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闰六月初,康熙下旨。遂施琅对被俘的台湾兵将优礼相待,赏给银米。八百名伤残者医治之后,安排他们见了浙南的亲人并释放了回台,望他们宣示招抚之意。
“一痕沙”的若干探子,乘机混在被释放的战俘一起进到了台湾。不消几时,配合着归来战俘对大清皇帝仁慈天恩的赞扬,“莫不解体归心,唯恐王师之不早来”的传言也迅速在台湾百姓间流传开来。
康熙二十二年的闰六月,对康熙和沈宛来说难得的厮守生活,却因为一件事情彻底告了结束。
闰六月,未满月的皇八女殇。
几经犹豫,康熙最终决定提早回京的时间。
她明白,都明白!她理解他心中的一切,只是……
她不愿意先离去,她告诉他,她很喜欢热河,想在这里多呆一些时间,而他亦只能无奈应允,纵然万般不舍,也只能先行离去。
只是她不想让他知道,她仅仅是想目送他离开罢了。从来都是,她来承受送别的苦思,这次亦不可例外,所以她站在了这里。
浩浩荡荡的皇家军队,各色旗帜逆风狂舞。他理应坐在其中最华丽的明黄銮车内,可是,她也知道,就在不久前,他名人牵了一匹快马,带了几个侍卫,先行回京了。视线无法触及的天地的另一头,是他的家、他的妻、他的儿……
他是心急如焚吧?他不曾回头,不曾发现她其实一直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融入地平线……
军事震慑与民心所向,郑氏终是无力抵抗大清,康熙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台湾小朝廷向清军奉表纳降,呈交延平王金印和户口土地册籍。康熙接受投降,优待郑氏,并称:“尔等从前抗违之罪,全行赦免。仍从优叙录”。郑氏人众俱得妥善安置。
建国之初便困扰着清国的台湾遂告统一。
八月,一位突至的客人结束了沈宛原本安静的生活。
“上回见面,还是在乌程。”沈宛细细地玩弄着功夫茶,已有五个月多的肚子微微隆起,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柔和。
“五年了。”纳兰性德微笑。
沈宛笑而不语,她抬起头看他。“突然来找我,可是有事?”
“台湾降了。”纳兰性德突然说。
“我知道。”关于台湾的一切奏报,都是她亲手写的。
“你觉得如何?”
“容若今怎有雅兴找我来讨论国家大事?”沈宛浅笑,见他不语。“武力征服的是一个民族的躯干,在几十年前,大清的确面对这样的尴尬,但是现在不然。”
“御蝉,你与皇上可是真心相爱?”她唤他容若,他便也唤她的字。
对于他突然问起的问题,沈宛无言以对。
“只是想知道。”他笑。
“容若不是也有喜爱的女子?”沈宛反问。
是啊。喜爱,何止是喜爱!为了她……
“太皇太后想见你。”纳兰性德沉默了半晌。
见沈宛不语,纳兰性德出声安抚。“你尽可宽心,太皇太后是个明理的人,而且她很疼爱皇上,所以她绝对不会为难你的。”
“为何如今突然想见我?”知道有她的存在,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望了沈宛的肚子一眼。“皇家的血脉,终是不能流落在外的,我想太皇太后是估念了这一点,所以想见见你。若她老人家点头了,将来你就可以……”纳兰性德顿了顿。“就可以和皇上……常相厮守了。”
“容若,我以为你最懂我。”沈宛浅笑着,将泡好了的茶缓缓斟入茶杯中。
纳兰性德低头苦笑。“时势造就一切。”
“这是我认识的那个洒脱不羁的容若吗?”
“御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负累。情爱、家族……”纳兰性德皱了皱眉。“我再不羁,终也是跳脱不出来的俗人。御蝉你不也同我一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当初的硬气女子,今不也在一个情字上变为三寸绕指柔了?”
沈宛浅笑着,似讽。
“你该为你腹中的孩儿着想,不要把你想要的生命强加在他身上,至少,你该给了他选择的机会。”选择万人之上,还是平凡一世。
沈宛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选择吗?“他不需要选择。”
就是为这腹中胎儿,她才百般不愿去见那叱咤大清风云数十年的传奇女子,因为她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对他公平一些。”
“容若,你也说了,时势造就一切。”那个大牢笼,不是她能涉猎的世界。而她的孩子,没有强势母族的庇佑,如何能在一片黑暗中杀出血路?
“可是也许他有机会成为……”
“容若!”沈宛急急地打断他,不让他说出那几个如梦魇一般的字眼。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逃避的是什么。他想要,你给了,可是他的赠与就让你觉得如此不堪?”
“容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沈宛摇头。
“那既然你什么都明白,那你又可知,他不仅要心顾天下,更要为你的事情伤神?”
“我有我的骄傲。”这是保持自尊的最后方式了。也许两地相思,但是至少不会相互伤害。再美好的爱情,在世俗的磨碾下,又能够剩下什么?
“相爱,要骄傲来做什么?”纳兰性德反问她。“若当年我抛却下自尊,也许今日我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了。”
沈宛看向他。
“我有一个表妹。”纳兰性德终是无奈地长叹,开始诉说藏在心里秘密。“我和她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等我们长大了,结婚、生子……我从未花心思刻意讨好过她,更是想你今日这般,骄傲地不肯低头接受和给予。”
“她嫁了别人?”她猜到了结局。
“嫁了别人。”纳兰性德看了沈宛一眼。“如今她是当朝大阿哥的母亲。”
原来,也是他的女人……
“非要等到后悔了才知道要去珍惜吗?”他问她。
“我明白,容若。可是,不一样……”他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因为他有很多女人?御蝉,这是他不能选择的。”
“沈宛不过也只是一个俗人罢了。”她话锋一转。“不过,我答应跟你去见太皇太后。暂时先别让皇上知道,咱们猜不透太皇太后的心思,免得让皇上抱什么希望。”
若是之后失望,只怕他与太皇太后起了冲突。可是,她居然想赌一把。赢了,得到一切,输了,万劫不复。
“都依你。”
“容若。为何对我们的事情你如何上心?”
“士为知己者死。”
两人相视而笑。
她是不一样的,他一直都知道,自看见那一面“望远墙”开始。也许心怀怜惜,也许悻悻相惜,那种感觉至今没有来得及深思,只是知道,他希望她可以幸福。
沈宛……
纳兰性德被留在了慈宁宫外,而沈宛则被带入了佛堂。
她跪在太皇太后身后,太皇太后则是跪在佛像前。极其精致的小佛堂设置,看起来太皇太后是一个很虔诚的信徒,房间内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几乎是连地上的大理石都染上了那股神圣的香气。
可是就是这样的环境,沈宛隐隐不安了起来。几乎是一瞬间的直觉,她发现自己后悔跟着纳兰性德入京了……
太皇太后理完佛,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子。她转身的那一霎那,沈宛宛然看见了帝国最神圣的面容,几乎,她可以想象太皇太后年轻时的风采。
“起吧。”太皇太后带头向内堂走去。
沈宛跟在她身后,许是太皇太后的眼神过于犀利,她第一次有了战战兢兢的感觉。
坐在软踏上,不着声色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孝庄一小口一小口品赏着进攻而来的家乡茶。“这孩子,有五个多月了?”
沈宛点头。
孝庄放下茶杯,对着身边的苏麻拉姑舞动了一下手指,后者立刻会意。没过多久,内堂进来一个官服穿着的男子。“秦太医,给这位姑娘号号脉,记着,号清楚了。”
“是。”男子卑微地俯着身子,从头至尾都不敢瞧堂上威严的女子一眼。他上前几步至沈宛旁边,“姑娘。”
看了孝庄一眼,沈宛犹豫着将手交给了被称为秦太医的男人。
男子仔细地诊脉,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在苏麻拉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被打发了下去。
孝庄将苏麻拉姑转呈的话听进了心中,然后,她的表情柔和了开来。“本宫只是想知道这孩子的情况罢了,太医说孩子很健康,而且还是龙胎。”
沈宛愣愣地不知道做什么样的回应,太皇太后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莫忧心。”孝庄站起。“从五台山回来,皇帝就来找过本宫,他告诉本宫他要你,这是作为帝王,他第一次任性。”
“太皇太后,民女并没有……”
孝庄制止沈宛继续讲下去,她握住沈宛的手。“可是我却很开心。本宫老了,也希望子女孙儿承欢膝下。身在皇家,本宫知道这是奢望。身为祖母,本宫希望自己珍爱的孙儿能幸福。他生在帝王家,儿时并不得他的父皇喜爱,更是自小被送出宫廷避痘。八岁继位至今,他得到了很多,却也失去了很多。如果有了你,至少他身边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儿,所以这次,本宫帮着他任性,不过,就这么一次。”
“太皇太后……”沈宛一时接不上话来。许久,她退后了一步,动作轻缓地福身。“对不起,太皇太后。”
“为何道歉?”
“在来之前,民女曾擅自揣测过太皇太后的用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民女该死。”
孝庄微微愣住,眼神空洞地看着沈宛。“本宫后金天命十年嫁给了玄烨的祖父皇太极,到如今已是近六十年,自他逝后,就再没有人跟本宫说过实话了。”
“太皇太后,皇上一直将您视若神砥,在他心里,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康熙帝,您是他最重要的人。”沈宛见孝庄突来的伤感,忍不住出声安慰她。
闻言,孝庄笑了起来。“宛儿懂皇帝的心。”
见着孝庄眼中的调侃,沈宛羞涩地低下了头。
“跟着玄烨唤本宫一声皇祖母吧。玄烨和常宁忙于朝政,即使天天来跟我请安,仍是难得跟我说上几句贴心话,福全淡忘朝堂,今也甚少在宫中走动,若今后你进了宫,就多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
一切竟是如此顺遂,但沈宛心中的不安却更深。
太皇太后望向她的肚子。“若能就此前那般伴在皇帝身边该多好……可惜了……是个男胎……”
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她被留在了宫中,她怀着一线生机偷偷溜去慈宁宫门口,纳兰性德已经被苏麻拉姑打发了去。
孝庄彼时感叹的那句话让她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可是她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叩叩”,门被人敲了两下。一直跟在苏麻拉姑身边的小丫头喜儿端着一盅香气四溢的补品进来。“姑娘,这是老祖宗亲自命下人炖的,您趁热喝了吧。”
“谢谢。”接过喜儿递过来的补品,沈宛将其搁置在了一旁。
“姑娘,这补品得趁热吃才有效果。”喜儿毕竟年龄尚幼,抱着托盘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沈宛伸手贴住盛放补品瓷盅,她浅浅地笑着,呼吸也浅浅的。下一秒,瓷盅“咣当”一声被她推到了地上。
滚烫的汁液溅到她身上,可她丝毫不觉得烫。头晕目眩,灼烧般的热浪一阵一阵袭向她,可是她的背部却一阵冰凉。
“不小心打碎了,对不住姑娘。”沈宛的视线转向窗外。明明与他近在咫尺,可是此刻她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被动地等着别人来取她孩儿的姓名。
睡梦中,恼人的不适一直侵袭着她,直到她听见男人的吼叫声。
“皇祖母!你怎么可以这样!”裕亲王双眼猩红地怒视着挡在他身前的孝庄。
“长大了,翅膀硬了,连皇祖母的话都不再听了?”孝庄挡在门口,目光犀利地瞥过裕亲王身后的纳兰性德。断了他找皇帝的路,他竟搬来了裕亲王,这个沈宛究竟是有何忍耐。
沈宛轻轻动了一下身子,竟惊觉下腹惊天的刺痛。无意识地,眼泪顺着眼角迅速滑落了下来。为什么流泪?为什么要流泪?为什么会疼?她怎么了?
目光转向了桌上仍留着残香的香炉,她全身一阵冰冷。是她疏忽了……是她疏忽了……那么浓的麝香味……
迷香与麝香,量她插翅也难飞……
贵冠大清的太皇太后,何须花如此多的心思对付她一个小小汉女……
孩子……
“如果让皇上知道了……”
“福全!”孝庄厉声打断他。“本宫既然敢这么做,就已经准备好了承受皇帝的怒气。你现在是为何?反了不成!”
“孙儿不敢!”裕亲王半跪下身子。
“你会不敢?深夜带着明珠家的公子闯进本宫的寝宫,你是何用意?”
“太皇太后,人命关天不是吗?”纳兰性德也跟着跪下身子。“您这样做,只会让皇上恨您!”
“大胆!纳兰性德,别以为我会真正顾忌你的阿玛。”
孝庄白天说过的话走马观花一般地在沈宛脑海中回放。
“如果有了你,至少他身边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儿,所以这次,本宫帮着他任性,不过,就这么一次。”
“宛儿懂皇帝的心。”
“跟着玄烨唤本宫一声皇祖母吧。”
她被突如其来的友善冲昏了头脑,太皇太后是他的至亲中唯一一个承认她的,这样的认知让她芳心雀跃,以至于失去了冷静。
明知她的心思,明知……
可是她仍对这样的认同心怀一线生机……
她昏昏沉沉,然后,迷迷糊糊地……失去了她的孩子……
挣扎着起身,可是下腹钻心的疼让她失去平衡摔到冰冷的地上。这地冷吗?不!远远不及她的心万分之一的冷!
“沈宛!”裕亲王不顾孝庄的警告快速跑进房中。看着她如雪一般惨白冰冷的脸,他泛红了眼眶。他来晚了!来晚了!“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沈宛迷眼看了裕亲王一眼,凛然的目光转向笔直站在她面前的孝庄。她自嘲一笑。“他是您的孙子,所以您想他让他幸福。我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贱民,竟让太皇太后兴师动众到不惜演那么一出亲情戏,难为您了。”
孝庄迷眼看着被孙子扶在怀中的女子。
假的,都是假的!
“本宫的确怜惜你,可是,在这个祖母的身份之前,本宫更是一个帝国的太皇太后,本宫不能容许守护了一辈子的皇室因为一个汉女而蒙了污。”即使冷嘲热讽,太皇太后保持一个帝国女主人应有的气魄。
“莫不是太皇太后怕沈宛成了第二个董鄂妃?”沈宛反唇相讥。“您尽可放心,莫不说皇上不会让自己变成第二个顺治帝,沈宛也不会让自己身陷皇城。”一时的鬼迷心窍,进入这个金色牢笼,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付出如此的代价。这是她生命怎样都无法承受的沉重!
扶着她的手瞬间一紧。
沈宛抬头,看向那张眉头紧皱的脸。“带我离开……玄烨……”最后一声几乎是微弱的喊声,让裕亲王握起了拳头。
“皇祖母,您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敬重的人,可是今天您却作出这样的事情来……”横抱起起沈宛,不顾慈宁宫侍卫的阻拦,裕亲王快速离开。
错了吗?
不!
在这个权力的漩涡里浮沉了几十年,她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不论对错。这个帝国,是她看着皇太极和多尔衮建造起来的,所以,只要是为了维护帝国荣耀的事情,她从来不会认为那是错误的。
是希望孙子能够幸福。可是身为皇帝,玄烨更是没有选择幸福的权利!安排在他身边的女人,全部都是大清繁盛的筹码,一个人的幸福并不取决于特定的一个人,而皇帝,根本就不需要幸福。
多尔衮说得对,他们这种人,站在世界顶端,早已失去了幸福的权利……
望向黑漆漆的宫墙,孝庄失了神。
她喜欢这个清冷犀利的女子,只是……只能错在她坠入了天家的爱恨。沈宛这样的女子,倔强如刚嫁皇太极的自己,可是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女子却有着那样一个过于平凡的身世。
帝国需要的是强大的后盾,未来的皇帝,必须拥有强大的母族,就像赫舍里,就像钮祜禄,就像后宫所有高昂着头的女人。
这样的女子,她与皇帝的孩子,将会是怎样出类拔萃的皇子!如果沈宛腹中的是女儿……如果……
真的喜欢这个女子……
“老祖宗,夜深露重。”见孝庄站在房门口久久不动,担心主子身子的苏麻拉姑出声提醒。
恍惚地转头看了这个陪她走了百年风雨的忠仆,孝庄低声喃喃着,“多尔衮说我只会做些让他心疼至极的事情……他说我没有对不起大清分毫,却独独负了他一生……”
“老祖宗……”苏麻拉姑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苏麻,你说,本宫终究是聪明还是愚笨?”舍了爱人,舍了一切,守着一个大清的江山这么过了一辈子。她伤了好多好多人,可是伤得最重的确是自己,她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儿子……
终究是错是对……
回答孝庄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别告诉他。”这是沈宛昏迷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要干什么!”裕亲王眼疾手快拉住纳兰性德。
“找皇上来!”纳兰性德再也坐不住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听太皇太后的话把沈宛接进宫来,是我听她的话隐瞒了她上京的事……”
“若皇上知道了一切,他会杀了你的!”裕亲王打断纳兰性德。
“那就让他杀了我!”是他害了皇上和沈宛的孩子!
“你死不足惜,可是皇上呢?杀了你,他怎么面对你阿玛?杀了你,他等于是在这件事情上直面和皇祖母起了正面冲突,沈宛昏迷前叮嘱我们千万不能告诉皇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难道你不懂?”两人大声争吵了起来。
懂!他当然懂!可是,只要一想到沈宛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该死地想杀了自己!
如果!他不是那么多管闲事,不是那么自以为是,如果他不替太皇太后去游说她,那么今天她还好好地呆在苏州,她的孩子还……
“容若……”微弱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沈宛!”
“沈宛!”两人同时转身,想向前,可纳兰性德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能扶我起来吗?”
“先吃药好吗?”裕亲王端来丫鬟几乎是立刻送上来的药。
点头,沈宛任由丫鬟将那碗漆黑的药喂入自己口中。苍白的唇映着黑色的药汁,那么触目惊心。
好苦……
喝了大半碗,沈宛将轻轻避开了丫鬟递过来的汤匙。
“下去吧。”裕亲王立刻挥了挥手。“要吃一点蜜饯吗?”
“不苦。”沈宛摇头。
裕亲王皱了皱眉头。她昏迷这几天,一直都是他在给她喂药,试温度时这药有多苦他在就知道了,而她现在却说不苦。
她只希望让这苦涩味稍稍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疯狂。醒来那一瞬间,抚着已然变得平扁的肚子,她有毁了一切的冲动。
“不怪你。”她抬头,看向红了眼眶的纳兰性德。“若她真有心要除了我,那么,无论是在皇宫还是苏州,我都逃不了。”
纳兰性德摇头。
“那就补偿我吧。”沈宛浅浅地笑了起来,“把你的命抵给我,如果哪天我想要,会告诉你的。”
纳兰性德几步跨到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沈宛面前。“对不起……”千言万语,出口的仅仅是一句抱歉。
“你可知在我眼里,纳兰性德从不是我眼前这样的人?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跪天地鬼神高堂,你身为人臣,还要跪天子。今为何要跪我?”
“是我害了你……”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沈宛幽幽地开口。“不是你的错,我说过了。”
是她自己不自量力。
不论她如何大度,纳兰性德都后悔地想杀了自己!
“王爷。”沈宛转头看搀扶着她坐在床上的裕亲王。“瞒了皇上吧,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我会书信告知他的。”
裕亲王抿嘴不肯答应。
“莫要再多生事端?”
“你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她淡淡地笑起。“王爷,沈宛当然不甘心。可是……我在乎的人就是我生命的一切,没了孩子,我只有他的,所以,不能让他知道。”
多一个心怀憎恨的人,孩子会走得不安心的……
她从来不是胸襟宽广的人,她狭隘地只能容忍一个人的幸福。太皇太后说得没有错。她没错,错的是她沈宛,错在她与天子相爱。
她懂!她真的懂!即使失去了孩子,她还是懂!
涉爱天家,本身就是错;爱上天子,也是错;为天子生儿育女,更是错!错的是她沈宛一人,从一开始就是错。
等待了五年,到头来发现,只等来了一个错!
生生相错!
在那个没有烽烟的国度里,战争是不见腥血的。
她不该袒露了悲喜,不该坦白了情爱。
如果她想继续爱他,就只能……恩怨向左,悲伤向右……
也许退后一步就是苍穹,但那同时也她就是只剩下当初与他凝望的一瞬了……
向前吧……
谁说错只是错?谁说她不能为一个“错”字埋葬了年华?
这些日子,纳兰性德日日陪在沈宛身边。
沈宛看向室外的绿意,北京的夏,真扰人。明明是暑意逼人,但是她却依旧觉得冷。他的妃,前几日为他生下了第九位阿哥……
“对不起。”从沈宛眼中的落寞,他能看出她想到了什么。
“不用对不起。”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在京中已足月,身子也恢复了些,再不回去,屈儿怕是要担心了,容若,能请你送我回去,再跑一趟江南吗?”
纳兰性德点头。无论她要求什么,即使是要他的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自热河一别,她和康熙之间的书信来往就变得极其稀疏。她知道他很忙,他要忙着为台湾之战善后,忙着处理其他令人头疼的国家大事,忙着安慰痛失爱女的贵妃,忙着迎接幼子诞生的喜悦,她都明白,都理解……
泪水毫无预警地滴落在纳兰性德的手上,烫伤了他。
一瞬间的犹豫,纳兰性德伸手将沈宛搂入怀中。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悼亡之词。事出至今,他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常常会见她发呆,常常会见她露出悲伤的神色,可是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哭。该哭的!要不然她要憋坏了。“御蝉,哭出来吧。”
怀中的人无声地哭泣着,无力颤抖着的双肩让纳兰性德也红了眼。这副瘦弱单薄的肩膀,到底承受了多少?还能承受多少?
只剩下容若来陪她哀悼逝去的孩儿了……他在紫禁城中喜悦一个儿子的诞生,陪着另外一个女人哀悼女儿的早夭,而她……她连和他一起痛都不可以……
滚烫的泪水湿了纳兰性德衣襟,却又瞬间变冷……
这一刻就把一世的眼泪都流干了吧!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让自己留一滴眼泪,再也不!
孩子,娘亲只为你留这一次的眼泪……若你怜惜娘亲,就再来做娘亲的孩子,可好?
可好……
她写信告诉他孩子没有了,她知道他很伤心,她明白他很忙,她了解他现在没有办法走开。她都懂……
到如今,陪在她身边的又只剩下欧阳屈一个。这孩子倔强,她知道。只是她回来那一天,他躲在她怀里号啕大哭了许久许久,害她差点破了对孩子的誓言。
可是至少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疼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还没被世界抛弃……
“一痕沙”如星火燎原一般迅速占领大清的各个重要城市。
这,是他给的……
康熙二十二年十月,康熙下旨设黑龙江将军,驻黑龙江城。十一月,以收复台湾,告祭孝陵,昭告天下。
康熙二十三年,清廷始设台湾府与台湾、凤山、诸罗三县,隶属福建省,并在台湾设巡道一员,总兵官一员,副将二员,兵八千,在澎湖设副将一员,兵二千。被康熙派去台湾任台湾第一任巡道的是沈宛匆匆见过一面的魏东亭。
而此刻,这个人就坐在她的面前。
魏东亭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沈宛戴在手腕上的佛珠。
“皇上让我过苏州一趟,看看你好不好。”在五台山的一面,其实他对这样的女子并未心存好感,初时的印象,只觉得她只是那些靠折依附男人过活的女子,可是后来,回京了之后,眼见皇上如此相思,加之“一痕沙”暗中做的事情,让他开始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
“我很好。”沈宛淡淡地回道。此刻他们坐在后院的花园中,院中的花木山石缺了自然的神韵,却让整个空间静谧了起来。
原以为她会因此感动或者是情绪激动,没想到她仅是这样冷淡的反应,魏东亭原本早已准备好的安慰的话卡在了嘴边。
“人传魏大人是因为犯了一个致命的却又无法躲避的错误,才被皇上贬到台湾,这看似是不受重用了。可是朝廷对战后的台湾所有一切都需要绝对的控制,所以,派魏大人去台湾,仅仅是因为你是这个世间皇上最信任的人。”素手仍是在那壶要滚不滚的热水上忙活着,沈宛平静地像是在阐述一件日常事物一般。
这女子……犀利地不像话,却也安静地让人心生舒逸。难怪皇上那么喜欢她,与她一起,莫说是交心,就像只是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就已是感觉天地万物都沉寂缓慢了下来。“难怪皇上说这世间最懂他的是沈姑娘。”
沈宛淡笑不语。
“其实今日前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求姑娘。”
“魏大人言重了。”茶水缓慢地被斟到了魏东亭面前的茶杯中。
袅袅而起的白烟迷蒙了魏东亭的视线,对面的女子,唇边的笑意那么苍白那么不真切。
“魏大人?”沈宛早已放下茶壶。
魏东亭回了心神。“我想向沈姑娘借一样东西。”
“若是沈宛力所能及的,必不负大人所望。”既然向她开了口,想也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主意。
玄烨定是授意了的。
“台湾的‘一痕沙’,请姑娘将它借给在下。”
台湾的“一痕沙”……台湾并没有“一痕沙”,但是既然他开了口,那就必须有一家——不在她控制内的分店。
“好。”沈宛点头,丝毫没有异议。
此恨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是如何遇见他的?沧海一瞥,只觉得此人几分面善,细想之下,才忆起此人像了纳兰性德五分。只是,让她疑惑不解的是,那一份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沈宛穿越过人群,眼睛直直地盯着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脚步亦不自觉地追随。
“姑姑!”欧阳屈觉察到了沈宛的异样,他伸手抓住她的手。
沈宛回头看了他一眼。“屈儿,带姑姑去那边。”
尾随着那人,他们几乎走至了人迹罕至的郊外。
“姑姑,你认识那人?”欧阳屈先是停下了脚步。他们走了太远的距离,姑姑的体力负荷不了。若是故人,他会上前叫住那人,如果是不认识的人,那他就带姑姑回去。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似曾相识的错觉罢了。
远远走在他们前面的男人此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看见沈宛的那一瞬间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两位从集市一直跟踪至此,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沈宛盯着他的脸。“你是谁?从哪里来?”
连欧阳屈都怪异地看向沈宛,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对方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然后笑意顿起。“在下苍月傲风,来自……”苍月傲风一笑。“天涯海角。”
苍月傲风……
欧阳屈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沈宛身前。这个人说话太过拐弯抹角,眼神也太过放肆,这里人烟稀少,希望千万不是什么心存歹邪之人才好。
“你……可曾去过乌程?”沈宛突然出声,并越过欧阳屈缓步走向苍月傲风。
“不曾。”苍月傲风依旧是完美的笑。
他像了纳兰性德五分,可是又不像。
他的眼睛狭长,较之纳兰性德多怎了一抹邪媚,他的眼角和唇角好似永远都是向上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所有,逍遥自在、挥洒清逸。但是直觉地,沈宛觉得他的笑意未达眼底。他微扬着下巴,天生一副傲骨,似轻看世人万千。他长得很好看,甚至甚过裕亲王。
他纤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块美玉,玉石在他指间快速地翻转着。
见沈宛的目光停在自己的手上,苍月傲风停下了翻转的手指。“姑娘喜欢在下的玉?”
“这是一块好玉。”沈宛回神。记忆中……她微微眯起眼看着苍月傲风。“你只是,让我忆起一个……故人……”
苍月傲风扬起了好看的眉。
沈宛沉默了半晌。“打扰公子了。”转身,她朝着来时的路而去。最近是太累了吗?为何她总有再遇故人的感觉?
她累了,一定是的!
苍月傲风笑意未减,可是看着那抹纤细单薄的背影时,不知名的阴郁闪过他的眼。
是夜,清冷的屋内只有沈宛一人。适才又晕了过去,大夫说她身子是养好了,可以后再难有孕。
那日昏迷之后,她被人喂食了大量的落胎药和少量绝育药。迷药让她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绝育药永绝后患……
沈宛几近沉默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只是欧阳屈,发了狂一般地冲了出去。
沈宛紧闭着双眼,拒绝眼泪流出来,也只有微弱的喘息显示了她此刻翻腾的心绪。
这是由她大意造成的结果……
她要为这样的大意承受应有的后果……
只是……
永不离手的书由诗歌典籍变成了佛经。她需要安静,需要安静下来!平静的外表,没有一日平静得下来的内心,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疯了。
厚厚的佛经摊在她面前,多少天了,始终没有翻过那一页。手中的佛珠,停停走走,始终没有转过那一圈。
沈宛闭着眼,眉心微微颤抖着。
终是过不了心中那一关魔障吗?
她的反应太冷淡,自始至终,那样噩梦一般的事情好象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一般。她沉默地接受命运加注在她身上的一切。
可是今天她却突然发现,她再也不是桃花源那个沈宛了。那个沈宛,心似澄镜;而今这个沈宛,心中太多拿不起的情感,太多放不了的沉重。她就像被困在狭窄牢狱中的鸟儿,无力再次起飞,也慢慢忘了该怎么飞。
翅膀被折断了……
心在泣血,可是表面上,她却已经要装作若无其事。
捻住玉佛珠的手指,握紧,再放开,再次握紧,却始终转不过去。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房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沈宛睁开眼。
苍月傲风自动现身在沈宛面前。
“你怎么进来的?”一月前见过此人,而今沈宛已近淡忘。为何此刻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他又是怎么进来的?“一痕沙”并不像大内守备森严,却也是一般高手无法进来的。
“世上没有我到不了的地方。”苍月傲风狂傲地说。看来打探到的消息是真的,仅是一间规模宏大的酒楼,却有着如此的守备。挑眉看了佛经一眼。“你心中有魔障。”
“没有魔障怎称之为人?”沈宛反问。“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既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哈哈哈!”苍月傲风大笑。“世人皆贪,贫人贪的是柴米油盐,富人贪的是权势,有权者又贪其他,而你……”
“如何?”
“若是真的如是想,又何必如此悲切?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他轻声说着,眼中笑意绚如春阳。
“你体会过这般痛苦?”不知为何,沈宛反问。
苍月傲风久久没有回答沈宛的问题,因为他连自己也在疑惑。“我猜,不曾。”
“猜?”
“我本是无根之人,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又有何事值得我苦?”
“何谓之根?”
“不可说。八苦中最苦便是放不下。佛曰:放下。却难倒了所有人!”
对视许久,沈宛缓缓笑了起来。“你很像一个人。”
“我知道,你的故人。”
“他也常说像你这般的话,满口佛经,满口大道理。”
“他今何在?”
某种思绪渐渐迷蒙了沈宛的眼,她微微歪头,皱起了纤眉,“幻化成风了……”
许久,当她回过神来,身边已不见了苍月傲风的身影。
离了……
沈宛环视着静如初时的房间,目光最终回到了佛经之上。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佛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佛曰: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
何必……
无根无未来,他比她活得洒脱自在。
那个少年曾说,说想幻化成风,风没有悲喜,轮回之间,没有伤痛。真的能如此洒脱了吗?上官傲,如果此刻你在我身边?你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心乱了,世界都乱了……
心疼了,世界也跟着疼痛了起来……
执著在一个悲苦中无法脱身,若是你,切肤之痛,你会如何?那曾经一条鲜活的生命……
曾经相思的深夜,她用手心感受着他的心跳,用心感受,甚至听到了与她一起跳动的心脏。正是那种血肉相连的亲密,暂平了几欲成狂的思念。那曾经她指腹能触及的生命,曾经手掌相贴的亲近,今又何在?
如果……
如果……她不曾大意,那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将他抱在怀中怜惜?
打开衣柜,沈宛捧出一只质地上层的檀木箱子。将箱子放在桌子上,她轻轻将其打开。
一套小小的衣裤、小小的帽子、小小的兜衣、小小的鞋袜,什么都是小小的……事情过了近半年,她第一次打开这个箱子——这原本是替孩子准备的东西。
指腹轻轻抚过质地柔软的衣物,沈宛闭眼,无声地长叹着气。
对面的屋顶上,苍月傲风矗立在那里。满月挂在他身后的天空,照亮了夜间的世界。月光在瓦片上投下了近似圣雪的皎白。他所在的地方,成了不可仰视的光芒。
“这就是你不肯回去的原因。”苍月傲风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她对我好像似曾相识。”苍月傲风笑容不减。
“这个女人的背景太过复杂,你还是少涉及为妙。”宇文逸云说道。原本以为这个二愣子终于开窍注意起女人来了,殊不知一调查才知道,这个女人神秘得很。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才终于将沈宛的全部秘密调查清楚,一切。
“江湖和朝堂是分开的。”
“谁知道。”宇文逸云撇嘴。苍月傲风这小子决定了的事情,怕是怎么都改变不了了。只是希望,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才好。他们这群人,好不容易才淡出了世人的视线……
真希望这不是个美丽的灾难……
这个地方依山傍水,山下不远便是碧波万倾的太湖,视线所及即是天下。
小小的棺木,其间平整地放着一整套娃娃的衣帽。
庞大的墓冢,母亲亲手在此埋葬了小小的棺木。
丰厚的陪葬品,孩儿,娘亲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这一个归宿迟来了这么久,你会怪娘亲吗?
娘亲终于肯面对了,可是好?
沈宛身着白衣,久久立在墓冢之前。陪在她身边的依旧只有欧阳屈一个人。
整个墓冢用大理石铸造而成,石壁各处都刻着佛经,石碑两处的石壁上两遍各刻了两个字:“求得”、“放下”,石碑上“爱儿恨离之墓”,让所见之人为之唏嘘。
“一痕沙”布施天下七日,此后每年初一十五开济贫民。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姑姑,起风了,我们回去吧。”天色不早,欧阳屈催促沈宛回去。
“屈儿。”
欧阳屈顺着沈宛的目光,看向石碑。
“他是你弟弟,记住。”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与她一同怀念恨离,那也就不会寂寞了吧?
“我永远不会忘了弟弟的。”
恨离,沈恨离……
二十三年九月,康熙帝初次南巡启銮。
皇銮按照原定的行程向南进发,但是康熙带着李德全和纳兰性德只身先行南下。
他风尘仆仆而来,他的女人竟没有刻意等候他。康熙心中没有由来的一阵失望。
“不是说身子一直不爽,怎还到处乱跑?”康熙问副管事,那个小小掌事定也是如往常跟着姑姑走了的。
“姑娘去了灵缘寺。”
灵缘寺……
“可是在城南太湖中的半岛东山?”立在康熙身后的纳兰性德问。
“是的。”
“你知道?”出了“一痕沙”,康熙问。
“微臣……去过……”纳兰性德如是说。
“去过最好。朕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等,你陪朕一同去灵缘寺接宛儿回来吧。”
太湖中的半岛东山,又名洞庭山。这里山水秀丽,鸟语花香,吴越文化遗存极为丰厚,佛教在这里香火鼎盛、源远流长。在众多的寺庙中,灵缘古寺又被誉为东山诸寺庙之首。
“谁家排场如此之大。”行走在山阶上,康熙目光所及是对面山峦一处气势宏大的墓冢。“你来过此处,可知?”
纳兰性德凝视着远处的墓冢,神色复杂,一丝疼痛,一分抱歉。既然沈宛不愿让皇上知道……“此人无姓无根,微臣只知他是各苦命之人。”
“有意思。”康熙并为停下脚步,此刻他只想快些见到心爱之人。
欧阳屈坐在禅房之外,见着康熙远远走来便站了起来。
小子,又长高了。见到他这个天子,不仅没有一丝惶恐,更是示意他噤声。
自敞开的房门望进,阔别了一年有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而坐。
她似乎更清减了许多,康熙微微皱起眉头。即使此刻很想将沈宛搂入怀中,但他还是静立在门口不愿打搅她。
她问白发苍苍的寺僧禅者,“世间为何如此多的苦恼?”
禅者只是笑曰,“只因不识自我。”
“我只不明,人为何而活?若失了最重要的东西,是觉生无可恋又如何?”
“世间万苦,何以参解不透,寻根便是。”
“何处又是根源?”
“不可说。”
又是不可说……
苍月傲风的脸不自觉地显在沈宛心中。是啊,不可说。若是说的再多,自己参不透,想不通,不皆是枉然吗?
“菩提并无树,明镜亦无台。世本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即是如此,施主为何又总是参想不透。若是参不透,施主日日来此,只是徒增悲苦罢了。”
“连佛都不肯渡我吗?”沈宛苦笑。
“一切法门,明心为要。一切行门,静心为要。明心之要,无如念佛。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净心之要,无如念佛。施主未曾想过断尘,知再多佛理又能如何?人生来便是来这一世遭逢劫难,众生皆苦,真正能渡你的,不是佛,是你自己。”
沈宛沉默许久。“多谢大师,信女明日再来。”
“阿弥陀佛……”
起身,雪白的裙摆在光洁的地面流转,扬摆起动人的波动。抬头,沈宛的目光对上了那双另她心悸不已的眼眸。
“何时来的?”她自然地走向他。
“早上。”康熙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在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间,他不自觉地收紧。“见你不在,便寻了来。”他沉默了一下,两人并肩往来时路走去。“日日来此?”
“嗯。”其实……其实她只是想每日远远望孩儿一眼罢了。不敢靠近,怕破了不再流泪的誓言,所以只能远远看一眼。
康熙大手一揽,将沈宛纳入自己的臂弯中。孩子的事情,他只能任由她一个人承受,甚至连亲口一声安慰都不能做到。
今再次见到她,他想象过许多的重逢画面,却从来不曾想到现在这种。她心中究竟是藏了多少沉重?竟需要日日来此……
行至山腰,沈宛生生地望向那墓塚。
“他唤恨离。”她道。不愿转身面对他,她痴痴地看向那方,一步一步远离……
“什么?”康熙听得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