“我还没说。”“那永远别说。”“我好难过。”“或许你可以放多一点在我身上。”“不,我不是为自己难过,我难过的是思琪,我一想到思琪,我就会发现我竟然会真的想去杀人。真的。”“我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会突然发觉自己正在思考怎么把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里。我是说真的。”“我相信你。但是,思琪不会想要你这样做的。”伊纹瞪红了眼睛:“不,你错了,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问题就是现在没有人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她没有了,没有了!你根本就不懂。”“我懂,我爱你,你想杀的人就是我想杀的人。”伊纹站起来抽卫生纸,眼皮擦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你不愿意当自私的人,那我来自私,你为了我留下来,可以吗?”
怡婷在大学开学前,和伊纹姐姐相约出来。伊纹姐姐远远看见她,就从露天咖啡座站起身来挥手。伊纹姐姐穿着黑底白点子的洋装,好像随手一指,就会指出星座,伊纹姐姐就是这样,全身都是星座。她们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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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纹姐姐今天坐在那里,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她露出来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伊纹跟怡婷说:“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怡婷点点头。伊纹顺顺头发,接着说:“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伊纹站起来,说:“敬苑来接我了。”怡婷问她:“姐姐,你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吗?”伊纹提包包的右手无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晒痕。怡婷以为伊纹姐姐已经够白了,没想她以前还要白。伊纹说:“没办法的,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怡婷又点点头。伊纹突然一瞬间红了鼻头,掉下眼泪:“怡婷,其实我很害怕,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经过那个幸福之后我会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点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真的好难,你知道吗?爱思琪的意思几乎就等于不去爱敬苑。我也不想他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就老死了。”
跨进前座之前,伊纹姐姐用吸管喝完最后一口冰咖啡的样子像鸟衔花。
伊纹摇下车窗,向怡婷挥手,风的手指穿过伊纹的头发,飞舞得像小时候和思琪玩仙女棒的火花,随着车子开远而渐小、渐弱,几乎要熄灭了。刘怡婷顿悟,整个大楼故事里,她们的第一印象大错特错: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姐姐,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一个词,竟往往会认识成反面。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车子消失在转角之前,怡婷先别开了头。
每个人都觉得圆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发明。有了圆桌,便省去了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上主位的时间。那时间都足以把一只蟹的八只腿一对螯给剔干净了。在圆桌上,每个人都同时有做客人的不负责任和做主人的气派。
张先生在桌上也不顾礼数,伸长筷子把合菜里的蔬菜拨开,挑了肉便夹进太太的碗里。
刘妈妈一看,马上高声说话,一边用手肘挤弄丈夫:“你看人家张先生,结婚这么久还这么宠太太。”
张先生马上说:“哎呀,这不一样,我们婉如嫁掉那么久了,我们两个人已经习惯相依为命,你们怡婷才刚刚上大学,刘先生当然还不习惯。”
大家笑得酒杯七歪八倒。
陈太太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啊,这就是年轻人说的,说的什么啊?”
李老师接话:“放闪!”
吴奶奶笑出更多皱纹:“还是当老师最好,每天跟年轻人在一起,都变年轻了。”
陈太太说:“小孩一个一个长大了,赶得我们想不老都不行。”
谢先生问:“晞晞今天怎么没有来?”
李师母跟熟人在一起很放松,她说:“晞晞说要到同学家写功课。每次去那个同学家,回来都大包小包的。我看她功课是在百货公司写的!”
又嗔了一下李老师:“都是他太宠!”
张太太笑说:“女孩子把零用钱花在自己身上,总比花在男朋友身上好。”
李师母半玩笑半哀伤地继续说:“女孩子花钱打扮自己,那跟花在男朋友身上还不是一样。”
刘妈妈高声说:“我家那个呀,等于是嫁掉了,才上大学,我还以为她去火星了!连节日都不回家。”
刘爸爸还在小声咕哝:“不是我不夹,她不喜欢那道菜啊。”
谢太太接话,一边看着谢先生:“都说美国远,我都告诉他,真的想回家,美国跟台北一样近!”
陈先生笑说:“该不会在台北看上谁了吧?谁家男生那么幸运?”
谢先生笑说:“不管是远是近,美国媳妇可不如台湾女婿好控制。”
公公婆婆岳父岳母们笑了。
吴奶奶的皱纹仿佛有一种权威性,她清清嗓子说:“以前看怡婷她们,倒不像是会轻易喜欢人的类型。”
她们。
圆桌沉默了。
桌面躺着的一条红烧大鱼,带着刺刺小牙齿的嘴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大鱼半身侧躺,好像是趴在那里倾听桌底下的动静。
刘妈妈高声说:“是,我们家怡婷眼光很高。”
又干笑着说下去,“她连喜欢的明星都没有。”
刘妈妈的声音大得像狗叫生人。
吴奶奶的皱纹刚刚绷紧,又松懈下来:“现在年轻人不追星的真的很少。”
又咳嗽着笑着对李师母说:“上次你们来我们家,晞晞一屁股坐下来就开电视,我问她怎么这么急,她说刚刚在楼下看到紧张的地方。”
吴奶奶环顾四周,大笑着说:“坐个电梯能错过多少事情呢?”
大家都笑了。
张太太把手围在李老师耳边,悄声说:“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嘛,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连我,连我都宁愿看连续剧也不要看原著小说,要像你这样强壮才能读文啊,你说是不是啊?”
李老师听着,只是露出哀戚的神气,缓缓地点头。
陈太太伸长手指,指头上箍的祖母绿也透着一丝玄机,她大声说:“哎呀,师母,不好了,张太太跟老师有秘密!”
老钱先生说:“这张桌上不能有秘密。”
张先生笑着打圆场说:“我太太刚刚在问老师意见,问我们现在再生一个,配你们小钱先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也只有张先生敢开老钱一家玩笑。
老钱太太大叫:“哎哟,这不是放闪了,自己想跟太太生孩子,就算到一维头上!”
先生太太们全尖声大笑。红酒洒了出来,在白桌巾上渐渐晕开,桌巾也羞涩不已的样子。
在李老师看来,桌巾就像床单一样。他快乐地笑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放闪,这是放话了!”
每个人笑得像因为恐怖而尖叫。
侍酒师沿圈斟酒的时候只有一维向他点了点头致谢。
一维心想,这个人做侍酒师倒是很年轻。
一维隐约感到一种痛楚,他从前从不用“倒是”这个句型。
张太太难得脸红,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外面这么殷勤,在家里哦,我看他,我看他,就剩那一张嘴!”
吴奶奶已经过了害臊的年纪,说道:“剩嘴也不是不行。”
大家笑着向吴奶奶干杯,说姜还是老的辣。
李老师沉沉说一句:“客厅里的西门庆,卧室里的柳下惠。”
大家都说听不懂的话定是有道理的话,纷纷转而向李老师干杯。
张太太自顾自转移话题说:“我不是说读书就不好。”
老钱太太自认是读过书的人,内行地接下这话,点头说:“那还要看读的是什么书。”
又转过头去对刘妈妈说:“从前给她看那些书,还不如去公园玩。”
一维很痛苦。他知道“从前给她看那些书”的原话是“从前伊纹给她们看那些书”。
一维恨自己的记性。他胸口沉得像从前伊纹趴在上面那样。
伊纹不停地眨眼,用睫毛搔他的脸颊。
伊纹握着自己的马尾梢,在他的胸口写书法。写着写着,突然流下了眼泪。
他马上起身,把她放在枕头上,用拇指抹她的眼泪。她全身赤裸,只有脖子戴着粉红钻项链。钻石像一圈聚光灯照亮她的脸庞。
伊纹的鼻头红了更像只小羊。
伊纹说:“你要永远记得我。”
一维的眉毛向内簇拥,挤在一起。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啊。”
“不是,我是说,在你真的占有我之前,你要先记住现在的我,因为你以后永远看不到了,你懂吗?”
一维说好。
伊纹偏了偏头,闭上眼睛,颈子歪伸的瞬间项链哆嗦了一下。
一维坐在桌前,环视四周,每个人高声调笑时舌头一伸一伸像吐钞机,笑出眼泪时的那个晶莹像望进一池金币,金币的倒影映在黑眼珠里。歌舞升平。
一维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伊纹所谓的“不知老之将至”,还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者是“我虽穿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你与我同在”。
一维衣冠楚楚地坐在那里,却感觉到伊纹凉凉的小手深深地把指甲摁刻进他屁股里,深深迎合他。
“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你会永远爱我。”
“我会永远爱你。”
“你还记得我吗?”
“我会永远记得你。”
上了最后一道菜,张先生又要帮太太夹。
张太太张舞着指爪,大声对整桌的人说:“你再帮我夹!我今天新买的戒指都没有人看到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所有的人都很快乐。
她们的大楼还是那样辉煌,丰硕,希腊式圆柱经年了也不曾被人摸出腰身。路人骑摩托车经过,巍峨的大楼就像拔地而出的神庙,路人往往会转过去,掀了安全帽的面盖,对后座的亲人说:“要是能住进这里,一辈子也算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