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找谁说呀
颜溪乐在预约时登记的求助问题是“内心冲突”,实际几乎所有的心理问题的表现形式都是内心冲突,如焦虑、紧张、悔恨、自责、失落、压抑……等等。 这位颜院长恐怕也形容不清自己究竟有什么样的心理困扰,所以才登记了这样一个笼统的说法。
境湖大学附属医院周发生了一起离的医闹事件,改时间主要是针对颜院长的,但令颜溪乐郁闷的是,他当时根本不在场。
很多大学在校区内建有教职员工的生活区,主要分两种,一是校领导和知名专家住的专家楼,二是年轻职工住的单身公寓。刘丰住在专家楼,而丁齐曾经住过单身宿舍。
境湖大学校区内的专家楼早被历任校领导以及成名较早的大牌专家占满了,颜溪乐相对较年轻,轮到他的时候已经没有房子了。所以他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路并不远,坐两站公交车到东大门,假如天气好完全可以步行班。
这天午,颜溪乐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身为一位著名的外科专家,他既有教学任务又有医疗工作,这天应该到附属医院坐班,走到医院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在小区外的街道,一辆厢式货车停在一家小超市的门前,有人正在卸货。
卸货的工人是货车司机,打开车箱门往外搬一件件矿泉水、听装啤酒、方便面之类的纸箱,小超市老板站在下面接着。等货物卸完后,司机下车时没留神站立不稳突然摔了下来,恰好被远处走过来的颜溪乐看见了。
等颜溪乐走到近前便发现了不对劲,超市老板想把货车司机给扶起来,但货车司机捂着胸肋部表情很痛苦,脸色也涨得发紫好像无法呼吸。出于专业的敏感,颜溪乐立刻制止了超市老板要扶起司机的举动,给伤者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同时提醒打老板打120叫救护车。
这一跤摔得很不巧,伤到了肋部导致了气胸,而且情况很严重已危及生命,看样子等不到救护车赶来会死于呼吸困难。颜院长当机立断,在小超市里地取材,经过简单的消毒,做了一个穿刺排气的紧急外科处置手术。
救护车大概是在二十分钟后赶到的,班高峰期路有点堵。饭店老板拨打了120,医疗救护心的调度根据近治疗与交通方便原则,派来的急救车并没有将伤者送往境湖大学附属医院,而是往另一个方向送到了江关区人民医院。
救护人员赶到的时候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还有人能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及时做了穿刺手术、救了伤者一命。他们并不认识颜溪乐,颜院长则自报了身份,也跟着救护车一起走了。
颜溪乐并不是不信任区医院的医生,紧急手术是他做的,他最了解情况,伤者还要送到医院接受正式治疗,他要交待一些注意事项。颜溪乐还担心万一患者在路或者送到医院后再出什么意外,那样不仅患者有危险,他也不好说清楚。
到了江关区人民医院,确认伤者已经没有危险后,颜溪乐还坐在院长室聊了一会儿才离开,等赶到境湖大学附属医院,他已经迟到了近三个小时。
一位外科专家,在班路救人一命,虽然对于颜院长来说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手术,但也足够自傲了。这种行为值得赞扬,这样的人也值得尊敬。
但在这天午,境湖大学附属医院也出了一件事。急诊收治了一位外伤病人,抢救无效候死亡。患者家属很悲伤,但当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外发生。
两名在急诊室值班的实习护士私下聊天时说了一番话,一名护士道:“大夫好像思想压力有点大,因为人没有救过来,躲到外面抽烟去了,看着心情好压抑。”
另一名护士道:“毕竟还年轻啊,好像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经验多了好了,假如是颜院长估计不会……咦,颜院长哪去了?他是大夫的导师啊。”
先前那名护士又说道:“是啊,今天该颜院长坐班的,怎么到现在也没来?如是颜院长,说不定能……”
其实颜溪乐到了区医院后给办公室打了电话,说自己有事耽误了会晚点来,而办公室那边告诉他医院里没什么事,让他不必着急。但这个情况,两位实习护士不知道啊,也没人会特意通知她们。
很难说这两名护士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们说的应该并不是大夫的医疗水平有问题,只是大夫确实还较年轻,以前没有遇到过太多这种情况,眼睁睁地看着急诊病人没有抢救过来,承受能力还是较弱,所以会感觉心理压抑与情绪低落。
其实这种反应无关年龄与经验,只是更有经验的人已经历了足够多,知道怎样去做自我调整。可是这番话偏偏恰好让死者家属给听见了,他们对此有着另一种理解。
有一位知名外科专家,本来应该在医院值班却没有来,伤者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只能由另一名没有经验的年轻大夫负责,所以才导致了抢救无效死亡……这个逻辑好像也是可以成立的,更何况家属正处于失去亲人的痛苦,需要找到情绪宣泄的途径。
两名护士的谈话明明白白地提到了颜院长,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会知道颜院长是谁,而那天午他本来应该在医院却没有来。有些事情是没法假设的,但偏偏阻止不了人们去做出各种假设,然后找到最符合自己的那一条。
假如颜院长当时在场的话,可能伤者不会死,是大夫的经验不足与颜院长的擅离职守正是导致了伤者的死亡,所以颜院长、大夫和医院都应该为此负责……情绪一旦放大很难再控制,颜溪乐不仅被死者家属投诉了,而且也遭遇了各种攻击。
医院方面当然不可能把颜院长甩出去顶锅,颜院长的迟到与伤者的死亡无关,更没有影响到急诊室的正常工作,医院当然不止他一个外科医生,算颜院长在,也不会轮到他。而颜院长调看了病历以及急诊手术记录之后,也坚决否认大夫的处置有任何失误之处。
这起事件,其实连医疗事故都谈不,投诉当然没有成功。但这个结果激怒了死者家属,于是他们把事情捅到了媒体,传播的主要内容内容是:外科专家擅离职守,急诊患者抢救无效死亡。
舆论一旦被煽动,颜院长便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觉得很无力。
尽管他可以声明自己迟到是因为在班路救人,但这种声明本身像是一种过错方的辩解。其实他的迟到与患者死亡毫无关系,假如强调这一点,反倒像是承认了医院与丁大夫的包括他自己责任,只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声誉。这令他无话可说。
所以颜院长问丁齐最近有没有看境湖新闻,指的是这件事。
死者家属构建了一种事件逻辑,这种事件逻辑是完全能得到社会舆论支持的;而得到了舆论支持,又一次激化了他们的失控情绪。他们跑到了医院堵在院长室门外企图直接攻击颜溪乐。这起戏剧性的事件,最终却以另一种更戏剧性的方式平息了。
颜院长在班路救了一位货车司机,货车司机知道他的身份后,也来到医院感谢救命之恩,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他也非常生气,情绪很冲动,一个电话叫来了一群工友,拎着板手、大钳子,把堵在院长室外闹事的人打得四散奔逃,最后对方报了警。
其实是医院先报警的,但是警方并成功劝阻死者家属,突然又来了这一出,在医院里斗殴的双方最终都被警察带到派出所去了。
但是派出所也不太好处置啊,只能尽量调解并对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教育,有一方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也没有受什么大伤,最后……只能这么散了。货车司机们占了风,走出派出所之后还威胁对方,假如再敢找颜院长无理取闹,见一次打一次。
遇到了这种事情,死者家属好像还可以再度借助舆论力量,如炒作院方不仅回避责任、而且还雇用社会闲散人员殴打死者家属之类的话题。但是这一次,他们却没有选择这样做,或许是已经冷静下来了,或许是有别的原因,总之在旁观者眼,事态已经平息。
死者家属也只是普通人,他们本身并没有能力操控社会舆论,此前之所以能引发舆论热潮,只是这个能引起社会关注的单方面话题在大众媒体发酵传播。
但是第二个事件好像没什么炒作价值。一伙人堵门围攻一名医生,而医生救了一个货车司机,这伙人指责医生不该在班路救人,结果一群货车司机把这伙人给揍了,然后派出所经过批评教育把双方都给放了。
这事没什么好炒的,找不到引导舆论的爆点,也是俗话说的不好带节奏。
事态表面虽然已经平息了,但颜溪乐的内心却难以安宁。他首先是一名学者,和很多学者一样,对名誉、声望以及社会影响很看重。颜院长并不是没过新闻报道,但以往那些新闻都是报道他取得了什么成、得到了什么表彰、参加或列席了什么活动,并没有多少大众关注度。
这是他第一次成为大众舆论的关注对象,而且是以一种非常负面的形象,像是对人生的评价崩塌。一个知识分子在学术有所建树之后,往往都很在意自己能否拥有良好的社会形象,所以这样的遭遇对颜溪乐的打击尤其之大,而且他也没地方说理去呀。
颜溪乐已经失眠快一周了,但在学校和医院里,他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又什么思想负担。至少在他的社交圈子内,没有任何人批评他,表达的都是慰问,校领导也明确告诉他,在这起事件他并没有过任何错,救人的行为应该得到表彰。
但颜溪乐自己却尽量避免再提起在班路救人的事,因为那会让他联想到更多不愉快的、甚至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听完颜院长的讲述之后,丁齐也暗长叹一声,颜院长的心理问题的确是内心冲突,而且可能是最严重的那一种,秉承的人生理念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颜院长虽然是一位外科专家,但也懂心理学,可他也不能解决来源于“自我”的压力。
丁齐尽量温和的微笑道:“颜院长,事情的对错其实您自己很清楚。假如谁要说什么道理,恐怕您也都懂。但是内心的冲突无法解决,所以你才来找我。”
颜溪乐笑了笑:“是的,心理学我也懂一些,其实今天来是想找你聊聊,排解胸积郁。”
丁齐:“您真没有救错人啊,那个货车司机很仗义!我是有点好,他怎么一个电话能叫来一群货车司机,而且还能帮他一起动手呢?”
看似是简单的聊天,丁齐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放松,但精神却高度专注,大脑也在飞速运转。这一系列事件的信息量太大,他在建立心册的过程也在寻找最合适的会谈切入点,好像很随意地先聊起了这个话题。
颜溪乐又笑了:“小丁啊,你不太了解情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一批货车司机原先都是一个国企车队的,后来企业被收购了,他们被裁员了。那个姓布的司机原先是车队的队长,也有点关系资源,把队伍拉出去搞货运,加入了一家物流公司。
他们平时路都用对讲机联系,遇到什么事情叫一声,有空的司机都会赶过来,总共有那么二十多台车吧。小布是这伙人的头,他自己平时也开车送货,很有号召力的……”
丁齐:“哦,原来是这样啊,这人真是不错!”
颜院长点头附和道:“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丁齐的话风一转道:“既然颜院长道理都懂,今天到这里来,恐怕不是想要我问您问题,事情本身很清楚,您是有问题想问我吧?”
颜院长:“对对对,我的确是想咨询你这位专家几个问题。”
丁齐:“专家不敢当,我也是您的学生,您有问题尽管问。”
颜院长:“那你告诉我,我应不应该处分自己,哪怕是按迟到的处罚?”
按一般的常规,像这样的单位,闹出了影响很大的事件,通常都要有人承担责任,是俗话说的背锅。可是这一次,没有谁能说颜院长有什么责任,大家说的都是安慰的话。颜院长在医院内部也坚决保护了大夫,也没有让大夫承担任何责任,连当月的绩效奖金都没扣。
但是颜院长当天毕竟是迟到了,几乎整个午都不在。死者家属投诉他擅离职守,虽然这个投诉没有道理也没有被受理,但颜院长内心还是忐忑的。尽管他在班路救了人,但迟到了是迟到了,至少应该扣个奖金吧?
但是谁能做这种决定呢?其实还是院长说了算。假如发生在别的医生身,该怎么处理肯定是由颜院长决定的,可是这回发生在自己身。
假如一点都不处理自己吧,颜院长觉得不够以身作则,但假如真的这么处理了吧,颜院长又觉得太刻意了。这么大的事,事后处分一下自己迟到,未免太轻松,而且好像是故意做出来的、沽名钓誉的姿态,反而会引起更多的议论。
丁齐笑了:“假如当事人不是你,而是医院的另外一名医生,你会处分他迟到吗?”
颜院长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你们心理医生的职业规定,也有各种例外原则。班路遭遇突发意外,既没有主观故意,也不能事先预计,完全可以不给迟到处分,更何况他应该那么做。我既然有不做处分的权力,那我肯定不会处分他迟到。”
丁齐适时小结道:“所以您的问题,实际是如何面对自己,面对那个遭遇这一切的自己。你既是当事人又是观众,同时在假想着更多的观众。你好像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实际纠结的是自我评价与外部评判的矛盾,这才是内心冲突的根源。”
颜溪乐身为院长,处不处分自己这一次迟到,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别人都恐怕都不会在意。假如真是他的擅离职守导致了受伤者的死亡,仅仅是一个迟到的处分能解决的吗?但颜院长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却又不清楚究竟该怎么做,这种感觉很苦恼。
一位学术专家爱惜名誉,希望拥有良好的形象,想通过某种方式去尽量挽回,这种心态可以理解。但是通过这么一个小问题可以看到,他的自我认知出现了动摇,明明清楚一件事情应该怎么做,却又不那么确定了。
这样的问题,其实大多数人都能看到或者能体会,但很多时候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解决,劝慰也没有效果。颜院长找到了这里,并不是要丁齐去评价谁的对错。而丁齐的责任是还他安宁,让这位长者从心理诊室走出去的时候,内心不再受困扰。
颜院长闻言点了点头道:“是的,像你说的,我明明清楚道理,可偏偏是很不安。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时常感到很虚弱,明明告诉自己应该坚强面对,但还是觉得心虚……你说说,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丁齐:“颜院长,您好像对坚强这两个字有所误解,坚强不是身强体壮,也不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没错、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它首先要有清晰的、清醒的、合理的、健康的自我认知,贯彻到行为去遵守并坚持,这是一种意志品质。”
颜院长:“小丁,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我怎么才能摆脱这种状态?一个外科医生假如心里很乱,是不适合台做手术的,我现在连讲课都经常有些走神。”
丁齐想了想道:“颜院长,我跟您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小孩子的故事。你们不是一样的人,遇到的也不是同一回事,但问题的性质却可以参照,他也是受内心冲突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