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原川不说话,朱贪何也缄默不语。两个人,像两座雕像,在静谧的夜中,在花团锦簇的园子里。
朱贪何到底没有找云樽,钟原川也没有回答朱贪何的话。那晚,他们只是站了片刻,默默感受着对方的世界,那种心的交流萌生出的,是一种叫做默契的东西。
朱贪何担心云樽,也只是远远观望。云画吴果真把云樽锁了起来。起初还能听到屋里愤怒的叫声。时间久了,那些叫声都飞走了。然而几天之后,当朱贪何再次看到云少爷,这个人已经瘦成了一匹骆驼。
云樽深陷的双眼像两个黑洞,深邃的夜色般的光芒闪闪发亮,更令人吃惊的是,云樽的气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变的抑郁,萎顿。朱贪何就这么远远看着,当他的双眼被一层雾水笼罩,云画吴的声音随之响起:“贪何,交给你的任务听清楚了吗?”
朱贪何一愣,犹疑的看看他,眼光落在地上,那是一只有气无力的蚂蚁,背着一座大山:“老爷,您的意思是让我当骗子,骗李家小姐?”
“混账,怎么能说骗。”云画吴不假思索的骂道,“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缓兵之计,这几日少爷身体不适,有你代为定亲有什么不妥吗?”
朱贪何嘿嘿一笑,暗骂云画吴是“老不正经”。其实他倒是无所谓,只是装少爷罢了,死人堆里都去玩过,还怕这点事。可他装的是云樽,骗的是云樽未来的媳妇与岳父岳母。这事真成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得多尴尬。
云画吴越看越顺眼,抬起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扯着嗓子说:“给我好好干,等回来,老爷爷给你找个媳妇。”
朱贪何受宠若惊,他正为云樽体内的恶鬼愁的茶不思饭不想,哪有功夫想那档子事。况且媳妇这种生物,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李家在宗教气息浓郁的如是城,朱贪何的印象里,这座城出了一位响当当的秃头,至于这位秃头是做什么的,有什么背景,则一无所知了。总之,城池的名字与秃头有点关系。朱贪何揉揉太阳穴,自我安慰道:“没事,你行的,千万不要给老爷丢脸。”
风萧萧兮易水寒,朱贪何坐着四平八稳的轿子,哼着小曲,摆着头,有模有样的晃来晃去。这是要干嘛呀,送死呗。李家的路上,消遣自己玩呢。
如是城与冈泽城遥遥相望,中间只隔着一个不川岭,如果是万籁俱寂的时候,恰逢盛世,又受人们追捧,爬上不川岭,冈泽与如是两座城尽收眼底。像两只匍匐在佛前的金刚。
到了不川岭,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摆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向不川岭老修士致敬。此时的朱贪何颇为不忿,他没有出过远门,一直以为有钱就是大爷,现在的人却对穷道士点头哈腰。
云画吴见他嬉皮笑脸,低声喝道:“笨蛋,严肃点,被山上的仙人看见,有你哭的时候。”朱贪何瞥了一眼,晃
似真有一双锃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死死的,一刻也不松懈,直欲把他看穿,将他大卸八块,切成片,剁成肉丝。
于是他想到了几天前看到的那只有气无力的蚂蚁,那只弱小的只消一跺脚就能踩死的生物,现在的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蚂蚁无异。人们总是在攀登高峰,只有站在高处,才能避免被别人捏死,人们又害怕高峰,高处的孤寂甚至比死还难受。他们把这种矛盾相互糅合。不管结果怎样,这种经历都叫做“人生”。
朱贪何正站在人生崎岖的路上。他惊恐的低着头,默默抵抗者高处来的气势,他甚至想逃跑,快些离开这里。每走一步,都像背着千钧之物那样沉重。他的手心不禁冒出来汗,在这个少年沉重的躯体内,或许有一种力量不安的躁动着。
到了如是城,朱贪何才算摆脱了不川岭怪异的气氛,他冷汗直冒。喃喃道:“心惊胆战,心惊胆战,原来修士可以这么厉害。不,肯定是山上有特别的宝贝,一个小小的人类,再厉害也不可能从山上爆发威势,延伸那么远,覆盖那么广。”
还没到李府,进城不久,朱贪何听见前面熙熙攘攘,热闹的叫喊声一下将朱贪何救活,他上蹿下跳,在华美的轿子种抓耳挠腮,想去看个究竟,又怕丢脸,他悄悄掀开帘子,呈现的画面,是云画吴阴沉沉的脸:“谁让你拨开帘子的,给我好好坐着,戴上帽子。”
朱贪何见了鬼似的缩了回去,快到李家了,他得表现的像个少爷。但少爷是什么样呢,他回想着,喃喃道:“少爷也是人,还不都是人样。小姐是的女,扭扭捏捏,那少爷就该豪爽一些。”他又摇了摇头,云樽展现的,除了莽撞没什么异于常人的特质,而且这莽撞不是一般人能模仿的。但是如果模仿卢家少爷,那就更难了,跟傻子比傻,那才是真的疯了。
尔后,他想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就钟原川了,沧桑男。”
朱贪何跳来跳去,还是没有跳出原来的圈子,纵然坐着轿子,装富家少爷,他还是他,依旧改不了要命的好奇心。
想到这里,他听到云画吴和气的喊“樽儿,下轿了。”
朱贪何一愣,这是在叫他呢。他急忙跳下轿子,身手利落,脚步轻盈,不拖泥带水。他昂首挺胸跟在云画吴身后,神情忧郁,脸色憔悴,举手投足间弥漫着淡淡的伤感,像个失意的政客。
云画吴讶然,良久才与对面的人打照面。朱贪何依样画葫芦,对面的人受宠若惊的还礼,恭敬的说:“云老爷,可是折煞小人了,这么郑重的礼节小人怎么承受得起。”
云画吴呵呵笑着,一边拉着那人的手一边走:“贤弟严重了,什么大人小人,咱们可是兄弟。何故这么拘束,难道老李欺负你了?”
朱贪何小心翼翼的跟着,盯着云画吴的脚后跟,一步,两步,保持相当的距离,又不想被落下哪怕一毫米。
又是一番寒暄,朱贪何看到对面的老头对着云画吴又是作揖,又是拥抱,嘘寒问暖,不禁想到自己与钟原川,完全是靠眼神交流,哪有这么亲切过。
云画吴有些愠色,对朱贪何说:“樽儿,还不来见过你李叔叔。”
朱贪何连忙上前,一丝不苟的作揖:“见过李叔叔,常听父亲提起您,今日可算见到真人了。”
李家主也向他寒暄几句,这时,朱贪何才隐约感觉到,他们是在按某个特定的程序走呢,与钟原川的真是感情绝不相同。终于,李家主问朱贪何为什么戴着帽子,云画吴见朱贪何闭口不答,连忙笑道:“你看我,之前忘了跟你说了。不久前樽儿与一位道长有一面之缘。道长给了他一枚仙丹,让他自服仙丹之百日不能见日月,不能受风寒,想来今日也不足百日,这顶帽子该得常戴着了。还请贤弟见谅。”
李家主像咀嚼什么似的,细细打量着他,但在朱贪何看来,更像是打量帽子。看它的做工,用料,以及上面装饰物的精细程度。以至于连朱贪何本人都觉得自己头上这顶帽子俨然就是稀世珍品。
微微一声叹气,朱贪何迎上云画吴失望的目光,他诧异的看着他,但他的失望之情没有丝毫消减。李家主爽朗的大笑,说:“贤侄天资聪颖,又得仙人相助,真是可喜可贺。”
这个空当,朱贪何默默低下头,心道:老爷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说错台词,难道这么快就被李家主发现我是冒牌货了?
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不但是他,云画吴也猜不透李家主用了什么方法,仅仅一个罩面就对朱贪何有了结论。李家主脸上的笑颜还没有冷却,云画吴急忙说道:“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倒腾吧,咱们哥俩可是很久没有见面了。得六年多了吧。”
“昨日还与兄长通过书信。”李家主干巴巴的声音落在朱贪何耳中,他不知做何反应好,只得干笑。他那压的低低的帽檐恰好遮住他的眼,只露出一张微微上翘的嘴。朱贪何有点怕这个男人,他比云画吴危险得多。
李家主给他一种阴柔的感觉,让人有力无处使,他庆幸自己的主子是云画吴,说话直来直去,也不喜欢猜忌,对下人大大咧咧,这样更容易亲近。
很快,话题从云画吴的“叙旧”转到了朱贪何身上。云画吴说起定亲的事情时,故意朝朱贪何这里看了看,朱贪何微微颔首,全神贯注的盯着云画吴不住乱动的手指,听着云画吴颇有节奏的话。
这就是定亲之事了。他想着,为云樽感到惋惜,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本可以翱翔的岁月,这个扑向蓝天的人要受绳子的束缚。
短暂的寂静,是李家主的声音。他略带沙哑的嗓子,不急不慢的说:“云李两家亲事早已定下了,我自会秉承先父的遗志。只是两家孩子还未成年,彼此了解不深,是不是先相处一段时间再定下亲事?”
(本章完)