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并没说话,只是略侧了个身,摆出了一个更迷人的姿势对着杨世达。“他说了么,怎么管法?”
“还能怎么管?一本一利,概不得违。同时不许以武力逼人还债,如因讨债致人伤亡残废者,一律依法处置。以讨债为名夺人妻女者,……严办。”他说到这句时,吞了口唾沫。
宋氏冷冷一笑,喝了一声彩。“做的好!可不就该这样。明着是放债,最后是惦记着人家媳妇闺女,在女人身上撒够了欢,债便不死不活。这样的人,可不就是该严办?这还真是个事,你得想想,咱家树上挂了几个,井里填了几个,这一个个要是翻旧帐,这得办个什么罪啊。我回头啊,可得给范大老爷送个匾,就写四个字,替天行道!”
杨世达的脸一红一白,自己倒了杯酸梅汤灌下去,又拿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行了,你少说两句吧。咱家真完了,你难道还想回娘家吃兄嫂去?你是知道的,咱家这些年主要就靠着放债还能赚几个,要是这行垮了……”
“看你那没用的德行!”宋氏说话间猛然坐起身来,手上那猫蹿到了地上,她身上那件蚕丝小衣在灯光下几如透明,她有意摆出几个大胆的样子吸引着丈夫眼神,脸上带着笑容。
“这么点小事就坐不住了?真难为你,也是个七尺须眉,还不如个娘们!不就是这点事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咱家的本钱里,有多少是达官显贵,有多少是宿儒大绅,你自己还没点数?不许放债,他们怎么办?当年海笔架那时候把人管的多惨,不也挺过来了,何况一个上元县?给他个面子,不在本地放,去江宁县放债不是一样?至于过去的事,他要想赶尽杀绝,那咱们就闹到应天府去,到时候连他这命令都能推翻。再说话说回来,不许放高利,大家都不放债,用钱的人怎么办?”
“他说了,衙门放债,利息比民间低一成。还款期限按着夏税秋粮来收,还希望各位士绅出资共股,一起分红。”
宋氏点点头,“他这是想要收编,把放债这部分都改成官营。心胸很大,可惜他不是应天巡抚,这事他说了不算,也未必有多少人真肯帮他。这种事没有上宪官府支持,什么也做不成。咱家在上元的当铺先躲躲风头,不往外放债,在江宁的那处买卖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他又不能管到江宁去,你怕个什么?再说了,眼下咱也没钱往外放,眼看过端午了,在咱家存钱那几位,可到了要利息的时候。还有该打点的几家,哪家都少不了孝敬,这么一大笔开支在眼前放着,我想着都头疼,你还放债出去?也不看看,你还行不行。”
杨世达将头偏过去,不敢看妻子的身体,越看这迷人的身段,就越显得自己无用,这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他懊丧道:
“你别提这茬了。我这不是想学好么,可是……可是实在是应酬推不开。再说我这也不是白陪人赌,不是还有好事么?陪黄公公赌一次虽然输了几百两银子,却也换了个机会回来,广东那边过几天要来个船队,是外国的贡使,遭了船难。贡物不能上解,求就地发卖,换些布花回国。那些犀角苏木都是好东西,外省正好有人急着要,一进一出,就是两千多两的赚头。”
“本钱呢?做这生意不得有本钱么?这次光是还利,就要抽空咱的血了,老太太还要办寿,处处都要用钱,我可变不出银子。眼下也该到了买染料、收丝的时候,若是没有现银,下半年布庄和机房都得停工。”
杨世达陪着笑道:“娘子,我知道咱家现在困难,可越是这时候越得维持体面,这回寿宴不但要摆,还要摆得格外排场,非如此不足以稳定人心。这些你也是知道,至于银两上,只求娘子想想办法,跟内兄那……”
宋氏把脸一沉,“免谈!让我跟娘家借钱,我张不开这个口,你不要脸,我还得要脸呢!就这么点破事,就跟我娘家张嘴,将来真用钱时,你怎么办?”
杨世达听媳妇话里有话,连忙道:“娘子,你别绕弯子,听你这么说你是有钱?”
“嗯。”宋氏指了指自己的脚,“把我这点丹蔻涂了,我给你想办法。”
杨世达素知自己妻子极有谋略,天大的事到她眼前总是无事,连忙来到床边,从扣儿手中接过丹蔻在自己妻子脚指甲上用心地涂着。他也是脂粉阵中常客,做这事驾轻就熟,手段高明。本来他还有些借机会调起女子火头成就好事的本事,可是眼下,自然是不敢施展了。
宋氏看了一眼丈夫,心头一阵冰凉,自己连这手段都用了,依旧提不起他的兴头,将来岂不是注定要守活寡?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扫兴道:“你个老爷们,还是干爷们事,扣儿,还是你来涂,我跟相公说正事。”
见她严肃起来,杨世达也一脸郑重地看着妻子。宋氏道:“要说钱,家里还有两笔。一是老太太那有一笔棺材本,预备着将来救急的。数字不会少于五万,若是能拿到一部分,就能周转开。另一笔就是表小姐那,姨奶奶给她留了一万两银子,虽然不至于解围,但可以过关。”
杨世达摇着头,“这办法行不通。我娘那笔钱不许人动,钥匙在胭脂手里,想偷都偷不到。至于表妹那嫁妆钱,咱已经支了六千,将来她嫁人都不知道怎么交代,剩下的四千如何能动?”
宋氏哼了一声,“那六千里为你还赌债用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吧?还有脸说呢。要我说,既然做了初一,就索性连十五一起做。把那些钱都用了过关,等到将来周转开再补回来就是。反正眼下表小姐还没婆家,不至于需要嫁妆。”
“话不能这么说,她这说婆家就快。爹前几天还说,表妹岁数大了,没了爹娘,咱们得帮着操持,要给她说媒。”
宋氏眼珠一转,“那就这么着,咱让她自己不想嫁就是了。别忘了当初老爷和老太太都有话,不管嫁谁,都得她自己乐意。”
“那怎么个不乐意法?”
“这事容易。让她心里有个人,这人偏又成不了夫妻,不就先不嫁了?”
“胡说!”杨世达把脸一沉,“那是我表妹,难道你想让她做些什么伤风败俗之事?我告诉你,要是你敢打我表妹主意,别怪我……”
“别怪你怎么着啊?我的杨二爷,您倒是说说,我也听听!”宋氏横了他一眼,见丈夫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又噗嗤一笑,
“看你那德行,我知道你那表妹金贵着,我又没说要她学那崔莺莺去会张生。就是让她心里有个人,谁也不肯嫁,那我们就先过了关了。一两年之内把亏空填上,就漫天乌云散。只要你学了好,咱们两口子一条心,万把两银子,一两年怎么也赚回来了。”
杨世达犹豫道:“她……她那性子你是知道的,这天底下有能让她看上的?而且那人还得是个好人,不能真的就和表妹……女儿家的名节不能坏了。”
“放心,坏不了。人选现成的,范知县啊。那是有名的大才子,人又俊,表小姐一准是中意的。她拉着一帮丫鬟在家里组了个什么文社,全都是看范大老爷的话本,听说他要来老太太的寿宴,脸上难得有了笑模样,你说她愿意不愿意?”
杨世达摇着头,“那也不行。范进有老婆,表妹是知道的,怎么会动心?”
宋氏一笑,“真难为你玩过这么多女人,敢情连女人的心都没摸透。女人要是看上谁,哪还管对方有没有老婆,是什么人家?尤其表小姐这个岁数,看上谁就是飞娥扑火,不顾一切,有没有老婆都不是事。范老爷又是父母官,哪里会做那窃玉偷香的事?这样她既是心里有人不肯乱嫁,嫁妆钱便不动,这一两年的时间,怎么也拖延下来了。”
“那……那要是一两年后表妹念头还转不过来?”
“那时候范老爷多半就转去他处做官了,表小姐再想,也惦记不上,日子一长,也就那么回事了。总之我们只要等过两年,就万事大吉。眼下这四千两银子是救命的,不拿这钱,你从哪弄本钱?”
杨世达想了想,“这……这说来对咱家是有好处,可是委屈了表妹,她的身子不好,再受了相思之苦……再说那范进胆子特大,连张江陵的女儿都敢偷。万一弄假成真……”
“深宅大院,去何处偷?等老太太寿宴时,让两人见一面,难不成就这一面,就能有了私情?我跟你说,女人到了岁数,难免害些相思,能为范大老爷那么个俊品人物害相思,也未必就是坏事。也就是你家的女子金贵,我要是有个妹子啊,早就上赶着把人送到县太爷床上去了。”
杨世达看妻子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又想到两人在句容见过,现在还有生意上的合作,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酸意。可是自身的隐疾却又让他拿不出男人的脾气,只好不提这事。
宋氏又道:“冯邦宁那畜生,一直对表小姐有邪念,正好借着范老爷这事,借一层虎皮护身。若不然那混帐东西可不比范老爷,真要是做出点什么来,那可真是要出人命的。”
杨世达也知冯邦宁对自己表妹有企图,为了保护表妹不被其祸害,现在自己与黄继恩那边也有些疏远。虽然黄恩厚还是会介绍生意合作,但关系上比过去疏离了不少。
旧有的靠山摇摇欲坠,也是时候找一个新靠山。仔细想来,如果表妹真的能到范家做小,也未必就是坏事。只是她性子古怪,不肯居于人下,做小的事多半不认同。但是以妻子的办法做个稳军计,再借范进来抵挡冯邦宁,正是两全其美。
他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了。至于那银子……”
“我来想办法就是了。不过你可得小心点,这笔贡使生意光是利钱就两千,本钱所费必多,千万大意不得。”
“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办,保证稳当。”夫妻说了阵闲话,杨世达就被父亲杨宝财叫去对帐。见他出去,宋氏叫过扣儿道:
“你找个机会,把咱的东西悄悄送到仁和当铺,那是我家的生意,到那里就说大小姐当当,他们自然省得。这事办稳当点,别让杨家人知道。”
“啊?”扣儿一愣,“小姐,您这是?”
“傻丫头,你真当你家小姐是神仙,万事都能化做无事?我这不过是死棋肚里谋仙招,想个死中求活的办法。眼下杨家看着大,实际就是个空壳子,这么多年拆东墙补西墙,亏空越来越大,各房子弟还不知节制,每人都使费无度,眼看着这墙就补不上。这一关能不能过得去,没人说的好。要真是到了那一天,咱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小姐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知道就好。记住,脸上千万别挂相,让人看出来就麻烦了。”
她嘱咐了几句丫鬟,又想起方才丈夫所说言语,“官商合股,把这上元的放债都自己拿过来,这雄心可是不小啊。他这是第一步,接下来只怕是还有后招。按说他在任上混一年也能升转,看来这是准备着真刀真枪干一仗了……这个男人,不简单。在句容看他手段就知道他厉害,没想到他比我想的还有本事,这……才是个男人。”
她叹了口气,将猫叫过来一把抱起,摆弄着猫的爪子道:“小东西,你说,我是不是在句容错过了什么?要是当时胆子大一点,跟这么个有本事的男人要是真来一次,那是个什么味道?”
猫以一脸无辜的表情看着主人,高贵的王者理解不了铲屎官这么复杂的感情,只以一声长长的喵,做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